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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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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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一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沈思:“手没事,心里有事。”他俯□将头轻轻抵在沈思额头上,深情地蹭了两下,“念卿啊,你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吗,竟这样吓我。可知你不断呕血倒在地上那一刻,已是活活要了我半条命去,若你真撑不住丢下我走了,我也只能叫人多备副棺椁,随着你黄泉路上游一遭了……”

    …

    亏得卫悠递送良药,加之医官们反复研究开出固本培元的方子,沈思恢复得极快,没多久便可靠着软枕慢慢坐起身来了。

    沈思昏睡那三天里,晋王一颗心都系在了沈思身上,对外界的一切几乎不闻不问。现在沈思醒了,他也终于想起卫悠那百万大军来了。这功夫卫悠若是趁乱发起攻势,以晋军低迷的士气抵挡起来定然十分艰难,即便勉力一战,也逃不过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下场。更何况沈思的伤情需要安心静养,若再生战事,难免累他跟着烦恼伤神。

    好在晋王的担忧并未成真,自那晚撤兵之后,卫悠的大军竟主动后退了三十里,接连几日都静悄悄没有半点动静,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做着什么打算。晋王自然希望他是为着体恤沈思才暂息干戈的,可照卫悠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事情又好像没那么简单。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晋王还是将卫悠煞费苦心派人送药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沈思。出乎意料,沈思听完脸上竟无半点欣慰、感激之色,反在沉默片刻后紧蹙双眉问晋王:“守之,我这人是不是特别蠢笨?几次三番地识人不清、认敌为友,还每每连累于你……”

    晋王不解何意,还道他又想起了牛黄之事,生怕他思虑过重会不利养伤,急忙上前扶着人躺好,又随口逗弄着:“蠢笨些有何不好?你便是蠢钝如熊、愚笨如猪,在我眼里不照样风流神采天下无双?我不怕连累,好歹堂堂大周的亲王,还有些家底可由着性子折腾。再者说,你我二人之中有一个聪明就足够了,你想对付哪个,只管交给我便是了。”

    被他一通漂亮话哄着,沈思心境瞬间开朗许多,思及受伤之前晋王带着怒气的一番质问,他后知后觉地解释道:“守之,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我心里你与伯龄是不同的。我与伯龄相识在先,有数载同窗之谊,我想助他成事,想护他周全,皆因我将他视作至亲兄弟。但对于你,我一心只愿与你长相厮守,自今后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我可不愿意!”不等他说完,便被晋王笑着打断了,“我比你年长十几岁,如无意外,将来总是要走在你前头的,若真格同生同死,那我的小念卿可就太亏了!”

    “亏不亏是我的事,与你何干。”沈思低声嗫嚅着,复又故作无奈地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没法子啊,谁叫王爷千岁你太过小性儿,如若你百年之后,留下我独活于世,你再见到我与哪位不相干的先生、公子过从甚密,只怕是做了鬼也要给我脸色看的。”

    明明被人拿话贬损着,晋王倒开怀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是啊,怪只怪王爷千岁我早年间连个可以心生嫉妒的人都寻觅不到,如今老了老了,幸而得遇念卿,也可学学人家如何拈酸吃醋了。还要多谢念卿才是啊,本王这回真真是返老还童了。”

    沈思原想再多戏弄晋王几句,可惜功力尚浅,到底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卫守之,你越发不要脸皮了!”

    二人正自笑闹间,一名贴身侍卫走了进来,他先是偷偷瞄了沈思一眼,而后附在晋王耳测悄声说了几句话,紧接着又从袖笼里掏出一支白玉簪递给了晋王。

    听完侍卫的话,晋王略微点了点头,将簪子接在手里细细验看一番,笑着对沈思叮嘱道:“说了这半天,也该乏了,你先躺着小睡一会儿,稍后药煎好了乖乖喝,不许耍赖蒙混。我这有些琐事,去去就来。”

    那支白玉簪沈思有些眼熟,可一时又记不起哪里见过,他不想耽误晋王处理正事,于是故意不耐烦地朝外扬了扬手:“快些去吧,莫啰嗦了。便是面容再俊朗,每日对着也会腻的。”

    怕晋王不放心,他干脆拉起被子闭上眼睛安安稳稳装起睡来。晋王又坐了片刻,听他呼吸声舒缓悠长,只当是真睡着了,这才吩咐两名侍从留下好生照看着;自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

    接连躺了好些日子,沈思只觉浑身筋骨都松散了,医官们又不许他下床走动,从早到晚除了休息就是休息,此刻根本没有半分睡意。待晋王的脚步声远了,他又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左右百无聊赖,便指使侍从取本书来给他解闷。侍从倒也激灵,知道沈公子肚子里墨水不多,只酷爱打仗,故特地找了本兵书给他。

    沈思接书在手,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今日外头乱糟糟的,也不知詹、谭两位将军都在忙些什么?”

    那侍从想也不想便从容应对道:“一切有王爷做主,公子只管放宽心,襄樊郡王那头儿平静得很,并无任何异状。公子既然醒着,属下这就去将药端来,还请公子稍候片刻。”

    听他这般说话,沈思便知定是晋王提前知会过不许在自己面前多言的,反正再打听也是白费功夫,于是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低头翻看起了那本兵书。

    隐隐约约间,那侍从好像挑起帘拢走了出去,可不过片刻光景,室内又响起了故意放低的脚步声。沈思是习武之人,耳力照一般人敏锐许多,但他只当对方是落了什么东西,也未放在心上。谁知那脚步声竟一路径直向床塌边行了来,察觉到不对劲,沈思狐疑地抬起头,只见床边立着的人影虽是侍从打扮,身形却照之前的两人细瘦了许多,再看向那张脸,沈思不禁惊讶地叫出了声:“你……”

    来人竟是牛黄!更为确切地说,来人的面容五官确系牛黄,可气度举止却与沈思熟知的那个牛黄大相径庭,原本挂在眉宇间的谦卑、殷勤和讨好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严肃和刚毅。

    沈思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手去摸自己的佩剑,可他伤了这些日子,晋王自然不会准许房间里放有兵器。就在他打算挺身而上举拳挥向牛黄的时候,牛黄忽然手腕轻抖,些许紫色粉末自掌心挥洒出来,散落空中,沈思只闻见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气,再想屏住呼吸已来不及了,他身体瞬间瘫软下来,神智虽是清醒的,可手脚四肢皆不受控制,连声音也发不出。

    牛黄紧赶一步接住沈思,小心将其扶回床上安置好,又抓过沈思手腕把在脉门上探诊一番,末了放心地点了点头:“还好,全赖公子根基硬朗才能逃过此劫,实乃万幸。”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并一支做工极为精巧的穿云箭放在了沈思床头:“你我二人各为其主,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公子勿怪。我家主人想待公子身体复原之后与你相约一见,若公子应允,届时可以鸣炮为号。小的先行告辞了,公子保重!”

    话音未落,他袖口朝沈思面上一拂,待到淡淡香气扫过,又悄无声息隐去了身影。

    片刻之后,知觉恢复了,沈思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目光落到了牛黄留在床头的纸包上。伸手扯开一看,里头竟然装着满满一大包果子酥糖,记忆中零星的字句不觉浮现耳畔“……想不到公子你外表高大英武,却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吃食……公子你出身富贵,吃惯了各色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起我们这种乡野小食的,但若你吃上一次,保管这辈子都忘不掉……我想着,若是哪日我乡里有兄弟叔伯远行来此,便可托他们稍上一包酥糖送给公子,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到底也是份心意……”明明全是假的,却轻而易举骗得他信以为真了!

    沈思越想越烦躁,抓起那包酥糖大力掼在地上,恨不能踏上去多踩两脚。不想这一下用力过猛,牵扯到伤处,整个人伏在床边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喉咙里腥气上窜,胸口似重锤不断击打一般,剧痛难当。

    侍从端着药刚走到门口,听见动静不对急忙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被门帘绊了个趔趄,人虽没跌倒,药碗却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也顾不上许多,只管小跑到床边帮沈思不住摩挲着后背顺气。

    好容易咳嗽止住了,沈思的力气也耗去了大半,衣领后背全都被冷汗湿透,趴在那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侍从见状焦急万分:“公子且忍忍,属下这就去唤医官来。”

    见侍从拔腿要往外跑,沈思咬牙吼出两个字:“回来!”喘息片刻,他目光扫了一眼满地的糖渣和碎片,“先……把地上收拾干净……别给王爷看见……”

    那块神秘令牌的主人到底是何身份还不得而知,杀害姐姐的凶手是否与卫悠有关也还不能妄下断言,沈思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给晋王平添烦恼。至于牛黄……他既然能轻松出入晋王府邸不被察觉,那偷偷潜入军营自然也并非难事,还好他并未作出什么害人的举动,为今之计,也只能提醒各处守卫多加防范了。

    趁侍从打扫的功夫,沈思捡起牛黄留下那支穿云箭小心藏了起来。想到牛黄口中所说的主人,沈思倒有许多话很想当面去问一问,只是还不急于一时罢了……

    …

    自那神秘的白玉簪子出现之后,晋王似乎忙碌了不少,他自然没当着沈思的面表现出来,反而是愈发的耐心周到了,只消沈思这头一睁开眼睛,他总能及时出现在沈思面前,无论端水送药,穿戴洗漱,桩桩件件大小事体都尽可能地亲力亲为着。

    可在沈思看来,晋王故作轻松的神态底下,好似藏着挥之不去的焦躁与忧虑。

    又过了十来天,沈思已经恢复得面色红润、行动自如了,有时帐内歇得闷了,还会在营地里到处走走,看看兵士们整装操练。只不过在晋王的严密监管下,每日仍要大碗大碗往肚子灌各种药汤补品,习武练剑更是想也别想。

    时值仲夏,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吴牛喘月,椅席炙手,炎炎火日烁石流金,地面被炙烤得犹如蒸笼一般,人走上去恨不能立时脱掉一层皮肉,连地缝间生长的小草小花都焦枯得泛起了黄斑。

    因是重伤初愈,又日日闲散无事,接连几晚沈思总被热得睡意全无,胸口烦闷,即便勉强睡下去了,很快又会被后面山谷里时不时传来的蛙鸣声吵醒,之后就只能大睁着眼睛硬挺到天亮了。

    先前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时,晋王为了方便照料每日与他同榻而眠,如今他精神大好了,晋王也完全没有分寝的意思。为了不耽误晋王休息,他便是醒着也不肯轻易翻身挪动,偶尔伤处发痒想要咳嗽,也是极力忍着。

    出生近二十年,这彻夜失眠的苦头他还是第一次尝,可有时借着月色看一眼晋王畅意酣眠的侧脸,又有那么一丝丝欣慰,再辛苦也照样甘之如饴。

    好在早起一场瓢泼大雨暂时将浊气洗刷殆尽,难得清凉了半日,沈思总算美美睡了一大觉,直睡得神清气爽,睁开眼时,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时辰。

    听见声响,侍从当即端了一直温着的药粥进来。沈思净脸漱口完毕,又就着对方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随口问道:“王爷去了何处?”

    侍从一边取来外衫帮沈思披上一边殷勤答道:“王爷正在大帐和几位将军议事,中间打发人过来看了公子两次,听说公子未醒,便只吩咐不许吵到您,还说待您醒了先喝碗药粥垫垫,等那头忙完了,就回来陪公子一起用晚膳。”

    沈思胡乱套上鞋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何必来来回回折腾,没得麻烦。我过去找他便是,晚膳也直接在那边一道吃了。”走出几步,又朝紧跟在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难得好天气,你也偷偷懒吧,不必跟着了。”

    出了门口,远远瞧见几名马夫抬着草料朝马厩方向走去,沈思一时兴起,也信步跟了过去。他是个懂马、爱马之人,对自己的坐骑战风向来照顾得无微不至,从前还常常混在马夫里头打着赤膊给小马冲水刷毛。

    见那些马夫忙得热火朝天,沈思也有心上前帮一把手,可马夫们哪里敢劳动他的大驾,当即将其团团围住扶到了一边:“沈公子,使不得,这等粗重活计万万不敢劳您动手,万一王爷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

    沈思无奈,只好讪讪退到一旁看着众人劳作。他眼光无意间扫过,见角落位置单独栓了几匹小马,不觉好奇地走到近前打量起来。那几匹马身躯粗壮头大颈短,皮毛既粗且厚,蹄质坚硬,呈小巧的圆墩形,与晋军普遍骑乘的三河马有明显区别,看模样倒像是来自鞑靼东部的百岔铁蹄马。可晋军中怎么会突然冒出几匹鞑靼马来?

    正自纳闷着,一名马夫竟主动凑过来搭话道:“嘿嘿,公子别看这马其貌不扬,毛色粗糙杂乱,鞑靼骑兵冲锋陷阵可全靠它了。作为战马绝对是一等一的勇猛,蹄子扬起来便是狐狼的脑壳也能轻易踢碎。”

    沈思有心从他嘴里打听些消息,因此故意装出惊讶的模样:“真有这般厉害?照此说来不单单人,连马也是不可貌相的。只不过……”他绕到侧面伸手一指,“看这些马粪便干燥,口有残渣,尾部蔫蔫下垂连蚊蝇螫扰也懒得理会,莫不是生病了吧?”

    马夫不知有诈,满不在乎地笑着回道:“公子多虑了,任是再好的马,经过长途跋涉又骤然来在并不熟识的环境之中,多少总会有几日不适,待歇过劲来也就好了。”

    沈思点点头,心里已然有数了。看来这些马不但来自鞑靼,还是近几日刚刚才来的,那骑马而来的家伙们又都是些什么人呢?忽然间,脑海中有东西微微一闪,对,还有那只交到晋王手里的白玉簪,到底在哪里见过?

    沈思手握空拳轻轻敲打的额头,在记忆中一寸一寸翻找着,是了,是了,那一日晋王书房之中,戈小白妒意横生非要与自己比拼棋艺,却输得一败涂地,以至出得门去差点一脚踏空摔下台阶,当时他头上所戴的,不正是那支簪子……

    沈思的眉头越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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