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玉竹君才知道,商陆将他带到了位於泰山极顶之上的帝君宫殿内。这里与人间尚有一层结界为屏,并不会被凡人发现。宫内常年有几位铜雀化身的童子照应著。如今自然也听候他的差遣。
正如商陆所说,短暂相处了几天之後,他便启程返回天界。虽然他承诺此去仅仅数个时辰……然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若是稍有个拖延,他恐怕就见不到孩子降生的那一刻了。
为避免玉竹君寂寞,商陆特意将小五与蒙戎从湖阳城里接了过来。那天事发之後,多亏有玄泽前去知会了蒙戎,而蒙戎自然也保证了小五的周全。
因为考虑到胎儿的健康,蒙戎被禁止以狐狸的姿态出入宫内。因此便干脆化作了人形。
而有趣的是,在见到他之後,小五很明显吃了一惊,并且喃喃坦白说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在梦中见过这张熟悉的脸。
梦中残留的记忆自然让蒙戎十分高兴,於是愈发殷勤地围绕在小五身旁,说些俏皮话和各处有趣的见识,倒也间接地给玉竹君解了闷儿。
也许是被蒙戎的开朗所引导,当然也与玉竹君往日的关照分不开。离开胡家的小五显然开朗了不少,但距离前世温柔沈稳的性格似乎越来越远。不过只要他这一世能够活得开心,变成什麽样子蒙戎似乎并不在乎。
在临走之前,商陆特意请了一位精通医术的桃花地仙照料玉竹君的身体状况。根据她的嘱咐,怀胎的最初三个月不能下地走动,还有诸多各种各样的忌口和其他规矩。玉竹君凭著耐性一一遵从著,说也奇妙,但太乙神珠适应了他体内的环境之後,腹痛等现象也逐渐消失了去。
泰山山顶的冬季比山脚漫长许多,等到平安度过了这三个月,得以在宫内自由走动的玉竹君所见到的,还是一派银装素裹。
在空旷无人的正殿里,玉竹君见到了一面高三人有余的铜镜,几乎占去了一整堵高墙。而镜面上映出的并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人间泰山帝君庙里的景象。
时光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但古老的庙堂里,布置却未曾大变。香气氤氲之中,又有爹娘领著尚未束发的孩童前来许愿。看著那一张张童稚天真的小脸,玉竹君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想当年,也许商陆就是透过这面铜镜看见许下舍生愿的自己……
回忆似乎让心也温暖了一些,反正离开这里之後也是无所事事是,玉竹君干脆找了张凳子对著镜子坐了下来。
随著时间的推移,庙里人来人往,重复的无非都是那些求仙问卜之事。久而久之,看著看著也就倦怠起来。直到有个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了玉竹君的视线。
那个人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已经几乎走不了路。他一身黑袍,虽然被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是裸露的双手枯瘦苍白,同样让人心生怜悯。
那人孤身一人,径直朝著庙里而去。一路上被他撞到的人,无不露出惊愕或厌恶的神情。
这是什麽人?为什麽要到帝君庙里来?
玉竹君支起身体,紧盯著铜镜。然而越看,他就越是觉得这个人影似曾相识。
也许是黑影的模样太过古怪,当他试图跨过门槛的时候,两个庙祝出来阻拦。黑影被他们推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额前的头发向後倒去,露出苍白消瘦的脸庞。
是玄泽!
仅仅是几个月没有见面,青年却已经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玉竹君突然记起那天事发之後,玄泽并没有站在焱青那一边,而事後也并没有随著商陆来到泰山。
被孤立起来的玄泽,已经失去了焱青的信任,甚至遭受了残酷的对待……而这一点,自己也有责任。
并没有再犹豫,玉竹君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去找铜雀童子,只有他们才知道离开这个宫殿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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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把他带回来,真的没关系吗?”
小五一再望向玉竹君,眼神中满是忐忑。
“小五的担忧不无道理,”蒙戎随声附和,“就算他是玄泽,但是如今这副模样,我可没有办法完全相信。”
这样说的时候,蒙戎正看著躺在卧榻上昏睡的玄泽。在被铜雀童子们带回这里之後,桃花仙为他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却让所有人吃惊。
先不去说遍布於身体各处的挫伤与鞭痕,最令人震惊的是生生楔入玄泽四肢与心脏的禁咒透骨钉──在没有人比玉竹君更了解它意味著什麽。
“焱青……焱青竟然给玄泽上钉?!”
难以置信地伸手轻触著那坚硬的金属,那痛苦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焱青──这个表面温柔,内心却又似乎残忍无情的人。
而蒙戎则提出了另一个可能:“也许玄泽是被他的主人找到了──那个残暴的溟澄。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件事,玄泽现在可都在他的掌握之下,随时可能会做出不利於我们的事。”
“可是我不能放著他不管。上次遇见他也是在冬季。他这般模样,留在外面很快就会被冻死……不能这样做。”
“也许我们可以留下他,但是让人看著。”
小五提出了折衷的建议。
☆、殇竹韵 52
天界。
离开气势巍峨的天帝神宫,商陆、也就是北岳帝君苍梧即刻回归了在天上的居所。与人间的泰山帝君宫殿一样,这里是一处静谧的所在,足以令他仔细咀嚼前几个时辰所了解到的局势。
他见到了天帝翔临。这个六界之中最为尊贵的所在,然而从血缘上来说,却只能算是他的表弟。
而且那还真是一个不够成熟的男人。
虽然之前早就明白他的性格与历任天帝相去甚远,但商陆还是没想过会有这麽离谱。
在向他简单表述了玉液池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後,翔临并没有对丢失阴阳鱼这件事产生多大的反应。事实上,在听说下一任天帝的人选可能会因此而拖延的时候,他甚至在一瞬间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t“天帝不应该由血统而定,就让我做最後一个牺牲品。”──这就是从这位年轻天帝口中做出的剖白。不仅让商陆哑然失笑。
t以往在人间的时候,听说过几个不想做皇帝的凡人,然而不想干的天帝,这恐怕还是头一个。
t虽然抱持著这种心态,但这并不表示翔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在位者。在商陆回归前,阴阳鱼丢失的事并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闻讯後,在商陆的请求下他立刻派出亲信调查,发觉消息的来源只是被一个人给压下了。
t“焱青的同夥,原来是他?”
t北岳溟澄。这个表面上对妖精恨之入骨的男人,居然和焱青有著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个伪装,做得著实漂亮。
不过,也正因为伪装太完美,要彻底向整个天界揭露他,还需要证据和计划。
暂时不去思考这麽多了,算算时辰,玉竹君也应该就要……
思绪一转,商陆嘴边立刻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临走之前故意没有告诉他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一枚龙蛋这件事,刚开始一定会吓一大跳吧?真希望还能来得及欣赏到那种罕见的表情呢。
越是如此思索,心也蠢蠢欲动起来。无法再继续忍耐哪怕一盏茶的时间,他刚要起身往宅院内最近的望乡台走去,门外就有童仆匆匆来报,说门外有一名戮仙求见。
北岳帝君身为五岳之长,地位尊崇。不要说是地位平平、手染血腥的戮仙了,就连其余四岳帝君都未必能够直面相见。按照原本的规矩,就是连通传都不必的,只是因为玉竹君从铜雀童子那里取来了一枚泰山帝君殿内的信物,童仆才破例多留了一个心眼。
戮仙?莫非是玉竹?可是他这时候不是应该留在泰山上的麽?难道孩子已经生了?
瞬息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同的念头。商陆担心有什麽坏事发生,脸色顿时阴沈起来。懂得察言观色的童仆立刻转身要去将人带进来说话,谁知商陆的动作比他更快,亲自跑向了正门。
侧门外,低头站著的人,正是玉竹君。
他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紫色长衫,腰佩钩吻宝剑,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甚至连帝君府内过往的仆役们都能无视於他的存在。正如一缕最不起眼的幽魂──安静,这也许是所有戮仙共同的气质。
然而这个安静的存在,却因为被堂堂的东岳帝君给拥入了怀中,从而成为一旁仆从们瞩目的焦点。
“你怎麽来了,孩子呢?”
商陆一时情急,径直伸手去摸他的腹部,却被玉竹君一掌拍开。“啪”地一声脆响,让在场所有仆役的心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一抖,随後识时务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好家夥,这个戮仙胆子不小!不过更诡异的是,主上被打却反而一脸笑容,一点不简单!
并没有有觉察到周围气氛的诡异,光是想著如何面对两人之间更近一层的关系,就已经让他颇为头痛。
“那……那颗蛋留在人间了。我可不知道怎麽才能……孵化他。”
商陆因为他别扭的用词而朗声大笑起来。
“那可不止是一颗蛋,玉竹。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是你和我的孩子,而且今後你也一定会为他而骄傲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玉竹君的额头,仿佛要将信念与幸福感传递给他。
而感受到来自於情人的这一份温暖,玉竹君也在安心与平静中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著这短暂的一刻。
虽然很想立刻回去泰山看看孩子的情况。但是考虑到玉竹君的体力,商陆还是首先将他领入卧房歇息,又命人火速准备了滋补的药膳。
“真是遗憾啊……没有亲眼看见我们的孩子降生。”
一边为玉竹君盛汤,商陆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叹息。
“一定很痛吧……需要剖腹的过程,为了我你辛苦了。”
在商陆的坚持下,玉竹君被迫将腹上的疤痕给他看了。轻抚著那只是微红的伤痕,商陆俯身在上面烙下一串蜻蜓点水的吻。
“……这点小伤口,算不了什麽。”
慌忙将他的头推开,同时身体也情不自禁地蜷了一些。玉竹君瞪著眼警告商陆不可再动手动脚,退後一步快速整理好衣裳。
然而商陆却笑道:“怎麽,只是啄了两口而已,就有感觉了?倒也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很寂寞吧。”
“说什麽呢……虽然你不在,但是还有玄泽、蒙戎和小五,有什麽寂寞的。”
“玄泽?”
这个名字令商陆皱起眉头。
“才过了半天而已,我不记得有邀请他去我家。”
“是我让他住下的,”玉竹君回答,“他被焱青钉下了透骨钉,已经无处可去。他会变成这样,我们也有责任。”
“恐怕没有那麽简单!虽然焱青不能利用透骨钉支配玄泽,但是他原来的主人却可以。”
“你是说溟澄?”玉竹君疑惑道,“他不是和妖界势不两立的?除非他与焱青有所联系,否则又怎麽会知道……”
“他们之间恐怕联系还不浅!”
来不及将之前获得的消息仔细告诉玉竹君,商陆一把抓住他的手,起身推门而出。
☆、殇竹韵 51
玄泽的状况确实很糟糕,一连三日都处於神智不清的状态。第四天,他终於开始进食,人也随之清醒了。
“……我,我不应该找到这里来的……”
这是他见到玉竹君之後的第一句话。
正如他们之前所预料的那样,玄泽因为违背了焱青的意愿而被加上了铜钉。也是伯苍将他丢到了泰山脚下。
“焱青大人……他给我下钉,把我送到这里……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我害怕……”
梦呓般地嗫嚅著,他试图坐直身体,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的他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能够体会这一份无助与惊恐,玉竹君轻抚著他的额头。
“别动,在养好伤势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们也不会让你走。你只管安心养伤。”
如此,又是一连十五天过去。在众人的关注与照料之下,玄泽的外伤痊愈迅速,很快就能下地走动。但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著那几枚慢慢与骨头生长到一起去的透骨钉,因为那几乎是不可能再顺利拔除的东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下钉的焱青并不是玄泽的主人,所以禁咒透骨钉并没有操纵神智的功用。在明白这一点之後,玄泽也被允许能自由走动,然而更多的时间里,他选择静静地坐在一旁,陪著玉竹君远眺山上的风景。
转眼间冬去春来,暑褪秋凉。对男子怀胎之事一无所知的玉竹君发觉自己的腹部逐渐隆起──虽然远不及寻常孕妇的形状,但也足够突兀。不适应是显然的,但是随後从桃花地仙那里听说的事则更让玉竹君措手不及,
虽然太乙神珠能够在男人体内制造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却并没有诞生的渠道。换言之,玉竹君需要剖开腹部才能产下这个孩子。
而根据各种迹象观察,桃花地仙认为,这个由太乙神珠凝成的孩子,将比预期的更提早许多降生。
“看起来商陆是来不及看到孩子诞生了。”蒙戎摇头道,“那家夥到底在忙什麽啊。”
“虽然人间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天界不是连一天都不到麽?我想,商陆大人应该也是归心似箭。”觉得蒙戎的话太过直接,小五急忙补救。
玉竹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商陆在临走之前,说过在天界还有与焱青关联的人。这次回天上,应该就是为了找出那个人来。这也是为了天界的安定,无可厚非。”
虽然道理是如此,然而大半年的分离,却也著实在玉竹君的心头留下阴霾。然而还没等他发现这份空虚的本源,腹部的剧痛就将一切都暂时遮盖了。
正如桃花地仙所预料的那样,太乙神珠比预期的更早发生了异动──孩子即将降生了。
临产的感觉对於玉竹君来说就是一阵又一阵巨大的痛楚。冷汗如雨一般沾湿了全身。意识就像陷入了流沙,被急速掩埋。当时正坐在亭子里看红叶的他痛苦地将身子蜷缩了起来。在昏迷之前,他感觉到有脚步声匆匆奔来,将什麽温热的液体撬开齿列,灌入他的喉中。
再醒来的时候,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