要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屋里面,周遭的环境如此逼真,她甚至能感觉到创口的痛楚与微凉,还有灯光投来的浅薄暖意。同样穿着黑色的及地长袍,亚鲁古却是唯一一个把兜帽拉起来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才无法一眼认出对方,才会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选择松手。
对方早知她的弱点,把这一点都已计算在内,是真真正正地把她整个人拿捏在指尖之上。甚至连塞拉菲娜。多拉蒂自己都这样认为:她不可能走得出那扇门。她最终会死在小屋里面。即使事情不往这个方向发展,她也会遭受宁可死去也不愿意遇上的事情。塞拉菲娜见过逃出帝国的血仆,她知道被人当作一种材料、一种食物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幸而作为法师,她还有一张足以翻盘的卡牌在手。
她十年来从未当众施展过魔法,在大陆之上也没有什么名号,对于一般人来说,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是个长一些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它并不代表什么。新相识的古布亚自然不知道她是神佑者,亚鲁古对她的能力也局限于治疗魔法上面,与其说是个法师,不如说是个本领强些的医生。
而古布亚对她的所有认知,都建基于“多拉蒂”之上。稍微思索便能想通当中的讽刺,她所憎恨的姓氏既为她带来麻烦,同时又是她最周全的掩饰。古布亚把她当成了一个旁支的小法师,能力或许是有,却远远没强到以千人的力量也无法制服──事实上,在首次交手的时候,古布亚以为单靠他自己一个便能解决塞拉菲娜。多拉蒂。她还记得自己在晨辉照耀下杀死对方那刻,他脸上的表情。
重来一遍的话,她应该再走近一些才点火的。
可能是她错觉,也可能是她当时已分不清想像与现实,她松开扼在亚鲁古臂上的双腕之后,少年似乎恢复过一点意识,罩在雪空之上的浓雾曾经消散。
这并不是说他不再执行指令,亚鲁古明显受了什么影响,他的体温低得不似常人,甚至不似个活人。以当时的情况看来,他但凡还有一点神智,便该明白到这不是她留手便能解决的事态,危急关头时她不可能不自卫,而他也不可能打得过她。再说了,初雪之期已过了三周,他不应该还留在北境。
按亚鲁古当初的说法,他跟姐夫一起北上寻找失踪的父亲,然后赶在姐姐生产之前把他带回家。那时候离初雪还有几天,当中发生过什么事,有两个可能性:他们找到了,然后被古布亚抓住;他们由始至终都没找到,然后被古布亚抓住。
中间有一点差别。一点又微妙又关键的差别。
若是后者,那么古布亚抓住的大概是三个人。在当下的北境要凑出一千人来谈何容易,绝大部份的猎户都已经南下另谋生活,塞拉菲娜很怀疑目前还有没有一千个人留在芬里极地。
她竭力回想。
那一千人之中,有没有别的、眼熟的面容?
比亲手杀死亚鲁古更难受的事情,是她甚至搞不清楚对方的亲人是否也死在自己手里。她并无意把杀死一千个人的罪孽尽数背负起来,但这也不等于她可以轻松地认定自己摧毁了一个与她亲近的家庭。
说来可笑,亚鲁古眼神改变的一刹那,她的确以为事情有所转机,以为自己可以带上他一起逃出去。塞拉菲娜。多拉蒂甚至曾试图反覆叫唤他的名字,以自己的指尖温暖他的脸颊,想要借此施力一推,剪断他头上的傀儡之线。
太傻了。当古布亚在她背后笑起来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亚鲁古的异样不过转瞬即逝,再一闪烁,便又变得冷硬。
塞拉菲娜。多拉蒂平静地闭上双眼。
风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液体喷发出来的动静。嗞嗞──嗞嗞──的像是虫的叫声。微风吹动了她的头发,随之而来的还有溅到她身上、少年冰凉的血。
路迦走进房间的时候,塞拉菲娜还未醒来。
他们在今天清晨回到旅馆。极夜先是为她彻底梳洗过一遍,然后由他过来为她上最后一遍药,那时候女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退化成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小孩子。在回程后期她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
她体内的自愈魔法早已治好了外伤,上药不过是为了加速修复,并且不要留下疤痕,而内伤则是用他调配的药剂来处理。
“情况如何?”他把一杯加了草药与蜂蜜的热牛奶递给极夜,后者会意地接过,然后以木勺一口一口地喂入女孩口里。塞拉菲娜。多拉蒂正闭目躺在极夜的大腿上,眉心紧皱,在睡梦之中尚且不得安宁。
路迦注意到了她以指尖拽着了极夜的裙摆。
风行豹少女调整到另一个坐姿,然后又把塞拉菲娜胸前的裙子拉高一些,“睡得不好。惊醒过几遍,又很快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出了很多冷汗。没说过梦话,所以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不见一周,她的通用语说得比之前流利太多。路迦很快便猜到了是谁跟她练习的,想不到永昼竟然有耐心应付她。“我知道了。”
连同“钢锤”和那两行神秘的马蹄印在内,军团里有猎户、有知名剑匠,甚至还有不死人和野狼。论实力自然比不上血族军队,但若想要拖垮一个神佑者的体力,也不是不足够。在今时今日的极地还拿得出如此阵容,这份力量即使用来攻打凡比诺城也能让城主头疼上一阵子了。
“妳专心照顾她,其他事我会处理。睡前会再来一趟。”
第37章 不治之症()
塞拉菲娜揉揉眼睛,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她睡了一整个日夜。过去这周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到现在她身上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浑身软而无力,双腿上的淤青太多,以至于她无法正常走路。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
整件事由起因到收尾,她还记得住的只有一半多些,中间有无数断断续续的空白,次序也不按时序排列,凌乱得像个从未整理的书架。女孩也不觉得休息或者药物能使她回想起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的一瞬,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极夜腿上。喝下那杯热牛奶之后,如鬼魂一般缠身的噩梦便戛然中止,自此她一路无梦,安睡至今。
极夜本没有彻夜守着她的必要。伤后的关键时期早已过去,只有路迦一人见过她最憔悴的样子。极夜在十多个小时前便应该腿麻了,将心比己,塞拉菲娜不觉得自己能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看来是真的把小猫吓坏了。
她移眸看向极夜。銀发的少女倚在床头,抱着一个圆筒形的抱枕,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上面,以这个并不舒适的姿势入睡。她的小猫把被子全部给了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盖──塞拉菲娜反手试上极夜的脚背,果然凉得像块冰。
她以尽量小的动作下床,首先把极夜拉回床上平卧,又为对方拉上厚被。
然后塞拉菲娜。多拉蒂随便套上一双鞋子,便打开门、静静走出房间。
路迦从咖啡杯与书卷里抬起头时,正好撞上了女孩的目光。
塞拉菲娜。多拉蒂还穿着睡觉时的黑色长袖睡裙,领口开成了一个大圆弧,腰身处的拉带被她打成一个结,下摆绣着暗花的荷叶边拂过木楼梯,一步一步,被她拖曳着往前拉去。像是一池深潭,又像是水边一株黑色的荷花。
她走得比平常慢。长裙以外,塞拉菲娜还披着一条银灰色的丝混羊毛纺披肩,同样也无绣纹。左肩上被弓箭贯穿的旧伤被它遮去,然而另一边已滑落到手肘上面,她并没有重新拉好的意思,任由它垂在自己臂上,随性得理所当然。
他也留意到了她的脸色不如之前苍白。那是件好事,路迦这样想,说明她的状态已有好转。他们回来之后还有很多线索需要跟进,若塞拉菲娜。多拉蒂仍然伤重,他们便少了一个助力,甚至可能被她拖慢脚步。
金发的女孩走到桌边,低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书典。她第一件事既不是与他互道早安,也不是为他这周的奔波道谢,而是捏起盛牛奶的小铁罐,为他续上咖啡。路迦看了她一眼,仍然没有说话──她还记得他喝咖啡不下糖,却要下三倍份量的牛奶。这个认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路迦并不觉得此刻的静默需要被打破,清晨的谧宁总是令人放松下来,塞拉菲娜。多拉蒂看起来也并不急于寻找话题。面对女孩的窥视,他甚至把书转过一个角度去,让她看得更舒服一点。
金发的女孩敛着睫把调拌用的小铁匙放回杯边,随手把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然后落座到他对面。她脸上的微笑平静而从容,仿佛这只是个普通不过的早晨,仿佛所有懊悔与自憎都与黑夜一同泯灭于破晓之下。
“早安,诺堤先生。”
少年拿起咖啡来试了一口,点了点头,便当是回应了她的问好。
一如既往地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永昼先生呢?”她稍稍张望,酒馆里面没有她提及的人。塞拉菲娜在经过对面房间时还驻步留意过,里面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待在酒馆里,才放心下来──毕竟古布亚会不会出第三次手,还是未知之数。“我想亲口向他道谢,这一周来,极夜麻烦他太多。”
“我让他出去一趟了。有些事要查。”所谓“有事”自然是关于她的遇袭。然而路迦。诺堤执意缄口的话,她也没立场要求对方分享情报。
少年见她不答话,便又在纸上写了两句。换行的时候他的手背蹭上了旁边盖得密实的木杯,似乎是被杯壁的温度灼痛,他皱了皱眉,然后把木杯盖打开,递到塞拉菲娜。多拉蒂脸前。
热雾升腾,她眯起眼睛看,里面是植物熬出来的药汁,她还嗅到了一丝蜂蜜的香气,也正因如此,药汁呈现一种淡淡的琥珀色。今次他再没加安眠用的热牛奶。
路迦头也不抬地说:“想再放凉一些才拿上去的,但妳既然下来了……这是最后一剂药,喝完这次便不必再服了。余下的凭妳自己也能治好。”
“谢谢。”塞拉菲娜拿起木杯来喝了一小口,昨天她睡得半梦半醒根本顾不上这一点小事,现在她终于发现了,这个药剂的原料根本没有蜂蜜,是他怕味道不好而特意加的。她以木杯和右手遮去嘴角一点苦涩的笑容,竟然被人当成不愿意喝苦药的小孩子了,对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之前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开口,我想诺堤先生不会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吧?”
他已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却不点破,仅仅是加快了笔速,“请说。
“你……”女孩轻咳两下,“你为什么要救我?”
话音刚落之际,他也正好点上最后一个句号。路迦。诺堤随即把羽毛笔搁到旁边,塞拉菲娜看见有黑色的墨水从笔尖缓缓渗出来,直至有一大颗墨珠凝在上面,然后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坠落在纸张的空白处。
她这才意识到,他已打量她太久。
塞拉菲娜转首看向他,想要以双眼催逼出一个回答,却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跌落于他眸里深不见底的海洋。
和她所预料的每一个答案都不同,路迦的回应是伸出手来、捏上她的下巴。
“别动。”他这样说着,又把身体倾前数寸,审慎地注视她的双眼。少年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力度与声线都放得很轻。像这样的眸色,即使不带任何情绪,在注视他人的时候仍然会显得深情且神秘。
塞拉菲娜。多拉蒂受制于他的指尖,被迫回望过去。面对少年黑色的短发、暗蓝色的眼眸,她想了一想,终于想到了她觉得路迦。诺堤像什么──他像一只黑豹,皮毛光滑,眼睛泛蓝,静悄悄地潜伏在树冠之中,等待一个出手的机会。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想笑,烫意却在她来得及勾起嘴角之前袭上双颊。路迦显然也觉察到这样并不妥,因为他不再捏着她的下巴尖,而是伸出一左一右两根手指,轻轻托上她嘴唇旁边的颌骨。“近来妳的视力有没有受影响?”
他可以确定,此前她的右眼并没有异常,起码不在他找到她之前。塞拉菲娜自己不可能看得见,但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右眼也开始泛着一点蓝色。从瞳孔开始慢慢扩散,它将逐点吞噬虹膜里的灰绿色,最后左右两目的眸色会变得一致。
他没忘记,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根本看不见。
女孩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路迦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早已预视到这一场对话。“是有一点,不过无碍。我心里有数,诺堤先生不必担忧。”
──多拉蒂在婉转地承认,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视物。
她温热的吐息吹过他额侧,蜂蜜特有的、淡淡的甜香传到鼻尖,然而他已无心理会。
“培斯洛上不存在无治之症,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人能够将妳治好。”他这样说,似乎想她舍弃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起码不存在在彻尔特曼里面。”
“我感谢你的好意,诺堤先生。我衷心感谢。”塞拉菲娜以指尖扣着他的指侧,礼貌地移开了他的禁锢,体温暖热得像个太健康的人,“你会觉得没有,是因为你从未遇上不治之症。我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她很清楚自己最后会变成怎么样,并且一点都不在乎。
或者说,她在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塞拉菲娜。多拉蒂本就不是能够轻易被劝服的人,更何况病人自己都没有求医的意欲,他不可能强迫她去治病,至少不是现在。路迦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因为妳还欠我一个问题。”
“是你觉得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塞拉菲娜纠正他,“作为‘欠’的前提是我答应过什么,而根据我的记忆,我从未答应过诺堤先生提出的交易。”
她随即轻轻翘起唇,“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在今次我的确欠你一个人情,我也没无赖得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