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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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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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王爷千岁以身殉城,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否则那些鞑靼狗贼又哪里能够在同州城为非作歹呢。”老者长长哀叹了一声,既有感喟也有敬畏,“咱们这位王爷能文能武,将晋原治理得风调雨顺不说,前些年汾水一战更是将鞑靼贼子打了个丢盔弃甲,真真涨了我们大周的威风,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

    后头又说了什么,沈思尽皆听不见了,他耳畔嗡嗡作响,不断萦绕着那句话,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沈思定定站在那里,全身僵硬如同冰封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一家老小是何时告辞离去的,直到辜卓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他才木然地迈动双腿,跟着辜卓子慢慢走向马车。

    上车的时候他一脚踏空,整个人直接跪倒,膝盖砸在尖锐的石子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狼狈地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还是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才笨拙地爬上了车子。

    接连数月奔波苦战,他膝盖上的隐疾日渐加重,起初只是上马下马会略感僵直不适,后来站得坐得久了,要试着一点一点活动开才不至跌倒。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从前他是宁城脚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以一敌万,神兵天降,如今他是罪无可恕的朝廷要犯,颠沛流离恶名昭著,支撑在心里的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小伤痛就一股脑找上门来了。

    仅仅是爬上马车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耗得他精疲力竭了,伏在那喘息的功夫,许多画面,许多言语,许多情真意切的美妙瞬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不断闪动旋转……等这场仗打完了,就去揽月山找处风景极佳的所在,置办一所宅子,附近要有向阳的山坡,可以放马,可以种菜,院里铺上打磨平整的青砖石,门口种上一棵老槐树……

    两名侍卫候在车厢外头没有动作,只用眼神向辜卓子探询着下一步的打算,辜卓子正斟酌着该如何宽慰沈思,沈思倒主动开口了:“走吧,再不快些赶路,明日便到不了同州了……”

    他是一定要去同州的,哪怕那里已经被鞑靼人所占领,他也一定要去,哪怕真如老者所言,晋王已死在乱军之中,他也一定要去,哪怕辜负了晋王送他出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要去!无论如何,晋王还在同州城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十七夜,张弦月,小路崎岖,车子一路颠簸,走得歪歪斜斜。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脚下耸立着一排新堆的坟茔,那些挥舞铁锨的埋尸人一边低头夯土,一边齐声哼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突然,滚滚马蹄声从后方疾驰而来,很快来在近前,无数火把连结成的长龙将马车团团围住,骑马之人皆是官兵服制,一个个剑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为首的将官催马上前拱手对喊话道:“车内坐的,可是沈念卿沈公子?”

第61章 游故里,荒草凄凄杜鹃啼() 
这一行人不知是何来头,看他们一个个穿着官兵服饰,十有八|九是朝廷的人,两名侍默默抽刀在手,做好了御敌的准备。

    听见动静,沈思有心探头出去瞧瞧状况,可还未起身就被辜卓子抬手拦了下来:“公子,一切务必小心行事!”

    那为首的将官见无人应答,抬高声调又问了一遍:“车内可是沈念卿沈公子?末将奉王爷之命,特来恭迎公子返回晋阳。”

    王爷?是卫守之!沈思心头忽地腾起一片光亮,来不及想太多,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喜悦而急切地一把掀开毡帘……那马上的人眼生得紧,非但不是晋王属下,以前更从未见过。

    沈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尊驾是哪一位?”

    那人抱拳在手恭敬有加:“末将襄樊郡王麾下从五品副千户张佑宝,特来恭迎公子返回晋阳。”

    沈思心头那团光亮一点点暗淡了下去,既然卫悠派了人来“恭迎”他返回晋阳,那也就是说,晋阳现如今已经完全掌握在卫悠手中了……败军之势,势如山崩,或许从卫悠以亲生弟弟的性命作为诱饵暗度陈仓运兵晋原开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沈思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目光清冷:“我若不从呢?”

    那张千户似是早有准备:“公子神勇无敌素有盛名,末将等自不敢强加胁迫,且公子乃是王爷贵客,须当以礼相待才是。然上命不可违,临行之时王爷有言在先,如若末将五日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便以晋王妃与绯红郡主的项上人头祭旗,如若末将十日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便血洗晋阳城,如若末将一月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这教这晋原境内秀丽山河悉数化为焦土。”

    一时之间沈思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这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卫伯龄。十二初相见,轩窗一瞥惊鸿现,他所认识的那个卫伯龄睿智敦厚、忍辱负重,而今的卫伯龄却是如此狠毒残暴,冷血无情,回头想想,他当初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斩石盟誓,甘愿助起成就大业,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对于沈思来说,想冲破眼前的重围十分容易,可卫悠所设的那道看不见的樊篱,才是他真正无法逾越的。卫悠不愧是个好猎手,知道什么样的绳索最能困住他这头野性难训的猛兽,王妃与郡主,晋阳城内无辜百姓,晋原的大好河山,他一样都不能舍弃,所以他别无选择,不管愿不愿意,不管等在前头的是刀山火海还是车裂凌迟,他都只能乖乖遵从卫悠的意愿,被“迎接”回晋阳。

    沉吟片刻,沈思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辜卓子及两名侍卫各自深施一礼:“辜先生,二位大哥,承蒙照顾无以为报,咱们就此别过吧。若诸位仍愿继续前往同州,若诸位有幸寻到晋王,烦请帮沈思捎句话——揽月山巅,红崖顶上,衔杯相候,死生契阔!”

    这可能是个注定带不到的口讯,这约定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赴约,可对他来说,只要一天没有亲眼看到晋王的尸体,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定晋王还活着,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也足以支撑他去面对任何难关与困境。

    他要活着,活着等晋王回来。

    …

    短短数月,繁华的晋阳城已是断壁颓垣一派凋零,长使孙如商战死,王妃、郡主成了阶下囚,太监总管胡不喜摇身一变,做起了襄樊郡王脚边摇着尾巴舔鞋底的狗奴才。

    行至晋阳城外,卫悠如他所言一般真的来“恭迎”沈思了,那张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温润笑容,举止亲厚言辞热络,丝毫不见戒备与怨恨,好像之前沈思亲手斩杀他胞弟的事根本不存在一般。

    卫悠走上前去亲自扶了沈思步下马车,嘴里不忘嘘寒问暖道:“日夜兼程累坏了吧?我已命人备下你最中意的酒菜,稍后便为你接风洗尘。”

    “不必了,”沈思平静地回绝了卫悠,“我想先见见王妃和郡主。”

    如果此刻手中有剑的话,沈思无法确定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一剑割断对方喉咙——可事实上他并不能这么做,王妃和郡主还在卫悠手上,就算他脖子再硬,也只能乖乖受制于人。

    卫悠玩味地扁了扁嘴:“既然如此,那就先去见上一见,让你安安心吧。酒咱们晚些时候再喝,还像从前一样,把酒畅谈,抵足而眠,岂不快活?”

    沈思摇摇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从前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才会误将你引为知己,今时今日你我已是楚河汉界壁垒分明,那些虚情假意的戏码,不演也罢。”

    “看错了人?哈哈哈……”卫悠笑得满面春风,“念卿啊,愚兄又何错之有呢?我只不过是凭本事将那些原应属于我的东西取回来而已。这权势,这江山,这皇位,连同念卿你这个至交兄弟,原本不全都是属于我的?”

    沈思冷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我心甘情愿信你、助你、冒死救你出宁城之围,只因你是个磊落汉子,虽身负血海深仇却行事坦荡,到如今我才知道,你可以眼都不眨地出卖同胞手足,利用至交兄弟,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是阴谋与欺骗!”

    听了沈思对自己的评断,卫悠非但没有半点气恼,反倒一脸的怡然自得:“说我欺骗你利用你,我那晋王叔父当日以‘义子’之名强行带了你在身边,何尝不是欺骗与利用?你只身赴会来窃取我的兵符、绑走我家三弟,何尝不是欺骗与利用?要怪,只怪你认贼作父,竟要为了叔父大人与我为敌。不是我要利用你,是你送上门来给我利用,逼着我不得不欺骗你。”

    见沈思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你心中有气,念卿,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自寻烦恼呢?三弟之事,我就当从没发生过,那小皇帝杀你父兄诛你满门,我自会替你报了这个大仇,从今而后,我照样以兄弟之情待你,待我登基坐殿那日,便是你封侯拜将之时,你我兄弟从此后千秋万代,共享荣华……”

    沈思没有再去听卫悠都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卫悠肩膀,缓缓落在后了背后巨大的城门上,城门是上好红松木制成,外头包裹着铁皮,嵌了铜钉,门上悬挂着椒图,那是龙的第五子,其状如蚌,铺首衔环,性好闭,可逐妖驱邪避祸求福……然而这一次,它没能替晋王守住自己的家园……

    …

    王妃仍住在她先前的院落里,院中陈设皆未改变,只是丫鬟仆从们都不知了去向,门外还增设了许多全副武装的看守,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别想进去。

    卫悠虽然没有限制沈思的行动,但也指派了自己的亲信侍卫尉迟升寸步不离跟在他左右,美其名曰“护其周全”,说白了其实就是用来监管他的。沈思说不清卫悠费尽心思一定要拘自己在身边的目的,但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暗含着对晋王的妒恨,晋王拥有的一切,卫悠要么想方设法去得到,要么彻底毁掉。所以卫悠是一定不会善待王妃和郡主的。

    绯红郡主一见沈思,眼圈儿立刻红了:“念卿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和父王在一起?父王是不是已经……”她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何时尝过这阶下囚的滋味。

    沈思揉揉她额头,笑得艰涩:“没有,只是兵荒马乱的,走散了。他会来找我们的。”

    郡主虽然刁蛮任性无法无天,可起码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分得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善意的谎言,她点点头,试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终究还是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我娘她……病得很重……怕是……怕是……”郡主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头扑进沈思怀里放声大哭,“我真没用,除了闯祸我什么都不会……连自己的娘亲都保护不了……”

    沈思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嘴巴动了动,最后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郡主的后背。他又比郡主好多少呢?除了拖累晋王,他什么都做不到……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

    寝室之内寒意透骨,深秋时节,窗缝里呼呼灌着冷风,热汤热茶一概没有,桌上只有壶凉水,也不知是搁了多久的。王妃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病得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听见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折腾半天还是无力地倒了下去。沈思急忙过去扶住王妃,为她添了个软枕在背后靠着。王妃喘息片刻,握住沈思的手,笑容依旧温柔慈祥:“念卿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把绯红交给你,我也能闭上眼了。”

    绯红守在一旁又急又气:“娘亲不要说丧气话,您的病只需安心静养,很快就会好的!”

    王妃只是笑笑,并未反驳,又接住对沈思说道:“当日我极力阻止绯红与你那小跟班金葫芦交好,并非我嫌贫爱富,我是不想女儿也步了我的后尘啊。可如今想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呢?设若当日允了她下嫁于金葫芦,天高海阔的去做一对平凡夫妻,可不比如今好上千百倍?是我糊涂啊……”

    沈思摇摇头:“夫人不要这样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您的一片苦心,相信不止是郡主,就算金葫芦……他也不会有半分怨言的……”

    才刚说了几句话,王妃便支持不住了,伏在那气息奄奄。

    沈思留下绯红郡主照顾王妃,自己出门去想找个大夫,可无论门前的尉迟升还是门外的那些看守,都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沈思无奈只好去找卫悠。

    到了卫悠暂居的寝殿门前,一群人乱哄哄正在撤换上方的匾额,指挥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太监总管胡不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论如何瞧那阉人不起,沈思也只好客气地唤了一声:“胡公公。”

    胡不喜转过来鼻孔一哼:“呦,这不是沈公子吗?可是想来面见王爷千岁?不巧得很,王爷千岁因事外出了。”

    沈思耐着性子打听道:“那敢问襄樊郡王何时能够回转?”

    胡不喜幽幽翻了个白眼,看也懒怠看他:“王爷不曾知会,咱家哪里会知晓。”过了会功夫见沈思还站在原地并未离开,他“啪”地一口浓痰啐在沈思脚边,“手脚都麻利点儿,一个个优哉游哉的,都当自己是主子爷们儿吗?也不撒泡尿照照,没得碍眼!”

    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沈思也只好无功而返了,走不多远,忽听有人在背后叫他:“沈公子……”

    声音似有些耳熟,沈思慢慢转过身,背后站着一名矮小消瘦的男子,原来是牛黄……不,如今应该唤作贺千帆贺大人才对。

    见沈思并没有开口的意思,牛黄略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声:“公子可是为了王妃就医一事而来?”

    沈思迟疑着点点头,仍未开口。

    牛黄叹了一口气,走近几步压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前些时候在下曾偷偷潜进去探望过王妃娘娘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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