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身边的人突然当上叛徒的话,这个计策的确会成功。
路迦。诺堤接过其中一个酒杯,以指尖摩挲过杯沿,话却是对着永昼说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位风行豹小姐?”
“嘭”的一声,龙族少年踹下了对面的长木椅。
旁边已有酒客看过来。
“你在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永昼沉声警告。这句是他难得以通用语说出口的完整句子,到底想说给哪一个人听昭然若揭,“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路迦目送永昼走上一楼。
对方一个字都不曾明言,但他心知永昼此刻无法冷静下来,脾气不好的人要表达关心的方法不多,而他已被塞拉菲娜。多拉蒂迫得只能对人恶言相向。
金发女孩既有神佑加身,便有足以与龙族匹敌的实力。认真来一场的话,孰胜孰负犹未可知,更坏的是,她说得没错:这里是北境。
永昼是第一次遇上有能力、又有理由杀死他的法师。
当习惯了无所畏惧的人突然学会害怕,反应过度也是正常。
狮理可以容许苍蝇在眼前飞舞,却无法忍受有第二头狮子敢挑战牠的权威。前者是弱小得一挥爪便可拍死的生物,就连计较都会浪费时间;后者却有能力要胁到己身安危,一旦败了,失去的便远远不止冠冕与权杖。
到底与久居于龙谷里避世的同族不一样,永昼自小就被人带离出生地,环绕在身边的尽是比他弱小的人,乍然出现一个强敌,任是谁都会为之不安。
他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已承认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实力。
思及此,路迦随口为他补上一句道歉,“见谅。”
“没关系,我从小就有让别人不高兴的天赋。”塞拉菲娜把杯身上一滴酒液拭去,然后反手舔了舔指腹,显然已习惯了路迦没头没尾的说话方式。“这是北境特有的烈酒,据说喝上一杯,便可以与神智告别一昼夜。我帮你勾兑了大半杯淡酒,应该会容易入口些……算是暖暖身子吧。”
路迦闻出了两杯的分别。“妳的不是水吗?”
“哎呀,”她笑起来,“想要灌醉诺堤先生的阴谋被揭穿了。你兑的是蜂蜜酒,我兑的是水,只是份量多少罢了。里面还是有酒的。”
他再没有接话。
女孩看他没反应,也渐渐收敛笑意,开始斟酌言辞。
最后还是决定直入正题不再寒暄,“我看见你除了雄鹿之外,还把其中一头雷鸣兽的尸体也带回来了。在我安顿好极夜的时候,你也出去一趟把后者安置好了吧。”
“我晚上会去解剖。”路迦看了看她放在座位旁边的披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目前仅有的线索,应该能从里面得到一些情报。”
大陆上的确有人懂得如何解剖,但法师一般不在此列。无论信奉哪个女神,亵渎尸体都是大罪之一。塞拉菲娜没想到他竟不怕神罚,怔然一瞬才想得起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嗯,其实我过来,是想要谈一谈。现在你我都已经摊过一次牌了,接下来是时候找到彼此都想要的平衡点。”
他呷了一口酒,平静地听她说下去。
“正如我先前所言,若想要对你们动手的话,不会留到这一刻。”她说,“我尊重永昼先生,但我想做什么,他的确无法阻止……可见我无心伤害任何人,同时也不希望这一年光阴就耗费在提防旅伴身上。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没必要为多拉蒂卖命至此。”
她转了一下酒杯,看路迦还在听,便继续说下去,“诺堤先生,你是个体面人。我说不出自己敢在危难之中把性命交付给你之类的、漂亮又动人的说话,但目的一致的话,我认为一起行动并无不可。当然,各有所求的时候也能分头行事,无非是看哪一方实力高些而已。
“若我能活过第三百六十五天的日落,我也可以以塞拉菲娜。多拉蒂之名向你们保证,黄金家族不会突然多出一个神佑者作为助力。”
后面还有半句隐而不宣的“否则”在。
但她把话说到这里,已是十分示弱。他无需也不会不给一点余地予对方。
路迦垂眸,“妳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一年之期快满的时候除掉妳?”
“哦,这个问题嘛。”她满不在乎地勾起唇,语气之中五分认真五分玩笑,没有人分得出里面有多少真心实意,“一来你们不能,二来……说不定会有谁愿意为你们代劳呢?如此一来,诺堤先生就不需要苦心策划了。”
看他又不说话,塞拉菲娜拍拍手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出门一趟,晚餐前会回来。如果你们考虑好我的提案,就请尽快通知。”
“请留步。”他说,“还记得我瞄准了雄鹿哪一个位置吗?”
她点头。
“妳披风领口上还有一些空位。”
──所以,完好的鹿毛可以作为装饰。
──所以,正如妳的弓箭没有刻意瞄准过我,我的枪尖也没有对准谁。
这是她听过最婉转又最直率的答覆。
真是个连“好”字也要说成谜题的家伙。
金发的女孩披上披风,笑容之中终于带上一点真诚。
“是的。”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第22章 午夜之后()
侍应又放下了四杯麦酒。
几乎在杯底碰上桌面的同时,极夜的指尖便已攀上杯耳。塞拉菲娜单手按着前者的手腕,将五根手指逐一从木弧上剥下来,风行豹的体温暖和得让她觉得自己握着了一团小火焰,“第一次喝酒就杯不离手,原形是什么也不可能受得住。明天宿醉了我可没药。”
极夜打了个酒嗝,分明已醉得双颊发红,却仍然不忘自己身负学习新词汇的任务。“什么叫宿醉?”
……真的拿她没辙了。
“妳很快就会知道了。”金发法师这样说着,随即把永昼面前的银盘拉过来,放到身边醺醺然的小猫手边,“来,快吃些什么垫垫胃,饱了就上去睡觉──还有,快点收起尾巴,妳打到我了。”
被人从嘴边夺食的少年愤然瞪过去,下意识想要发难,偏偏最后一分理智又在提醒他,为了一盘烤肉对女人发火是何等失态。
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的路迦为自己续杯,既不参与于这场单方面的挑衅之中,也不离开离他一臂之遥的暴风圈。
极夜“哦”了一声,裙摆下果真再没有任何动静。
塞拉菲娜摸了摸她的头,“乖女孩。”
结果咬着杯子发了一阵子呆之后,又开始缠起人来了。
银灰发色的女孩垂下手去,扯了扯法袍又长又广的袖子,想了片刻才理清脑内毫无章法可言的思绪,“妳、怎样称呼自己?有多少年……从哪里来?”
三个问题里面只有最后一个文法正确,神智之不清醒可见一斑。塞拉菲娜一一纠正过来,心知敷衍了事的话对方会变得更烦,唯有如实交代:“来自康底亚镇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今年十七岁。”
“塞拉菲娜……”极夜眨了眨眼睛,话音轻似梦呓。“黄昏之、尽头?”
话音未落,女法师已变了脸色。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敢当面指出藏在她名字里的不祥之兆了。
在她还未被赶出多拉蒂山的时候,双胞胎倒是有意无意地在众人面前开过几遍玩笑,但几乎每一次都会以父亲对他们的呵斥作结。为她取名的母亲不谙精灵语,当她从佣人的低语之中搞清楚它有多不吉之后,这个名字已经被写在法塔市政府所签发的出生证明上面,并且送到黄金家族的资料室之中封存。
女孩那时候尚且不懂。她甚至起过更名的念头。
直至很久之后,塞拉菲娜。多拉蒂回想起这一年旅途,才惊觉母亲给她的并不是委婉得像一首诗的恶兆,而是个奇准无比的预言。
“别……不开心,”极夜似是从她眉眼里看出什么,很是善解人意地搭上她的肩膀温言安慰,手指还点往了“好脾气的那个”,“不是……有他在……嘛。”
然后像个刚说完笑话的小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路迦安静地扬睫。
塞拉菲娜开始觉得自己拾回来的或许不是难题的答案,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大/麻烦。谁能想得到一头风行豹喝醉之后竟然会多话至此,而更糟的是,碍于她有限的通用语,无论如何也只能说出短句来。省略的地方愈多,可供人演绎的空间便愈大──就像此刻,她可以肯定路迦所思所想,与极夜想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同。
然而她不可能像解答那三道问题一般,向他们传达极夜的本意。
“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她随便想了个理由,话说出口了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撒谎已撒得很是熟练,“暗夜家族的姓氏,在精灵语里也有同样的意味。”
这个说法已流传了几个世纪,以至于它再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大陆上无人不知的常识。精灵语是培斯洛里最为古老又仍然被人使用的语言,追溯起其历史,恐怕连彻尔特曼帝国也无法与之媲美。“诺堤”一字的语源出自东方,并没有什么令人惊讶之处。
路迦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正想要从开始撒娇的极夜身上收回注意力,目光却被风行豹少女另一只手的指尖所牵引着,停留于它所轻触之处。
在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肩之上、锁骨旁边,有指节长短的旧伤横亘其上,犹如一只通晓隐身之术的蜘蛛,只有淡淡的影子投射在皮肤上面,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他曾亲眼见识过她的治愈能力,也从永昼口中听说过她所能施行的奇迹,按照神佑者的本领来估算,再过几年那道疤痕便会与肤色无二。
一个洞穿皮肉的贯透伤。
金发的女孩很清楚他在看哪里。
塞拉菲娜理理衣领,不动声色地以布料遮去伤疤。不能再让极夜留在这里了,天晓得她下一秒钟又会怎样语出惊人,她不能以自己的秘密来赌搏,何况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做。“快到午夜了,时间已经不早,今天是个漫长的周二。我必须先安置好她。诺堤先生,你要出发了吗?”
他看了看窗外,离说好的时间还差一点,但外面正下着大雪,想必那一边也不会介意。“马上动身。”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是冒昧。”女孩说,“但能让我参与其中么?到底是自己下的手,纵使无法解答我们的疑惑,也应能排除不相干的线索。”
她说得如此客气,要拒绝本就不是易事。
更遑论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路迦朝女孩颔首,仿佛看不见永昼脸上的不悦,“我已把牠放到附近的雪地里封冻,取回来之后便可以开始,请在酒馆后面的仓库小屋等我。”
塞拉菲娜点头示意收到,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微微眯起,亮得好像盛载了整个北境的灯火,眸色剔透如系于精灵颈间的双色宝石。他带回来的雷鸣兽是死得最晚的那四头之一,野兽身形庞大,身上又有焦臭,她能理解为什么路迦选择先放置一个下午。
“我知道了,诺堤先生。”她伸了个懒腰,“就在那里等吧。”
“你太感情用事了。”永昼看着女孩搀扶着极夜上楼梯,后者早就已经不省人事,银灰色的长发打着卷披散,远远看去就好像秘银拉制而成的细丝,精巧得一碰便会断震。龙族的少年按捺几遍,终于压下了说得更狠的冲动,“早晚我们都会被卷进她的麻烦里面。你明明很清楚。”
“在我看来,我们之中不讲道理的人只有一个而已。而那不是我。”
“你敢说你当初对她另眼相看,不是因为──”话说到这里,摸着酒杯看窗的路迦蓦然回头,双眸之中不无威压,似乎永昼再多说一个字他便会拂袖离去。黑眸的少年心知自己踩中他最不愿意记起的回忆,看见路迦的表情,临到舌尖的另外半句也无法说出口。反正他已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与她相处得久了,或许连你自己也分不开往事和现在。这是我最后一句忠告:别因为想要弥补遗憾而引狼入室。你无法驯服一头狼。”
“那不会发生。”路迦捞起自己的披风,显然不欲多谈。“我先去仓库清出位置来画法阵。你吃完的话就自己出去走走,天亮之前记得回来。”
他甚至不待永昼回应,便已快步走到门边,推开木扉,迎着风雪踏出酒馆。
那道漆黑身影出现于女孩眼前时,两手空空,身后也无一物。
“我以为你去把尸体搬过来了?”
“我搬过来了。”路迦指了指她身后的小屋,“在里面。”
塞拉菲娜很快便明白过来,“空间魔法?”
“嗯。”
他伸手拉开门,最中央的木桌之上,正躺着一头死去多时的雷鸣兽。女孩绕着桌子走了两个圈,不时弯腰去看法阵上微弱无比的光芒。描上二重嵌的圆阵被尸体覆盖大半,然而对同为法师的内行人来说,单凭边角也足以分析。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指了指用来描法阵的暗金色墨水,“这是普法的方子?最后得加一滴龙血的那个?”
他的回答不变,“嗯。”
大陆上面除了寥寥两三个血族学者之外,几乎没有人懂得空间魔法。
最基本的原料都需要聘佣兵团去取,相关典籍多在彻尔特曼里,和其他研究相比起来,空间魔法每隔数百年才有些许进展,造诣再深的法师也不愿意花精力解读一个天方夜谭。
无论是时间还是钱财的层面上,都是一项极为奢侈的学术。
不过路迦。诺堤明显耗费得起。
她想了一想,又继续说下去,“和日常或者战斗里使用的不一样,空间系魔法一定要事前描好法阵才可以施展。而在几个学说之中,又以普法的主张最为危险──他主张以原料来提升其威力,过程之中一不小心便会被力量反噬。”
普法本人死时连人形都称不上。
看起来如此沉静的人,竟然属于最激进的流派。
不与彼此为敌,得益的原来不止他一个。
少年说得平静,“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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