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还有人么?”秦叔宝听对方提及家人追问。
“还有一个婆娘一个闺女。本来有个小子逃难时跑丢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赵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声回答。大概是觉得心里苦背不知不觉中地弯了下去驼得就像棵没有果子的老树。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没从军之前父亲的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说道:“一并接到我府中吧。我给你每月开一百文钱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谢谢老爷了。小的那婆娘是个手脚灵巧的会做饭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赵姓中年人一听李旭的话赶紧跪倒给新主人磕头。旭子不敢受他的礼侧身避开长揖让相还。这种尊卑不分的举动立刻把赵姓中年人吓得一哆嗦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折杀我了折杀我了。老爷你可不能这样姓赵的不小人担当不起!”
他这一主一仆举止古怪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当即掌柜的取了笔来让管家把契约签了。然后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写在了契约一角。李旭把契约收好然后取了钱酬谢牙房掌柜。掌柜得却自认为办事不利说什么也不肯收。
旭子见牙房掌柜老实索性把雇佣厨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给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连声道着谢跑了出去。
李(赵)无咎立刻上任跟着李旭这个新主人忙前忙后。他做过珠宝店的帐房阅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后已经替李旭把人选好领上前等待家主最后定夺。李旭为人素来随意见管家堪用微笑着接受了他的建议。
管家、厨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过牙行来介绍。剩下小厮、杂役则是完全卖身给李家的不属于牙行经营范围要到城外棚户区挑选。李旭令管家、厨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来李府报到。然后牵了马准备出城取购买小厮。
“让小人跟着您去吧小人家没什么需要安排的。老爷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懒。”管家一边替李旭拉缰绳一边请求。
“也好你跟在马后慢慢走!”李旭正愁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点头答应。
出了东门不远便是历城的窝棚区。比起旭子沿途见过的窝棚区此地的窝棚区更大里边的“人市”也更热闹。很多人都是逃难过来的租不起城里的客栈只好于城外凑和着搭窝铺居住。待他们花光了积蓄后又找不到合适营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卖给本地富户为奴为婢。
秦、罗、独孤三位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对眼前景象没什么看不习惯的。管家如果两个月之内找不到雇主少不得也沦落到这里所以更没什么同情心。只有旭子看着眼前这人世间的悲哀想想南来时一路上所见心神不觉有些恍惚。
“陛下算个明君么?”李旭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追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围衣衫褴褛的人群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难过。那些人十个中有八个与他的出身相似是因为朝廷不懂得体恤才导致他们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如果当初不出塞没有刘弘基的引荐和李渊的提携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亲、舅舅难免会城外其中一员。和“人市”上的货物一样头插草标满脸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样的答案再一次出现在他心里。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时的心愿。如今这个心愿已经基本上达到。是大隋是陛下东征高丽的举动给了他这个机会。喝着井水的他实在无法扭过头骂那个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远处就堆满了掘井者的尸骨。
几个人徐徐前行像挑萝卜一样挑选着奴仆。小半柱时间后有八个看着手脚麻利模样齐整的少年被管家领到了李旭身前。这算是一笔大交易人贩子又诚心讨好秦叔宝所以给旭子算了七折本来一千六百文的身价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着那一摞卖身契旭子心里更加慌乱拿出钱了付了帐又取了一吊钱塞入管家手里:“你带着他们先回府吧路上给他们买些吃的再卖身衣服!”
“你们这些走运的小子这回遇上贵人了还不快给老爷磕头!”人贩子一边解拴在“货物”脖子上的皮索一边喝道。
几个被买下来的小厮立刻跪倒冲着李旭叩头口里称颂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赶紧命管家抓紧时间带他们回府。
“你这个管家眼力不错这些半大小子养大了最为忠心。”目送着管家走远秦叔宝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评价。
“我不太懂原来我家中只有一个老管家一个帮佣!”李旭摇摇头有口无心地回答。
“我家原来也没什么下人后来从了军一刀一枪地博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才渐渐有了田产有了宅子!”秦叔宝以为旭子在感伤身世笑着安慰。他的话中不无自豪功名当在马上取虽然今年他已经四十多岁但比起家乡中至今还没混到一官半职的同龄人来说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经令人羡慕得眼红。并且这两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顺手可以预见不久以后自己的职位还会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现身边少了两个同伴惊问。
“去军市了。那边卖的全是壮劳力。不像这里半大小子居多!”
“军市?”李旭楞了一下追问。他隐隐约约记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时罗士信提过一句关于军市的话题。还抱怨一个姓徐的动作快出货太急。对郡兵运作模式一无所知的旭子理所当然地将军市当作了一个处理缴获贼赃的市场却没想到这个市场也开在窝棚区内。
“一起去看看吧这几天忙一直没顾上跟你说说郡兵的运作规则。圣上有旨贼赃咱们可以自己处理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吧!”秦叔宝见李旭满脸迷茫笑着跟他解释。
“这个我知道咱们郡兵也需要补给!”李旭点头回答。内心深处他并不赞同类似的圣旨。贼赃由地方处理通贼者家财可以抄没入官。如果碰到哪个贪心的官员污良为盗百姓们可就倒了大霉。(注2)
“那就是军市的由来!”秦叔宝点点头拉着马缰绳带着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窝棚区的人贩子和百姓们显然对秦叔宝这个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边打着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主动让出条通道来。
眼看着就走到“人市”尽头突然一座木栅栏搭成的监牢出现在李旭面前。监牢四周站满了持枪横刀的郡兵一个个如临大敌。监牢的门很小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吞噬性命的嘴巴。横挡在监牢门口的是一个木制的平台一队队被绳索捆着的俘虏被人像牲口一样从监牢里牵出来依次在平台上亮相。
“官卖流寇价格优惠多买少算童叟无欺!”有名身高六尺长得如屠夫般模样的司仓参军站在木台边缘大声吆喝。木台下围满了大大小小地人贩子喧闹着兴奋地满脸潮红。
“这就是军市?”李旭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脚下大地也不断地起伏颠簸。没等秦叔宝明白他问话的意思一阵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从远处飘了过来。
李旭扭头看去只见一队尚未被卖掉的俘虏被牵到几只巨大的火盆旁。光着膀子的郡兵们拿着烙铁依次在俘虏额头和肩膀上打下耻辱的标记。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没有下令诛杀从贼者。但是他把两次战斗抓到的近万俘虏全部变成了奴隶。卖了这些奴隶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将有份士兵们也有份。所以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有人贩子带着随从将重重地一袋子钱放木台上。然后他拉走了木台上的所有奴隶。此人是个大主顾但贩卖人口的老徐却丝毫不马虎命人将钱一五一十的数清了入帐才在一叠卖身契约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标记将其交到人贩子手中。
“官卖流寇价格优惠多买少算童叟无欺!”老徐完成一笔交易大声吆喝着开始下一笔买卖。又有一队俘虏被牵到了台子上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当壮年。
这批“货物”的成色远远好于上一批所以无数买主涌上前操着各地方言积极抢购。每名俘虏作价才二百钱便宜。在黄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这个价。虽然眼下愈便宜了但这样的壮年劳力也要卖到四百文。贩子们从历城将他们买走转手倒到河北诸郡就能赚上一倍的利。虽然眼下路上不太平虽然会有大量俘虏死在被转卖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浑身冷。他现自己又回到了苏啜部眼睁睁地看着野蛮的牧民们在俘虏们的脖子上套上铅制或铁制的项圈从此把他们变做自己的私人财产。“天啊我做了什么?”他扪心自问觉得肚子里气血翻腾所有东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们他们没法生存要么饿死要么继续为盗直到被杀。所以张郡丞的作为也算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秦叔宝见李旭脸色青得可怕低声向他解释。
“是啊弟兄们铠甲横刀。咱们补给都在这!”李旭幽幽地回答声音里既有愤怒也有无奈。让人听不出来他到底是赞同秦叔宝的话还是在编造理由自我安慰。
“毕竟咱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秦叔宝很无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说道。他有些怕这个年青的郎将对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测。万一此人不通清理为了这事跟张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误会秦叔宝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是啊毕竟咱们给他们留了条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宝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宁了些。
但很快他就现李旭的主意力并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经被贴在军营门口的一张旧邸报吸引了过去。被风吹残了的邸报上写的是朝廷对杨玄感叛乱从逆者的最终落结果。
皇帝陛下回到东都后将家中没有后台的被俘将领脖子上套上车轮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攒射。一直到尸体烂成肉酱方才下令停手。
杨玄感的族弟杨积善、一直鼠两端的谋士韦福嗣被处以车裂之刑死后尸体化骨扬灰。
那些投贼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准再为官由其父辈领回家中教育。
“你愿意赎罪么?”迷迷糊糊中旭子又听见苏啜附离在自己耳边问道。他看见野蛮的苏啜部民举起刀一边唱着对长生天的赞歌一边切开奚族长老的喉咙。
他看见大隋的文武百官弯弓搭箭将没有根基的从贼者一一虐杀在皇帝面前。
他觉得怒火添膺想冲上去撕下那张邸报救走所有俘虏。这时候有一只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么仲坚?”
不是徐大眼李旭惨笑着回头看到秦叔宝关切的目光。
注1:隋文帝时期斗米价格大概五个钱。炀帝征动高丽之前物价略有上浮但也没涨不到十个钱。贞观十五年一斗米价格为两文钱而唐钱重量只有隋钱一半所以极盛之世。
注2:贼脏归地方处理官员可抄没通贼者家财的旨意始于大业九年相关记载见《资治通鉴》。
注3:呵呵这章因为没拆成两部分所以晚了抱歉。请投贵宾票支持。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三章 争雄 (一 上)
刹那间李旭的神智从迷乱中恢复清醒。
他知道自己没有愤怒的理由自己如今是官那些被杀和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是贼虽然他们长得和自己的父辈相似虽然从对方身上能看到自己从前的影子但官兵捉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
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干不了除非造反否则自己没权力也没有办法救走这么多人。即便不顾一切救走了这些人自己也没有力量安置他们。除非自己也学着石子河去做流寇带着一伙无辜的人去抢、去杀更无辜的人!
望着秦叔宝关切的目光李旭觉得自己身子软困。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当年在苏啜部他已经无能为力一次。今天同样的情况下他依旧除了愤怒外什么也做不了。
“仲坚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秦叔宝微笑着给李旭找台阶下刚才那一瞬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旭身上的怒气。但眼前的少年定力惊人怒气很快就被他自己控制住了。这让秦叔宝更加看重对方因为自己在同样年龄的时候绝对做不到和对方一样老成。作为过来人秦叔宝明白若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只能说明你还没有长大。人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力量有限了他才真正地渐近成熟。
“嗯!有点儿累也有点不习惯这里的气氛!”李旭回答如此之低仿佛从灵魂内出的呻吟。他无法跟秦叔宝解释自己因何而失态人对事情的看法与其的切身经历息息相关秦叔宝的父亲不是濒临赔光家底小商贩他不会明白市井小民的生活艰难也不会理解旭子为什么会物伤其类。
“这人是太多了乱哄哄的。若不是士信家里急着用人我也不会来!”秦叔宝非常宽厚地附和着旭子的话脸上的笑容平静而友善。
“我想先回去喝点酒如果叔宝兄不介意我先走一步!”愤怒过后旭子感到的除了无力外还有失望。当年在苏啜部看着牧民们的野蛮行径时饱读圣贤书的他坚信自己的大隋不会生同样的事情。当年他还一厢情愿地请商队从中原带些书来希望读了圣人之言后那些野蛮的牧人们能受到中原儒雅之风的感化。但现在苦笑着的旭子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去除那些繁华的表象骨子里的中原人其实和塞外民族一样残忍一样野蛮。
得到秦叔宝的肯定回答后李旭缓缓牵着自己的坐骑掉头向回走。刚刚迈出几步周围的人群突然一乱更大的喧闹声从背后传来。看客和买主们兴奋地叫喊着挥舞着钱袋朝监牢门口涌。
“怎么回事?”旭子惊诧地转过头看见咫尺之遥的木台上已经又换了一批货物。确切地说这次只换上了一个人。一个衣衫褴褛身体赢弱手脚都被镣铐锁着的少女。头无力地低着身体由于害怕而不住地颤抖。
“官卖通匪犯妇年方二八。黄花处*女童叟无欺!”司仓参军老徐见台下人头涌动叫喊得愈卖力气。
“买回去为奴为妾随意啊匪石子河的儿媳!”仿佛为了让台下看清楚货物的模样他用力拉了一下手中的铁链。哗啦一声少女被他拖得向前跟跄数步险些跌倒。有好心的士兵上前扶了一把少女在稳住身体的瞬间抬头相谢目光闪动之处充满了凄凉与惶恐。
那目光如刀一刀刺中了旭子的心脏。他猛然想起了小狼甘罗当自己杀了母狼将其从岩洞里带回家后。甘罗睁开的就是这样一双夹杂着惶恐、凄凉和求乞的眼睛。
“多少钱多少钱啊!”耳边无数人在大声地叫喊。
“卖到窑子里去大伙晚上轮番去报仇!”台下的气氛瞬间沸腾看客和买主们互相推搡着大喊。
他们不在乎台上的少女美丑也不在乎她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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