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正在熟睡的极夜蹙起眉来,把被子拉高一些,遮着自己的双耳。
少年浑然没有打扰到病人的自觉,闭着眼睛又哼了几遍。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与床上的女孩对上视线。
极夜眯起了眼睛,还没睡醒的女孩略略费神辨认眼前人到底是谁。
“……我不是你同族,所以别唱‘睡吧我勇敢的小家伙’了。很难听。”
“闭嘴,我又没说是唱给妳听。”
女孩再没有答话,而是伸长手臂,去够床头柜上描着小猫图样的水杯。眼前她还差一点点才勾得上杯耳,永昼“啧”了一声,以脚背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柜边,巧妙地让杯子往她的方向移去半寸,又不至于让上面两个细小的水晶瓶摔到地上。极夜扬睫朝他投来一瞥,没有说什么,喝了一口水。
“你可以不守在这里的。”
“谁告诉妳我是自愿留守的?刚学习装成人类的家伙,便别随便猜度别人的心思了。”少年反手以拇指指向对面的房间,语气里的嘲讽微妙得过份,“路迦在那里还原晶石,我可不想闻着一天的血味。”
明明已喝了那么多水,喉咙却好像被最猛烈的北风撕裂开来,干得发痒,却又无法缓解。或许是她的错觉,睡过一觉之后,头更晕了一点。
銀发的女孩又低低地咳了半晌,有点吃力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
血既出自她身上,永昼被血腥气迫得要走出来,第一个反应是来找她的麻烦,也并不令人意外。思及此,女孩看向床边的水晶瓶开始发呆。
“……咦?”
极夜又眨了眨眼睛。她并不是未见过血的幼兽,位处于食物链高位的风行豹绝对是个狩猎高手,相比起以龙息杀死猎物的炎龙,沾染于她手上的鲜血恐怕要更浓更多。她绝不可能看错。
左手边那瓶的确是人类血液没错,可是右边那瓶色泽深沉,隐约带着一点金属特有的光芒,明显是动物的血,或许是极地熊──这样一想的话,连出手调换的人是谁,也似乎有点头绪了。
但也可能是她看错。风行豹的视力本来便不算好,对牠们而言,嗅觉才是更可靠的辨别方法。女孩正想要去拿有异的那瓶来闻闻,还没抬起指尖,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已由直立起来的枕头软软地滑下来。
“喂!”
半分钟之前还在跟自己对话的人突然没了声息,任是谁都不可能不在意。永昼皱着眉把双足着地,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脸颊,得不到反应之前又伸指按上女孩的颈侧,试她脉搏。外表看起来明明如常,心却跳得比他快了一倍有余!
黑眸的少年提高声音去唤人,“路迦!”
路迦。诺堤收回搭在女孩腕上的两根手指。
这是他第二次遇上同样的药剂,却是在少见人烟的北境里面,而不是在西方。首次见识它的威力时,它曾使一个濒死者的心脏跳动如常,直至她体内的血液被悉数榨干,一滴不留。
“是彻尔特曼的东西。通常以很小的剂量下到血仆身上,让他们的血流得更快、体温升高,血中也有甜味。以她所摄入的剂量判断,等于一枝能够杀人的强心针。”路迦开口的时候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浮躁,语速比平常还要快上几分。“副作用也很明显,是长时期的昏睡和其他器官的衰竭。她不是人类,所以这药杀不死她,但同样也不会让这一周变得很好受。对于没有体温的血族来说,是种能把贡血化成美食的调味料……而且无色无味,即使给血仆喂上多少也不会被察觉,血族名义上的‘尊重契约精神’也得以被人景仰。”
永昼马上便听出了他刻意隐去的部份。
“那个用猎/枪的家伙拉着塞拉菲娜。多拉蒂出去了,说是要看日出。大概三小时前离开,要动手的话──”
“我去给她拿药。”路迦打断他的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极夜,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床头柜上的两个小瓶。他俯身拿起发灰的那一瓶来端详,开始抓到了头绪──昨天明明对极夜展示出兴趣的古布亚。勃勒提劳却支开了她,而把塞拉菲娜带走,除非他从后者的血液之中看见了无可取代的价值,以至于他愿意舍弃极夜。“这药无治,唯有尽量缓解不适感,但她最终会好起来的。”
永昼抬眸去看路迦。
黑发蓝眸的法师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眸中隐而未发的戾气却仿佛自有意识,如火光一般跳动着,烧去了平常惯带的三分慵懒。那两息火焰把他眼里深蓝色的海洋都点亮起来,让人终于能够看见了深海一角,和底下的无数暗涌。
好像他接下来将要全凭理智做事,不再顾忌任何人的任何感受;又好像他即将靠直觉决意,以情绪来主导头脑,行事不顾章法。
隔了十年之后,遭殃的仍然是他身边的人,甚至乎用的也是同一种药剂。一切都像场由头开始的噩梦,与上次不一样的,是他早非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男孩。
“我去开空间法阵找人,然后出趟门。”路迦。诺堤这样说,“未来几天可能不会回来,你们小心点,进口的东西也要注意。”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旅馆的人可以照顾她。”永昼说。
龙族少年并没有掺和于其中的理由。
路迦沉默片刻,然后移眸看向躺在床上皱着眉睡去的女孩。
最后还是没有点破。黑发的法师淡淡道,“不,你留下来照顾她,我去解决这件事。旅馆的人不知道她原形为兽,照料上难免有不周之处。你留守更好。”
同一时间。
位于凡比诺以南数百里的一个小城镇内,红发青年以手臂圈着了怀里的女孩,在晨光之中迳自酣眠。后者搭上了他浮脉尽显的手背,眯着眼睛侧首吻他颊边,脸上的笑意甜得像是最浓稠的蜂蜜。
被淬上艳绿色毒液的利矢刺进树身,尾端的羽毛兀自颤动,异族之语此起彼落。早已把头发剪短的金发少年骑于马上,手里抱着满满两袋金币,于密林之间穿梭而行,偶然听见一两个熟悉的秽语,还不忘朝追击者比出中指。
长发过肩的另一名少年抬眼看看天色,有血鸦的叫声自远方传来,浑身泥水的野狗正在旁边觊觎。他蹲下身去,以尸体身上的布料擦去匕首边一点血迹,黑发的女孩脸部朝下伏于血泊之中,后心上一记致命刀伤,血液缓缓蔓延,直至触碰到少年的靴尖。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诺堤把笔扔到一旁,法阵上的四重嵌开始运转,符文闪烁着银色流光,照亮了大半个房间。他扭开水晶瓶的盖子,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鲜血倒进法阵中央,光芒瞬即变幻成不祥的深红。
然后中间的鲜血聚汇起来,指往一个方向。
第32章 同归于尽()
在这一刻,塞拉菲娜。多拉蒂终于看清了这场手笔奇高的布局。
古布亚。勃勒提劳这一着昭示了太多事情──自他说出那句话开始,纵使并非自愿,少年的动机、目标、方法、力量,都已统统展示于她眼前。
就像一个太过高明的藏宝游戏设计家,在接二连三的疑点之后,在似乎毫不相干的事件之间,也逐渐被人摸出了行事章法、设局偏好,一次不够便再度诱他出手,十次不够便静观第十一步棋,直至她对这个人有模糊的概念,接下来便可以开始翻盘。
要想通他的动机为何,就必须由今天早上的那一顿开始推想。
此前古布亚对谁抱有好感,除却当事人之外,没有一个人看不清楚。
那种不曾明言却处处可见痕迹的好感绝非伪装,自从第一次见面少年便已极夜有亲近之意。塞拉菲娜不会轻易信人,但她同样也不认为对方是在演戏。
原因极其简单。
敌人是面最明晰的镜子。撇开选择旁观的路迦和她不谈,明明反应过度却不自知的永昼,便是古布亚。勃勒提劳心意的有力证人。他们之中每一个都曾对古布亚的背景有所顾虑,然而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的真诚。
事实上,古布亚也知道他的表现有多明显。他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今晨在早餐桌上的那个意外,会变得那么自然。
塞拉菲娜还能记得每一个小细节。古布亚。勃勒提劳在极夜对视之后才碰倒水杯,此前她伸指去试碗壁温度的动作被对方尽收眼底。
在少年真正出手之前,她从未想像过培斯洛上有凡人能扰乱自然之序,不惜触发一场雪崩,也要将她控制起来。
古布亚一直在观察她们,而且因应两个人的行动迅速微调好对策,直至自己的目的得以达成。不得不说,输给如此慎密的对手,她并无怨言。
他明显知道极夜不是人类。所有行动都以此为前提展开。
古布亚心思之重,比起他们四个之中的谁都要更极端。她不过稍稍表现出自己的猜疑,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他便已经打消了成功率更低、更可能被她所识破的毒杀,转而引她来此地生擒。
按照那药的效用与发作速度看来,原本的剧目大概是她喝了那杯水,发作之后古布亚顺理成章地带她去看医生,极夜则是一同随行,这样便可以确保她们两个都落到他手里。当时酒馆里几乎没有清醒的人,若要求医,只能让身为本地人的少年来带路而已──至于出了酒馆之后,要找哪个医生,倘若极夜抢去主导权又该如何处理,便是她永远不可能得知的后话了。
那时候他改变方案,却无法在她面前处理早已投药的清水。
少年选择用极夜来为她挡了这一遭。这样做有两个用处。
能够杀死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东西无法将极夜置诸死地。
而后者一旦毒发,便不可能与他们一同去看日出。
既把快要降临于她头上的杀祸转移,又摆脱了其中一个不安定因素。对付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容易些,而且人类与风行豹的杀伤力无法相提并论,对方或许知晓她法师的身份,却不可能料到她是个神佑者。
多拉蒂这个姓氏或许响亮,但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过是个无名法师。
她从未想过古布亚早已得悉极夜的真身。她也不可能得知。
对方假装的并不是自己对极夜的好感,而是“自己知道她底细”这件事。极夜从未向她吐露过有第二个人存在,塞拉菲娜便认定“那个人”单独行事,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与她接触的仅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而已。
毫无疑问,古布亚。勃勒提劳是“那个人”的同伙。
这个结论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由他突然出现于她们眼前、一枪击毙极地熊开始起算,中间不过隔了一个晚上,少年到底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让他把重心完全放于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甚至不惜推动极夜为她饮毒?
极夜与雷鸣兽身上的反常,与她昨天晚上的女孩做的一个小交易互相呼应,共通点呼之欲出。路迦的研究还停留在初阶上面,目前还未提取出流淌于魔兽血液里、不知名的晶石,他们不知道人血是否有同样的效用。
感谢古布亚,现在她知道两者确是一样。
传说里神佑者之血特殊无比,但塞拉菲娜。多拉蒂心知自己并不能算是个蒙恩法师,左眼时刻提醒她这一点。既然用在魔兽身上能让牠们施展其他魔法,那么用在六类全能的法师身上会有何效果,而她自己的异常又有没有影响,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觉得古布亚愿意为她解答,这也无法占据她半点心神。
女孩当下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已赶不及逃离此地。塞拉菲娜干脆转过身去,无视背后铺天盖地的风雪,眯起看向少年。他足下已经现出空间法阵特有的光芒,但她不会让这发生。
女孩伸臂遥指,脸上甚至还带上浅浅笑意。
“我若葬身此处,你也别指望自己能逃开。”
“啊──!!”
金中带红的火焰自他脚底迅速升起,仅仅一瞬便把古布亚。勃勒提劳笼罩于焰心里面,法师们说纯净至此的火炎可以连灵魂也一并烤焦。对于惯居雪原的北境人而言,没有比这更舒服又更痛苦的死法了。
她同样长自北方,她知道他们最怕什么。
朝阳终于升起,从下及上,寸寸照耀于两人身上。积雪离她已很近,这天灾声势过于浩大,在他们说完第一句遗言之前,便能把他们活埋底下。
少年惨烈如死的痛呼响彻晨,她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也闻到了骨肉的焦臭。有断裂声自四肢骨节传来。
透明无色的屏障出现于她身后,塞拉菲娜反覆叠加,直至她自己被一整层空气所包裹着,女孩方才停下手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雪崩,她不肯定风障能否抵抗如此之大的冲力,即使那道力量不曾把她砸碎,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积雪之下存活多久。她不认为会有救援。
……昨晚应该再喝得尽兴一些的。
积雪冲至山峰之根,不过一次眨眼的功夫,便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身影覆盖过去,而浑身已炭化得只余骨架的少年被冲势扫到数百米之外,那里的雪略浅一些,他左边小臂与手掌的骨头仍可穿透雪层,伸出来直指穹苍。
远远看去,像是根漆黑的树枝。
一切归于平静,雪面平滑得像是凡比诺城内有“培斯洛之镜”美名的勒济湖,彷若从未有人自远方赶赴此地,只为一场日出;彷若少年清亮得刺耳的尖叫不过是场无人记得的幻觉。
又过了片刻。
半径达百米的法阵从厚雪里隐约现出形来。
僵直的食指骨乍然一动,又再无声息。
永昼看了一眼装贮粮用的布袋,本不想多言,却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这已超过一周的份量。”
古布亚费了那么多周折抓走塞拉菲娜。多拉蒂,未必愿意留她多活命如此之久,路迦找到她的时间很可能已经太迟。他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找到她。
在芬里极地,要把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绝非难事。
就算他能成功找到对方,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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