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身体……”念云猛然醒悟,问道:“那你呢?”
“我?”李淳看一看她,“圣上龙体欠安,还将下一道圣旨,命太子监国,赐暂住延英殿。你住东宫,或是随我暂住延英殿都无妨。”
延英殿就在紫宸殿西面,十分宽敞,且不在后宫范围内,挨着光顺门,紧邻右掖庭,召见外臣、处理宫内事务和进出都方便。
念云明白他的意思,新帝登基只是一个幌子。主意是他出的,李诵登基的首功是他,实际上的执行者也是他,新帝登基之后,必定只能立他为太子。
太子监国,大权旁落,李诵将只是他的傀儡。即使哪一天李诵病愈了,先机已失,实权依然都在李淳的手里,他也只能做一个名义上的皇帝而已。
念云在心里长叹。李淳父子的政见在近几年里早已产生分歧,终于有一天也走到了这一步。
李淳不再看她,拍马向前行去。
念云深吸一口气,也利落地一拉缰绳,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驾!”
一行人往东宫奔去。
第一百章 无聊的新帝()
虽然新帝仍旧是遵循旧例要到大明宫去主持朝政的,但登基的第一天需在太极宫接受百官叩拜。
因此李淳和郭念云夫妇迎了李诵的銮驾之后,从东宫的正门嘉福门出发,过延喜门后沿着皇城的城墙往西南方向,一直走到皇城的正门朱雀门。
这是念云第一次站在皇城前面的主街道上。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街道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远处的坊墙和屋檐却依然披挂着白斗篷。风卷起雪屑子细碎地打在脸上,一片清凉。
朱雀门前有将士整齐地沿着主街而立,手里握着兵器,刀戟如林。念云知道那就是神策军,每个将士都严阵以待,等待着新的皇帝走进来,泽被苍生。
眼前仿佛是多年前那个刚刚踏进长安城的小女孩,茫然地看着远处宽阔的主街道,天真地感叹长安的宏伟与繁华。
她记得那一天有人取笑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那条街上,堂堂正正地走进皇城里去,郭家就算是光耀门楣了。
当时那只是一个玩笑,她以为这件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可是许多年后,她骑着这匹曾经也以为不可能驯服的白马,就这样真的站在了朱雀门前。
原来这世上再聪慧的脑子,也参不透世间的万般变化。
天子的威严就在脚下,可是光耀门楣,这样真的就能光耀门楣了吗?
朱漆的大门**而沉重,九九八十一个黄澄澄的铜钉昭示着皇权的尊严,不可侵犯。
高大的朱雀门缓缓打开,皇城之中,宽广的承天门大街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是太常寺、鸿胪寺、太仆寺、宗正寺等机构,里头的官员迎着寒风朝新帝的銮驾叩拜,口称万岁。
再往前走,由承天门进入太极宫。其实东宫也在皇城之内,太极宫就在东宫的西侧,但他们绕了很长的一段路,围着皇城走了小半圈,大约为的就是让宫外的百姓看一看新帝的威仪,并接受皇城内各机构官员的叩拜。
念云忽然想,天气这样冷,即使马车里放了暖炉,但也未必有多大用处。殿下……哦不,是陛下,他的风湿病现在痛得厉害么?
在太极宫的正门承天门前,几个小太监扶了李诵下车,又有数个小太监抬着一张肩舆来,一个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弓起背在他面前的地上伏下来。这伏地的姿态非常熟稔且平稳,他的背脊亦显得十分宽实。
李诵不认得那小太监,他忽然想到,也许先帝便是常常由他伺候上的肩舆。他同圣上——啊,他忽然想起来,该称先帝了,他同先帝见的最后一面便是謜儿血溅宣政殿的那一日,他不忍回想。
他还没有去谒见先帝的遗容,却先在这边登基了。天家父子……他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却也只得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由内监们搀着,踩着那伏在地上的小太监的背,坐上肩舆。
正式的登基大典需在先帝的丧仪彻底结束以后,等他的身体好些了,再择吉日举行。因此今日不过是一场非正式的朝拜,他身上仍旧穿着太子的朝服,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礼部和宫内的尚衣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赶制出他的龙袍。
肩舆停在了太极殿的门口,李诵身边的贴身总管太监李忠言弓下身子,背他进大殿,缓缓走向那大殿中央雕着蟠龙的宝座。
他趴在李忠言的背上,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一步一步靠近那个曾经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二十多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没有被废掉,没有失去他的一切,他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万人之上。
这个位置,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舒适。他伸手去摸那象征着皇权的龙纹,坚硬而冰冷。
龙椅上铺着明黄色的软垫,是半旧的,或许是年头太久,触手冷硬。
自高宗皇帝以后,除了玄宗皇帝常年住在兴庆宫之外,其余的皇帝都是在大明宫,因此太极宫显得有些陈旧和破败,即使内监省和尚宫局连夜收拾打扫过了,也不过是擦掉了积年的尘灰罢了。明知道新帝在此不过是走个过场,因此也并没有仔细布置。
大殿里没有火盆,好在李忠言机灵,提前命人带了两个赤铜的炭火盆,由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进来,摆在了他的脚前,好歹不觉得那般冷了。
他方坐定,便看见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贞亮也站在龙椅旁。这时王叔文上前几步走到御座的台阶之下,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头有一卷什么东西。
刘贞亮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从托盘里拿起那东西,打开来,对了,这是念云拿回来的那一块没有装在卷轴里的先帝遗诏。
刘贞亮便扯开那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门,再次宣布了一遍那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先帝遗诏——传位于太子李诵——”
然后把那五色帛又整整齐齐地展开放在托盘里,由另一个小太监捧着去大殿里给众臣观看。
坐在龙椅上的李诵想要说点什么,他隐忍了二十余年才等到的这一天,他曾无数次梦想着的这一天到来了,他觉得自己确实该说点什么。
可是还没开口,只见韦宗仁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事,上前几步捧上来。这回李诵看清了,那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圣旨卷轴。
这回是李忠言接过来,打开念起来。
这卷轴上面的字不少,十足的官样语言,李诵听得有些头昏脑涨。但他还是听明白了,这圣旨是以他的口吻,说本人才疏学浅,德行低下,本不该登九五之位,但不能辜负先帝嘱托,不得不担此重任等等。
呵,竟真的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李诵有些无奈,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像一个尊贵的玩偶一般坐在这至尊的位子上,等待宣布结果就够了么?
忽然圣旨就宣读完毕了,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吓了一跳,那声音慷慨激昂得让他险些也要伏倒在御座之下叩拜,幸亏刘贞亮扶了他一把他才想起来,这都是他的臣,他们是在叩拜他呢。
他仍旧觉得不自在,只好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是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听见这声音,即使这声音是他记事以来就无数次听过的。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对着这声音低低地伏下身子战战兢兢地磕头。
是了,从此他不必再战战兢兢了。
他其实并无准备,甚至于直到昨天下午他还没有料到先帝这么快就驾崩了,更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登基。昨天晚上,当他听到大丧的钟声响了几乎一晚上,他亦彻夜不成眠,但是他的头风折磨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二十多年来他有过太多想做的事,想改革的举措,今日今时,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第一件事该说什么呢?
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发现他的担忧太多余了,因为柳子厚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了今日的第三份圣旨,李忠言用他那已经略有些沙哑的尖细嗓子宣读那份命礼部通知朝臣并筹备次日早朝事宜、连夜赶制龙袍,并尽快拟定大行皇帝的庙号和新帝的年号的诏书。
于是群臣继续高呼着万岁接旨。
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启奏、呼万岁,可是又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在同他说话。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所有人叩拜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他坐着的这张龙椅,这龙椅从高祖时代便在这里接受着叩拜,不管上头坐着的人换了多少个,龙椅却始终都是这一张龙椅。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下一道圣旨已经从翰林学士的袖子里拿出来。
这一次是命内监刘总管按照掖庭局的名册,将先帝后宫一应有子嗣的妃嫔迁往兴庆宫颐养天年,并由礼部为一些位分较高的妃嫔拟定太妃称号,其余无宠无出的妃嫔发落去感业寺为尼。
那些女子都是他的庶母,是曾近在大明宫里同他的母亲斗得不亦乐乎的女人们。
他仍记得那是贞元二年的事,他的母亲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中耗尽了心力,终于病入膏肓。先帝怜悯她,终于下旨册封她做了皇后。可她仅仅只做了三天的皇后,便撒手西归了。
感业寺仍旧是那些旧宫人妃嫔的一处归宿,自百余年前感业寺出了一位则天皇后以后,皇家对于感业寺的管理更加严格,于是之后的百余年里,却也再没有翻出什么妖蛾子来。
又有一道旨意,是命各尚宫整理修缮六宫宫殿屋宇,以备新帝妃嫔迁入。
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好似所有人都十分繁忙,小太监办事都是半猫着腰跑来跑去的。但龙椅上坐着的人却忽然有些百无聊赖。
从他十九岁那年开始每日上朝以来,似乎从未有过一天如今日一般清闲。
他看向大殿里的群臣,又觉得有些眩晕,大概是他的头风——又犯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陛下要养病()
李忠言觉察到了他的不适,朝着底下正和群臣讨论事务的李淳打了个眼色。
李淳会意,乃上前几步奏道:“陛下勤政,故病中仍胸怀天下,不忘忧国忧民。然陛下龙体关乎大唐江山社稷,臣等不得不顾及陛下龙体欠安,特奏请陛下移驾太和殿颐养,臣等有要事再入内阁请奏。”
李诵在心里苦笑。要事?上朝的第一天,哪一件不是要事呢,然而他却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连地方都给他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李诵抬了抬手,这时刘贞亮便又继续开始宣旨,宣布圣上因大行皇帝梓宫未行而把常朝的地点暂时改在宣政殿。
紧接着又是一道圣旨,说陛下因龙体欠安,命广陵郡王李淳暂时监国事。
李淳跪拜谢恩,上前几步领了旨,于是群臣高呼郡王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淳当即下令,命尉卫卿郭鏦护送陛下回大明宫。
念云其实并没有走,她一直在偏殿里候着,许多大臣也见到她了,只是这正式的朝会她身为女子不方便直接站在朝堂之上。
这会儿命郭鏦护送陛下,自然也是叫念云跟着一道去的意思,毕竟给陛下安排寝殿以及安置先帝后宫妃嫔、东宫诸位侍妾迁入大明宫等事宜仍需她来处理。
李忠言仍旧背着陛下出门,坐上步辇。郭鏦领命而去,念云在殿外迎上来,带着七喜和茴香、绿萝等数人,并郭鏦带的一队侍卫。
郭鏦看向她,带着些震惊,欣慰,以及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待陛下的步辇起驾,郭鏦同她并肩跟在后面,向她道:“念云,我原是赞同淳不叫你出来冒险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是跑出来了。”念云微微挑眉,“三哥哥,你一向教我要主动争取,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在外冒险,我却只能坐以待毙?”
郭鏦似乎有许多的话梗在喉间,嘴唇动了几次,最终还是默然,良久方道:“接下来这段时日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忙,辛苦你了。”
这次他们不从丹凤门出去,而是直接在宫城里头走,由太极宫的北门安礼门,穿过西内苑,由麟德殿旁边的右银台门进大明宫。
进了右银台门,便是大明宫的后宫范围了。郭鏦是外男,况且带着这样一队并非太监的侍卫,平素是不得进后宫的。但现在,又何妨呢,宫里宫外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郡王监国命他护送陛下,自然是陛下怎么走,他就要怎么护送了。
才进了右银台门,还没到麟德殿,就听见一阵喧哗,有女子尖利的哭泣声,和太监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你们放开我,我是先帝的才人,我……”
“一个小小才人,也敢在咱家面前说口,咱家手里便是婕妤昭仪也不知道了结了多少!……”
念云知道那是先帝后宫中的女子,不管得宠的不得宠的,从此注定青灯古佛,再无出头之日。其中颇有一些,依旧年轻貌美,自然舍不得就这样了此残生。
可又如何呢?进了宫,爬了陛下的床,却没生出能够倚仗的孩子来,这就是命。
仿佛有人大力打了她,她的声线陡然飙高,“啊——”
继而变成了近乎疯狂的,绝望的尖叫,“我进宫十年了,先帝只宠幸过我两次,只有两次啊,我不想去感业寺……”
进宫十年,想必也不过才二十四五罢?念云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方向,只是郁仪楼和园中的树木假山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那个不受宠的才人到底什么模样。
百余年前,也曾有一个进宫十年却不受宠的武才人,在先帝驾崩之后被送去了感业寺,许多年后,她坐拥天下,几乎屠尽李氏子孙,给大唐帝国带来了空前的灾难,也带来了空前的繁荣。
历史往往如此惊人的相似,只可惜,第一个出现的人像是神话,第二个出现的却只能是一个笑话。李唐的皇朝决不允许感业寺再出现第二个武氏。
这可怜的女子恐怕方才一时心急忘了,她进宫的时间和才人的身份都触动了宫里人敏感的神经,此话一出,恐怕想在感业寺安度余生都不能够了罢?
李诵抬起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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