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广寒略感奇怪,不过仍是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了。
主人,那个是……苏折羽眼见她走了,颇有些好奇地问出口来。
拓跋孤回转身了她一眼。给凌厉的剑谱。
给凌厉的剑谱?苏折羽一怔。昨晚上——主人一夜没睡,是为了——凌厉的剑谱?
广寒早就交给了我,要我有没有什么差错。拓跋孤略略一笑。只不过我始终放在一边,未曾想起——谁料突然提到要派了凌厉出去,她便定要我今日就把这剑谱改出来。
主人这样——太辛苦了。苏折羽走到他身边,说话间仍是习惯性地低着头。
拓跋孤竟是又笑笑。“主人”这两个字,你什么时候能改得掉?
苏折羽心里顿时酥了,再说不出一句话。
…
她并不知道适才拓跋孤与邱广寒的对话中,含了多少机关。邱广寒也不知道。她翻开剑谱。自己绘的图终于成为了一本册子,这叫她满心皆好似充满了爆裂般的欢喜——要她不要立刻去找凌厉。她是按捺不住的。她自然是去了,不过失望得很。凌厉并不在。
她略有些悻悻,相信拓跋孤所说的凌厉临走前有事要处理并不假,便也自回了屋里去,瞧着那剑谱却又偷笑起来,心道我不若给这剑法起个名字,写在扉页上不是更好。
她却不知道凌厉并没有拓跋孤所说的那么忙。他只是在风景——他只是一个人,在这晴朗得可怕的青龙谷,风景。
落了叶的树木在冬日显得轻快无比。他却沉重。像一块重石,坠在这轻快当中,透不过起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轻得可以飞走;他也想飞走,却飞不动。
那一轮圆月,终于是出来了。
他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似乎是在梦里,却知晓自己的清醒。转进屋。未及缓过这发慌的劲儿,已听一同住之人道,你回来啦?二教主适才找你,说让你回来便去找她呢。
凌厉头脑里一阵加了速的晕眩。是……是么。他强笑。是啊。他心道。你便是不找我,我也非找你不可的。
那么……那么我去见她。他生硬地应了一句,回身走出。
邱广寒躲在她那间屋子里。窃窃地为这扉页上的名字而乐。他笃笃敲门。
嗯……谁?邱广寒随口问。
我……他声音又一次沙哑。
你……你来啦。邱广寒一边应着,一边却又下意识地将那剑谱神秘地藏在怀里,跑去开门。
她的房门向北,没有月光。
听……说你找我?凌厉的口气已变得干涩而不连贯。
嗯。你进来么,我有东西给你。
有东西给我?他竟显出心不在焉的犹豫表情。邱广寒脸色一沉。道,不会这么快忘了吧?我昨天还跟你提过的呢。
没……没忘呢。凌厉脸上堆起笑意。故作轻松地一把抓住了她手。你屋里那么闷,出来走走吧。
等……等等么!邱广寒大出了意料,用力挣他,这一次竟挣不开。
你……你怎么回事……今天是十五呢!她急道。月亮这么亮,我不出去的!
凌厉却只是紧紧地攥着她。明天就离开青龙谷了,不想再好好么?他随口扯谎。这样的夜色,可不知道再到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邱广寒显然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但你不是从来都不让我在十五的晚上出门的吗?
就只这一次。凌厉道。外面亮堂,我你要送我什么?
邱广寒呡嘴一笑,道,那好吧,你到时可别……
她话没说完,已被凌厉拉着向外跑去。
…
以她的敏锐,她当然觉出了他的奇怪。只是无论如何,他总是不会害我的吧——她这样相信,所以并未深究,跟着他跑了出去。谷中是一片月华满地,满树,满天。他回过头来,瞧着她,她的脸在月光下发亮,连同他送她的琉璃发簪,光泽闪闪。
邱广寒略略窘迫,伸手去怀里拿那册子。那,其实我要送你的东西就是……
她把剑谱递到凌厉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目光不对。他凝视她,但竟不是往常的那种凝视,竟令她倒抽一口凉气地感觉到一种不祥。她的笑容凝固,却没来得及后退——他对她手中的“礼物”视而不见,轻轻一抹便将之抹开,微微俯身的同时手顺势向她后颈侵去。邱广寒只觉他将自己轻轻一捏,她的身体便靠了上去,像被捕住的鱼,只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
不,并不是失去了反抗,而是失去了知觉。她浑然不觉手中的书册已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他略带**的滋味,她并不是第一次尝到,却未曾像这次一般汹涌得全无先兆,竟连推开他说自己已觉出难受的过渡也没有。
显然他是预谋已久了——在这片除了月光谁也不会来的林边,轻而易举地将她推至了绝境。她竟是酥软得好似没了半点力气,这叫人发狂的诱惑也同样轻而易举地令凌厉再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
烛火微微一跳,拓跋孤的眼皮也随之一跳,抬眼只见苏折羽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着自己。
主人……在想什么?苏折羽小心翼翼地问。
拓跋孤摇摇头,吹熄了烛火站起身来。
苏折羽便跟着他走去床边,替他宽了衣。很奇怪。她想。明明明天邱广寒就要走了,今晚主人竟没有去与她道别么?
冷不防腰身被拓跋孤轻轻一搂,她只觉一股暖意传来,禁不住嘤咛一声,道,主人……
来陪我躺会儿,我有些事跟你说。拓跋孤道。
苏折羽自是顺从地答应。
她躺在床上。今夜明亮,即便闭着窗,那月色仍是透窗而入。
那个说要与她说些什么事的拓跋孤,却又似想着什么出了神,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苏折羽也便沉默,莫敢开口相询。
我在想。拓跋孤突然开口道。这世上竟有我猜不到答案的游戏。
苏折羽一怔。主人是说……
我从来都是有把握一件事情的结果,才会去做——却竟完全不到今晚的气氛。
苏折羽实在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只好又沉默不语了。
拓跋孤却是叹了口气。他明明想得很清楚——可既然想得这么清楚,为什么还要想?
…
凌厉也曾想过,如果不做这件事,又会如何?
他想过,他将拓跋孤的意图向邱广寒和盘托出,并要她帮忙扯谎瞒骗拓跋孤——那么拓跋孤自然就不会阻拦二人同行,他也不必如此满怀负罪感地去侵犯她。可是他发现自己竟好像也被这赌局的答案所牵引住了——他也无力从对这个答案的渴望中挣脱,以至于,他竟愿意以自己的性命去赌。
或许他也没有想得太清楚吧——逃避了太久的人总对自己的逃避充满厌恶,所以发起狠来也便再不考虑其他。长痛不如短痛。他再次这样对自己说。最多不过是一死。
…
不知过了多久,苏折羽睡梦中突地醒来,隐约中觉出屋外有人靠近。
她转头,拓跋孤还并未睡着。外面这并不准备掩饰起来的脚步声太过乍耳了。
他莫非没有去找广寒?拓跋孤微微皱眉,坐起身来,示意苏折羽不必出身,披衣走出厅外。
凌厉站在月光下,身上沾了少许血迹,失魂落魄的表情,像极了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濒死之人。拓跋孤眉头又一皱,正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右手中有什么一闪,竟是邱广寒那琉璃发簪。
他有些意外。假若凌厉已去找过邱广寒,如果他赢了,他们应该极尽缠绵,他绝不该还出现在这里;如果他输了,他该是个死人,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甚至宁愿相信踉跄而来的会是一个失了心智的邱广寒,而不该是他。
广寒呢?他略微一眯眼睛,蹙眉他。
凌厉抬起头来。我……照你的话做了。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是……她……
他抬起手,亮出那支簪子,簪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她扎了自己。
二〇七()
什么?拓跋孤似乎也吃了一惊。她扎了自己?
她扎了自己,她就醒了,我也醒了……凌厉低语。
这个答案……全不能让我满意。拓跋孤道。这与没有答案又有什么两样?
你自然不满意!凌厉声音略高,却又随即低沉。只是我如今将自己置于这样无耻之地,连见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才是你要的结果吧?
拓跋孤冷笑一声,带上门走出。她人现在怎样?
我送她回屋了,她没有大碍,只是……只是给了我一个耳光将我赶出来了而已。凌厉自嘲着。
拓跋孤竟是一笑。很好,她还会打你,证明她并没对你绝望。
我眼下只觉得自己实在卑鄙。
你是认为本座这个主意太过卑鄙?
不是,是我自己选的。凌厉神色凝重,我原本以为可以借此弄清楚一切事情,却原来一切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却原来……原来广寒自己……也不曾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所以现在你该体会到她心里有多挣扎了么?拓跋孤喟然道。她只消念头有一点点偏差,那簪子对准的恐怕就是你的太阳穴。
我知道——我知道她有多努力地在保持自己的神智。凌厉道。因为我知道,只要她完全失去神智,我也会完全失去——可是我还保留着那个时候的记忆,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只能表示她的纯阴体气并没有完全散发出来,并未曾支配了她。
我不知道换了别人她会不会也如此努力。拓跋孤道。不过——也罢。反正至少你在她心里,比上回被她杀死的那个朱雀使者重那么一些。所以你不必担心。
真的么……倒……多谢教主你安慰我了。凌厉有点苦笑。却怕我跟她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你总不会这点信心都没有?拓跋孤了他一眼。去准备准备吧。明日终究是要出发的,你这一路,有的是机会跟她解释。
凌厉默默点头。
究竟是夜里,说不了几句也就结束了。凌厉有点没精打采地便向自个屋子走去,清朗朗的月光下突见什么人的面孔一闪,随即隐没。他警觉起来。谁?他轻喝。
明暗交界处探出来一张怯生生的脸孔。是我。这面孔讪讪的,竟是邱广寒。
是你……凌厉反是抽了口气。你……呃……
我错怪你啦。邱广寒咬了咬唇道。我都听见了,又是哥哥叫你做这样的事的。对不对?
呃……你怎么会跟过来的?凌厉也讪讪。有什么话回屋再说,这边有点太亮了。
在这里就可以了。邱广寒躲入阴影处。我早该想到,也就只有哥哥,才想得出这般馊主意,偏生你现在倒听他得紧呢。
凌厉捏了捏手里的簪子。你适才那般模样,我知道这次又要叫你记恨了。他心中宽了,脸孔不禁轻快起来。
我本来是嘛——可是见你被我赶走时的表情。丢了魂似的,我又怕起来,出来找你——哥哥方才定是发现我了,不然也不会突然便不与你聊了——不说这个。方才我一激动,差点把这个撕烂啦。她将那书册交到凌厉手中,凌厉只见书册扉页已然没有。内里也略有些褶皱,不由地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礼物么?
是呀!适才要给你,你都不,我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名字。一怒之下,被我扯掉啦!
凌厉将书册拿到略亮处仔细一瞧。才发觉竟是那些剑招,不由地心中一紧,口中却笑道,你想了什么名字?
邱广寒呡嘴。我忘了!
凌厉知她不肯说,也便一笑不问,翻那书页往下,只见数十招剑式仔细画来,俨然已是一部完整剑法,心中大是欣喜,又是感动,一把将邱广寒搂入怀里道,广寒,你当真是为我好——我知道,你当真……当真想帮我,谢谢你了!
邱广寒却将他略推开一些。别……别这样……我怕……她小心翼翼。
凌厉方悟今夜万不可再去这般亲近她,连忙放开了,凝她的眼睛。
广寒,我说过,就算我丢了性命,也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了你——我凌厉发誓,发誓这句话在我心里,从没有一天忘记。这本剑谱我会好好藏着,勤加练习——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哥哥也承认,有我在,谁也休想动你分毫!
别要赌咒发誓了。邱广寒笑。我不吃这一套。
凌厉也笑。好了不说了。我送你回屋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邱广寒眼睛一眨,手却一伸。簪子还给我!
凌厉一怔,邱广寒却夹手来夺。我的礼物都送你了——你送我的礼物,难道还想赖回去不成?
凌厉松手叫她夺去,却摇头一笑道,我是担心你适才情绪还是不好,拿着它危险。
我——邱广寒想再笑,却又笑不出来了。我——已经极力控制了。她低声道。可还是控制不住想扎人的冲动。幸好——幸好没有伤到你……
凌厉爱怜得几乎又想把她搂入怀中。他几乎不敢想象她作了多少努力,才终于将簪子扎向了她自己的左臂。
会变好的……他轻声地道。我们——不会输掉那个赌约的。
可是邱广寒却并没有听。她在怀疑。她在低头怀疑自己这愈演愈烈的天性,是否终于会吞噬她这并不算坚硬的良善。
扎向他或不扎向他——只需要一念之差;甚至半念。诚如拓跋孤所说。
苏折羽一早来找邱广寒叙别,并不知晓拓跋孤随后也去找了凌厉。
他并不是来叙别的,只不过接着昨晚未曾说完的话。
剑谱已经在你这里了吧?
是。凌厉应声。多谢教主的指点。
不必谢我——我也是希望这样广寒可以少遇到一些危险。凌厉。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广寒的一番苦心。你底子也已很不错,若你真能将之融会贯通。那么以剑而论,你也该很难碰到敌手了。
教主……
此去若寻到单疾风,带他回来见我。拓跋孤打断他,话题一转。记着,我要他的活人,不要尸体。
凌厉点点头。属下自当尽力。
“属下”……?拓跋孤笑笑。你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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