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火焰,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的精神海,还一边用过人视力观察着整条通道。
他丈量着脚步——十、二十、三十八百步,向右,向左,再向右
这是从领主府邸到圣路易泽特广场的距离。
他看见人们心中闪现出无数可怕形象,有长了两根牛角、马脸、鱼鳞、鹿尾巴的怪物,有晒干了的骷髅骨,有满是虫子的腐肉不禁觉得好笑。
而离圣路易泽特越近,他身边的年轻领主的心跳越快,奥丁甚至能听见他血管里红色血液的飞快穿流声、心脏快要炸开的鼓动声。
于是,奥丁仔细观察四周的物体——除了一成不变的石壁、四处攀爬的千足虫,还有越来越频繁的水滴声,甚至隐约传出水流的声音。
而石壁周围,逐渐开始出现一些古帝国语符,还有正三角和圆形图阵——代表着约束和传输。
再接着往前走,则出现了整整一座雕刻着古字的石壁,一只巨大眼睛被刻画在石壁中央,眼睛四周则描绘着一只六翼怪物。水流声就是在这面石壁后传来的。
而这些古字,并没有记述什么具体事件,似乎更像是一些诗歌,或者咒语,但与现在歌颂奥西里斯神为开头的颂迥然不同。
“本源之理,起于微尘,发乎风吟,止乎虚空。”
“以暗为界,以光为心,可为世界。”
诸如此类的字刻满了整块石墙。卡特拉尔森并没有在石壁前瞻仰或祈祷,直接走向前方,将淬毒插向那只睁大的、阴刻的巨眼。
石壁发出一阵闷响,就像惊雷滚动,然后便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条狭窄通道。
人们继续前行。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因为,他感觉水滴从额头滑落的速度变得缓慢了,而且那污水,再也不是冰冷的,变得黏腻温热——他颤抖着用手擦了一下——却看见那水变成了红黑色,而且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血是血!”这人尖叫。
这时人们才从恐惧中惊醒,感觉到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当下肠子和胃都缩在一起,食道剧烈收缩,拼命呕吐。他们想拔腿狂奔,却被周围的卫兵和暴徒制止,被迫前行。
有人颤颤巍巍地抬头,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滴下血来——恐怕不是人血呢,哪儿来的那么多活人啊
他只看见一条青铜管道,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就像一条扭曲的花斑大蛇,从石壁顶上横贯而过。
那些符和图案,就像蛇的鳞片稍稍张开——然后血就从这些鳞片的缝隙之间渗了出来,在周边凝成一片厚厚的黑色污垢,鳞片承载不住的,便滴落地面。
染满血渍的青铜管道,就贴着他们的头顶!
而他们脚下,似乎变得越来越粘稠,浓重腥味把人们每一寸感官都封死,他们甚至害怕得连叫喊都忘记了。
“呀,原来是这样。”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了一把愉快声调。
那位长得十分漂亮的侍臣,像是解开了什么困惑已久的谜题,在这可怕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下,轻声笑了出来。
“我明白裁判所的力量从何而来了,也许圣域也逃不了关系。哦不,还是让你们敬爱的领主揭开谜底。”侍臣纸一样白的脸在火光下闪烁,笑容就像割下人皮、贴在脸上一样——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只占据人身的邪恶幽灵。
这时有胆小的人干脆晕厥过去,一些人脚步踉跄瘫痪在地,另一些则红了眼睛想跟掣肘他们的人拼命。可是没人敢出声——因为一旦张嘴,或者稍微用力呼吸,那浓郁的血腥味儿就会倒灌进喉咙和脑袋中。
人们几乎被守卫或暴徒强行押送着,背脊贴着前胸、头贴着肩膀互相推搡挣扎着向前走。
最终,前方的道路消失了,头顶的青铜管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漏斗,遮蔽了人们向上的视线,四周的黑色血垢和符,就像树木根系一样,爬满了整块铜壁。而在人们眼前的狭小石壁上,也有一只阴刻的巨眼。
卡特举起附髓虫,将法杖的尾部插入眼睛中央,一股明亮光线渗了进来,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人们看见了光明,紧绷的身体也随着光线松弛下来,仿佛在地府里走了一遭,重获新生。
然而,血腥味并未消散。
当他们走入光辉,恢复视线,更加骇人的场景呈现在眼前。
他们面前,是一座青铜包围的血池!
血池中的鲜血还是温热的,泉眼中翻滚着气泡,说明与地底管道相连通,血液源源不绝地从青铜管中冒出,与这里的血液。
血池正上方,是一尊洁白的奥西里斯神像,在绘满了圣徒故事的穹顶上,无数锁链交错摇晃,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像老化的绞索在绞动。这些锁链上,吊满了白色的骨架,有些骨架上还粘着血肉,却并没有苍蝇和蛆虫来光顾。
浓重臭味与圣烛的熏香构成一种奇特的让人作呕的气味。
阳光从琉璃玻璃外照射进来,灰尘与骷髅、铁索共舞,丁达尔效应产生迷离光晕,血池则欢快地鼓起泡沫。
更多的人在这幅可怕景象前晕倒过去,而新领主卡特拉尔森脸色苍白、张开了干裂紧抿的嘴唇,艰难地说出第一句话。
“这里,便是裁判所。”
第三十七章 真相()
“他们审判世人,随意决定人的生死,审判者才是最大的罪人——因为他们需要活人的鲜血。”年轻领主沉声说道。
“骗子!渎神者!叛国贼!”有人高声尖叫,想冲上去把身穿绿色长袍的年轻人撕成碎片。
“我进入帝国神学院修道之前,向真神奥西里斯起誓,为祂奉献生命。于是,我得到一碗圣水——那是从圣泉中流出来的水滴。”
“我喝下去——浑身剧痛,好像在火焰中焚烧一样,眼见着自己的皮肤迅速溃烂,头顶的颅骨都露了出来。”卡特毫无感情地叙述着往事,仿佛口中所言,并非他的亲身经历。
“但我没有死——此后我在圣泉中沐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自此之后我获得了奥西里斯神赐予的力量,可以使用法术,于是我毫不怀疑地忠诚于祂。”
“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在卫兵制止下挣扎的人,向着卡特拉尔森吐口水,不小心触动旁边吊着尸体的链条,浑身一哆嗦,瘫痪在地上。
“与我同去的人——有两个是我的内弟,他们因为‘不够虔诚’,没有熬过圣泉之水的洗礼,痛苦地死去。没有人怀疑这种说辞,认为在真神面前献身,是一种荣耀。但如今,我深深地怀疑这一切。”
卡特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在压抑痛苦:“没错,信仰不应剥夺世俗亲情。”
他举起手,长袍遮住了一部分透进来的阳光,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而无脸审判者,惧怕喝下圣水失去生命,只在圣泉中沐浴,获取强大力量——然而这种力量会随时间衰减,只有浸泡鲜血,才能让躯体重获新生——如若不然,他们会在畸变的痛苦中死去。”
卡特指向冒着红色气泡的血池,低声说道:“这便是审判你们的人——他们更应该被送上断头台,更应该被倒吊在铁链上。他们只想要你们的血。”
“你们应该掀开他们的面具,会发现那是一张满是鼓起肉囊、爬满青筋、怪物似的脸。而圣堂骑士——”年轻领主发出了轻蔑的笑声:“只不过是用圣泉泼湿了身体而已。”
“为了让权力更稳固,各个家族都争相把自己的子嗣送往神学院——即使当一个不起眼的修士、一个只会持剑威吓的圣堂骑士,也可以让家族在圣域得到一星半点的地位,分到更多饷银——当然这些财富从你们的赎罪税中来。”
卡特拉尔森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想与过去的自己割裂。他缓缓弯下腰,扶起跪坐的自由民,其他人却一拥而上,撕掉他的长袍、唾液喷到他的身上、拳脚砸向他的背脊、没有修剪过的指甲抓烂他胸前的徽章。卫兵们花了好一阵才制止了他们。
“家族所遭遇的灾难,让我认识到所谓信仰,也许是一个庞大的骗局,我深陷其中,比你们看得更清楚。你们只要上缴了赎罪税,便可以安心地跪在圣堂前祈祷、便不必被遭到骑士拘捕、得到真神庇佑的承诺。”
“而我,一直知晓拉尔森家族隐藏的秘密,被痛苦折磨——我知道,这座城市布下了法阵,地面上的鲜血,会渗进泥土,汇入青铜管道,并且不会凝固,保持温热,一部分流向我也不知道的远方,另一部分则流向裁判所的血池。”
卡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在颤抖,他几乎不敢看向身后的血红,也不敢面对眼前恸哭的人群。头顶上悬挂的尸体仿佛在向他表达愤恨。
“拉尔森家族一直虔诚侍奉神明,掌管着地下通道,甚至传承的法杖和剑矢,是打开罪恶通道的钥匙。而审判者——上千年来,一批又一批的嗜血之徒,碾过我们的土地,只知道汲取血液,搜刮财富,不断屠杀!”
“也许正因如此,拉尔森家族才能在圣域的极权下生存,也是千百年来领主力量能够与圣堂势力抗衡的原因!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我一定会被裁判所抓捕,逼迫我交出附髓虫和淬毒、说出地下的秘密,从此帕利瓦城将会成为血和肉的地狱!”
“骗子!是你杀了他们,你让所有人遭到灾祸!圣堂会保护我们!”人们高声叫唤,却发现所呼喊的并不能用事实证明。
眼前可怕的景象让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他们眼中的仇恨不见减少,想要把愤怒全部发泄在这个向他们承认罪责的人身上。
卡特在人们面前跪了下来,象征权力的领主长袍已经破烂不堪,他竭力抬起手,指向身后的圣像,声音发颤:“相信自己的双眼没有真神在上庇佑我们”
“这个世界有真理,世界之源永亘不变地运转,只要我们悉心倾听,就会听见祂的声音,获得力量”
年轻领主闭眼忍受着人们的拳脚,这并不会带给他多少伤害,只是希望可以减轻这些可怜人的恨意——尽管应该承担罪罚的并不是他。
“我恳请你们追随我,我以拉尔森家族的生命与荣耀起誓,直至鲜血流干,也要保护帕利瓦家族的子民!从此你们与我地位平等,共享自由和财富!”
愤怒的人们发现自己的怒意并没有获得什么效果,在这阴森恐怖的空间里,他们呼吸不畅,而领主最后的誓言,最终也动摇了他们的信念——毕竟不用交税赋、可以享有钱财,是他们从不敢想象的事!
“啊呀,毕竟那可怕的水管,是埋在裁判所的地下——或者这个拉尔森人没有说谎”几个假扮猎户的人出了声,还故意撞倒了一具骷髅,他旁边的大汉几乎被吓晕过去。
“交了赎罪税,也不见得被真神庇佑五年前曼卡族入侵的时候,还是拉尔森的骑士流着血保护了我们——所有人躲进了城邦,领主大人为我们分发面包,我还偷跑进府邸里,他居然没有驱逐我!”另一个人也说道。
“然而圣堂什么也没有干!”有人附和。
“啊呀,可是这个新领主实在太可怕了”人们脸色发青。
“真神怎么可能不存在!”
“可是,我们谁都烧坏过圣像了我们早已背叛了真神”
裁判所穹顶的链条依然在咿咿呀呀地发响,头顶的骷髅依然以奇怪姿势摇荡着,血泉之水依旧吓人。
人们却在发泄了愤怒之后,逐渐忘却了恐惧,心中以往被认为常识的东西被撕开了一个黑色大洞。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相信面前的新领主,另一条,则是永远逃离这片噩梦般的土地,当作这一切不曾存在。
第三十八章 烧毁的圣像()
人们走出了裁判所的青铜大门——此前他们从未到过这座夺人性命的建筑,然而当他们重新呼吸没有腥臭味的空气时,他们还是认得,这便是圣路易泽特广场——因为一座巨大的断头台矗立在他们眼前。
松木板搭建的断头台后,树立着真神奥西里斯的塑像,旁边则是被烧得乱八糟的圣徒像,像是在垂眼哭泣。
于是他们不得不相信,那可怕的鲜血喷水池,骷髅吊索,都不是幻象——而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裁判所之内!
他们无法用逻辑排解惊骇,只能嚎哭着等待谁来拯救他们。
然而,没有神邸回答,也没有圣堂的守卫来约束他们。他们的哭声从心从肺里迸发出来,想起几日前死在圣堂面前、没有得到庇护的亲人,想起灾难后无所籍慰的心境,想起每年饿着肚子上交税赋、前往礼拜的日子,想起被误认为异教徒被杀害的同乡
然而并没有找到什么答案。
“我,帕利瓦之主,拉尔森家族的继承人,宣誓从今日起,不再祀奉真神奥西里斯。我将加入叛神者,永遵本源之心。”
卡特背对着断头台单膝下跪,白发老者为他披上黑色斗篷,上面刺绣着黑色公羊角骷髅。
而那位漂亮的侍臣,则走到了新领主面前。
让人意外的是,卡特拉尔森用拳头埋在胸口,向这位白袍年轻人行礼。
“奥丁迪格斯是我的导师——他让我感受到本源之力的流动,知晓世界之源的真理。他将教导我们,在即将面临的风暴中,如何战胜敌人。”
奥丁缓步走上了断头台,指着上面的铁刀闸说道:“这便是你们同胞丧命的地方。”
接着,他又走下了松木架,指着地下,说道:“这便是你们同胞鲜血流淌的地方。”
接着,他又走到了圣像面前,站在奥西里斯雕像的脚下。
阳光刚好落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泛着一股奇异的光辉,白袍金线和黑色眼睛、黑色头发形成强烈反差,让他完美的五官尤为突出——简直就像一幅涂了黄色油彩的画。
“你们前几日,亲手将火焰投向这些雕塑身上。”
“你们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手、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事实——它们没有神迹,只是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