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心里拜服。
到了次日清早,念云送了皇上去上早朝,才不紧不慢地返回蓬莱殿。这时才卯时初,几位新人离得虽远,都已经陆续到了,依着规矩给贵妃行礼,又报了一遍自家的名号。
念云嘴上没拆穿,但实际上,她虽是第二次见她们,却对她们的出身背景了如指掌,因为这都是她亲自一一甄选的人,每一位都有其特定的意义。
两位节度使家的女儿自然是为了牵制各方势力,拖一拖地方割据势力。前番刘澭亲自绑了罗令则进京,所以在他家选一位宝林,是特意安抚。
几个月前王叔**新的时候,第一刀便是砍在了镇海节度使李錡身上,革去了他盐铁转运使的职位。如今李淳登基,自然不希望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正是选了他女儿进宫的缘由。
大唐建朝近二百年来,最著名的“五姓七望”世家大族,便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七大家族,即李、崔、卢、郑、王五大姓。
德宗皇帝的昭德皇后和如今的太上皇后都是出自太原王氏,所以另一位宝林就是太上皇后的族侄女。和范阳卢氏一样,这两个是为着拉拢北方的世家大族。
兰陵萧氏是魏晋时期的世家,到了隋朝,魏晋的四大世家都已经没落,但隋炀帝的皇后便出自兰陵萧氏,因此成为江南唯一称得上世家大族的姓氏。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后裔如今多半是打算靠科举走仕途,而王叔**新失败、二王八司马被贬对于江南士子是一种打击,而拉拢兰陵萧氏,也就意味着新帝重新对江南旧族示好。
虽也是世家大族,但裴氏的身份有些特殊。若单论河东裴氏此时的实力,其实李淳根本没必要从他们家选妃。
但这裴氏的祖母正是代宗皇帝的女儿永清公主,昔年永清公主的驸马获罪,子女兄弟都被牵连,以致于家道中落。李淳聘了裴氏,也就是在向天下表示对李氏宗族和旧臣的友好态度。
贵妃娘娘依例训诫诸位新人,不外乎要有妇德、修身养性、好好服侍皇帝等。纪才人同那几位新人也随意聊了几句,便打发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新妃承宠()
今日事情不多,李淳下了朝,又召了几个老臣商议了几件不大要紧的事,便习惯性的往蓬莱殿去了。
桌上新沏的仍旧是阳羡茶,念云听见“皇上驾到”的声音而匆匆出去迎他的时候,身上便沾染了一袅淡淡的茶香。
李淳大步走进来,伸手揽住准备行礼的贵妃,笑道:“朕今儿是来得巧了,可见又有茶喝。”
念云抿嘴轻笑:“陛下说得这般可怜兮兮的!陛下若是想喝茶,随便吩咐一声,六福哪敢不尽心尽力沏了给您喝?”
李淳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低低道:“不如你这里的好。”
她虽然在外总是要端着架子摆贵妃的谱儿,可私底下是个最不喜规矩束缚的,屋里也并不会照着规制雕龙饰凤,就是衣衫,除了几件大日子要穿的礼服,素日里也还是照着从前一般。
虽然她渐渐的也学会了同他虚与委蛇,可他还是觉得她这里比别处都更轻松几分,更像一个家。
像从前了了公事便会去宜秋宫一样,如今下了朝回来,也还是习惯到蓬莱殿去。
他仍旧把折子带了过来,时辰尚早,他便坐在大殿里批折子,她坐在另一侧看书,宫女们不敢喧哗,于是大殿里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在纸上走过的沙沙声。
待他面前的一大叠折子终于见了底,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茴香进来轻声询问是否摆膳。
李淳从大堆的折子里抬起头来,随口道:“摆罢。”
待用过了膳,天已擦黑,蓬莱殿却似乎并没有安排他沐浴的打算。他正要吩咐,念云道:“陛下新纳了那些妃嫔,去瞧瞧她们罢。”
李淳有些愣神,这才想起来他的后宫里确实不止她一个人的。可她,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还会为他不小心宠幸了一个胡姬而难过好几天,如今却是主动地把他往外推了吗?
他脸色有些不好:“贵妃不欢迎朕留宿么?”
念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却是温声道:“陛下如今是天下人的陛下,已经不是妾一人的陛下了,既然已经广纳后宫,自然应当雨露均沾,妾不敢独宠。”
不敢独宠,不敢独宠!这该死的女人,他自娶了她进门,就没有想过三妻四妾,这些年里也算是不曾亏待了她。
可她到底想怎么样,连他都已经跟礼部那些老东西说了不要急着整这些,她偏要自作主张地替他选了那么多女人来,就为了成全她通达大度的贤名么,对她来说,名声就真的那么重要,比他还重要?
他的家国,他的天下,他都得到了,可为什么,那个女人偏偏开始与他背道而驰,开始变成了他讨厌看到的样子?
见他沉默,念云心里默默地叹一口气,扬声道:“六福,叫尚寝局的三寿公公进来。”
在外头等了好一阵子的尚寝局大太监三寿恭恭敬敬地端着绿头牌进来:“陛下,今儿宣哪位娘娘侍寝?”
从吩咐到那太监进来,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可见是她早已预备好的。
罢了罢了,既然她想要他雨露均沾,那就雨露均沾罢。李淳苦笑一声,随手拿了一个木牌扔在一边。
三寿看了一眼,便朝着外头吩咐道:“宣——六品宝林刘氏侍寝——”
李淳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念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里忽然像是有一个很大的东西被剜了出去,留下一个空落落的空间,冷嗖嗖的直往里灌风。她亲手把她的男人往别的女人床上送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大到走路都会有回音的蓬莱殿!
可他是这大唐的陛下了,当年玄宗皇帝盛宠杨贵妃一人,可面对六军不发、众臣相逼,依然忍痛缢杀了杨贵妃。她不信倘若有一日再来一场马嵬之变,他能力排众议护得住她。
她做不得那祸国妖妃,郭家乃是忠良之后,也容不得她做那红颜祸水。
将身家性命全托于他,全心全意相信他,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可礼部提出要他纳妃的时候,他只是稍加推脱,却并未义正言辞地拒绝。她替他选了人,当着他的面交给礼部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既然他已经默认了,已经把那些女人都娶回了大明宫,她还霸着他有什么用处?既然早晚都有那么一天,她又何须为那一年半载的恩宠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背影,随着六福手里提着的一盏风灯摇摇曳曳地消失在夜色中,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没来由的一阵抽痛。
她蹲下身子,把脸藏在自己的臂弯里,忽然哽咽着泪流满面。
李淳被三寿领着往含水殿去了,那边早有小太监提前去知会了刘宝林,在含水殿的檐下挂满了十二对大红宫灯,那刘宝林连忙沐浴更衣,喜滋滋地站在宫灯的红影里准备恭迎圣驾。
李淳虽然入主大明宫数月了,可后宫之地不过是在前边几个宫室里走动,从未到这深宫中来过。方才从蓬莱殿是带着一股火气出来的,也没想着坐肩舆,沿着太液池走了许久才看到一点灯光。
含水殿本就不算大,挂上十二对宫灯以后就已经亮得如同白昼。待走近了,偏生那灯下跪着迎接的女孩子也穿了一身炫目的红衣,只觉得红彤彤的一片,看不清个所以然来。
李淳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进了大殿,六福在后边扶了她起来,那女孩子便连蹦带跳地跟了进去,一面学着宫里人亲自给他奉茶。
李淳闻到那盖碗下溢出的味道,便知道茶里加了许多的牛乳和杏仁末,一点茶香都闻不出来了。
偏生那女孩子也不知趣,笑盈盈地说道:“妾听闻宫里都是这般将茶叶碾末,再加些别的东西烹煮饮用。妾是头一次做,也不知道陛下喝不喝得惯。”
他当然喝不惯。
宫里用的其实是顾渚紫笋多,可念云是从东宫里带过来的习惯,不大喝紫笋,蓬莱殿一向是一壶清淡的阳羡茶,什么别的香料一概不加,带着些天然的茶叶清香和微微的苦涩。
李淳微微皱眉,打开那茶盏看了一眼便放到了一边:“不必了,朕不渴。”
那小姑娘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见皇帝兴致不高,自然想到是太累了,于是仍旧笑盈盈地凑过来:“陛下是累坏了吧?妾自幼在家中跟着女医学了几手,会一点推拿按摩,要不妾替陛下捏捏肩背?”
“唔。”李淳含糊地应了一声,任由这小姑娘替他除了披风和外袍,微微阖上双目。
他实在不知道同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能说些什么,她年龄比婉婉也大不了几岁,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眼神纯净得近乎愚钝。
而他心里沉淀了太多的往事,太多的阴谋阳谋,对着和他十余年来一路携手走过来的念云,只要他一张口,或者一个眼神,她也就能明了了,可同这些陌生的女人,他能说什么?
不过,不可否认,这小姑娘手上的工夫倒还过得去,别看手腕纤细,力道却是控制得很好。他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小姑娘适时地塞了个软枕在他背后,他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朦胧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背后小姑娘还在替他捏着,但力道明显小了好些,人都有些气喘了。他微微向后偏头,吐一口气:“辛苦你了。”
小姑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道:“妾不累。”
他动了动经过这一番揉捏轻松了许多的肩膀,语气和缓了些:“夜了,歇罢。”
待六福服侍他洗漱过了,小姑娘也重新沐浴更了衣,已经缩在了那张大榻里头,身上裹着锦被,好似很紧张的模样。他不觉在心里失笑,熄了灯,在榻的外侧躺下,心里却是在思量着明日早朝的事。
这屋里熏香太浓,他不喜欢这味道,被褥也用了上好的丝绸,却有些太顺滑了,摸上去凉凉的,不如蓬莱殿里细亚麻的布料温暖舒适。
望着那帐子顶上密密实实的花绣,他有些失眠。
过了许久,他感觉小姑娘紧紧抱着锦被的手慢慢松了,他也懒得搭理,背过身,继续想他的家国大事。
又过了会,身后的小姑娘也还是未睡着,有些忐忑地把身子贴过来,手臂环在他的腰上,慢慢地触摸他的身体,带着一点笨拙的挑逗。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身后有些躁动不安的娇嫩柔软的身子,忽然让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缱绻的夜晚,他原本只是同她饮酒说话,没想到他的母亲和妹妹在她的酒里下了媚药,促成了一宵春梦。
转眼已经许多年都过去了,时光的碾压下,她不再是那个她,他也不再是那个他。
他闭上眼睛,翻身将那年轻的身体压在身下。
身下的人有些颤抖,低低地唤他:“陛下……”
“不要说话。”他仍旧闭着眼睛,熟练地褪去了她轻薄的衣衫。
年轻的宝林在陛下略带几分粗暴地要了她身子的时候,朦胧中听见陛下口中似乎低声喃喃着一个名字,她不确定他唤的到底是什么人,可那不是她。
“木叶……”
第一百三十章 口蜜腹剑()
次日他在含水殿的大榻上坐起来,看着帐子上那密密实实的花绣,一时有些出神。身边一蓬乌发,卧在锦被之中的陌生面孔,脸上还带着些令人羞愧的红晕。
他几乎想唤人进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蓬莱殿。
一向没有早起沐浴习惯的他忽然朝着门外道:“六福,备水,朕要沐浴。”
身边的女子被惊醒,朦胧着睡眼看向他,随即也清醒过来,微微一笑,带着一丝青涩的娇羞。
他却不想再看,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衫,径直往隔壁去沐浴了。
沐浴的时候他命人在水里多加了一捧澡豆,好似这样就能洗去他身心的污秽一般。
他忽然有些嫌恶身上那靡丽想香气和……其他女人身上的味道。
含水殿离前朝略远,六福这次替他准备了步辇,比平日里早一刻钟出门,往紫宸殿去上朝。
他昨夜睡得并不好,在步辇上撑着头小憩。走到太液池边,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昨儿侍寝的那个……可是秦州太守刘澭的侄孙女么?”
六福道:“正是呢,陛下好记性。”
李淳点点头:“稍后叫贵妃送一碗汤药去罢。”
六福面上一凛,低低应了:“是。”
宫中所谓的“汤药”含义甚多,这头一次侍寝之后赐下的汤药,可能是陛下怜悯新人而赐下补元气的补药,也可能是……
陛下没说是什么汤药,六福作为奴才很懂得分寸,没有再问。他不必知道,只要照着陛下的吩咐传了话,贵妃娘娘知道是什么汤药就够了。
这边厢贵妃娘娘也已经拿着一支朱笔算起了大明宫的收支账,手边一个算盘打得霹雳啪的响。
自从迁入大明宫以来,虽然更无需要早晚问安的人了,可她反倒是比在东宫的时候起得更早了。陛下宿在蓬莱殿的时候她总是和陛下一道起身,陛下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起得更早,每每洗漱完毕也不过才五更天。
算了一回,怎么看都觉得这大明宫的支出太庞大了,几乎每年都是入不敷出。便是太上皇当时做主裁剪了些人员,也仍旧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她看向身边安安静静绣花的绿萝:“这么下去总归也是不行,从明日开始,该和陛下商量商量,廊下食可否裁减一二。其实三省六部的衙门里头也是拨了一份子伙食下去的,可每日朝议拖到晌午,宫里还要赐一份饮食。我这蓬莱殿,你看看还有什么可以俭省的,也省了罢。”
绿萝沉吟了片刻,道:“外头的奴婢不知,不过那几位新册封的娘娘宫里都没有小厨房,都是尚食局按着宫中规定的份例安排的,浪费也大,可要削减些么?”
念云想了想,摇头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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