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七喜提她牵了睨雪来,带着几个随从骑马踏着薄雪奔向大明宫。
念云这几年生了一双儿女,忙着相夫教子,好些时候没有骑马外出了。睨雪已经跟了她六年了,倒是不生疏,依旧矫健。
到了丹凤门前,她因无召,不得私入宫禁,只能在丹凤门前的空地上等着。
她是一身骑装,亦未撑伞,雪花簌簌落下,兜帽上的貂毛都沾满了细碎的雪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马蹄慢慢踩着地上的薄雪,咯吱咯吱地走来。
念云抬起头,却见一人一骑蓦然撞进眼帘,天青色的身影,一匹大青马,人和马都这样熟悉。
念云一时怔怔的,竟忘记回避。
他也停下来,在纷纷扬扬的碎雪中四目相对,厚重的岁月和年华仿佛冰晶一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纷纷扬扬。
那是曾经爱过的一张脸,隔着数年的时光,透出沧桑的痕迹。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却轻声道:“木叶。”
好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她的心微微一颤,抬眸看着他。曾经无数个拥抱,无数次恋人之间的絮絮低语,都在她挥泪转身走进东宫,他的马车辘辘驶离长街尽头的那一刻,成为尘封的往事。
落雪满肩,长街延展,他的面容,一如多少次他静静地负手而立,等着她出现。
雪天里暮色来临甚早,随从已经点起灯笼,橘黄的灯光映着地上的薄雪,雪地和影子都像是蓝色的。寂静的长街上影子拉得很长,无比寂寥。雪花纷纷落落在灯光前面,似飞蛾扑火。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谊,好久不见。”
他不是没有想过重逢的,他甚至偷偷地想象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然而这次的重逢太突然。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映着月光,即使多年不见,她整个人都和昔日一样美好。
不,应该说是比昔日更多了一层成熟和妩媚。
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白得炫目,美得刺心。
他是认得那件大氅的,这样纯白的颜色只有两件,是早年北地进贡来的。前年冬天赏雪的时候,圣上叫人拿了出来,一件给了他母亲韦贤妃,还有一件给了李淳。
韦贤妃倒是每到冷天必定穿着在后宫四处走动,可他从未见李淳穿过,原来是转送给了她,可见他待她还不薄。
那一瞬间,他的胸口微微的发酸。
“你……还好吗?”
念云点点头:“很好,你呢?”
李谊想摇头,没有她在身边,他过得好辛苦。可是她都已经说她过得很好了,他还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也点点头,“我也很好。”
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再一次见到她,该有多少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能对她说什么。
这样温柔的雪夜,却不是属于他和她。原来这几年来也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念罢了,那一夜她会转身离开他,到今日,她离他只会越来越远。
念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变幻不定,万种思绪排山倒海地涌出。东宫改变了她太多太多,远远不止是一个名字而已。
而李谊,却是承载了她一切属于少女时代的爱恋和梦想。她终究还是负了他,一步一步远去,去变成东宫的女主人。
李谊神色一变,眼神里忽然多了一层她看不懂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对她伸出手来,念云吓了一跳。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在这大雪天里,和地面的碎雪一般,也是凉浸浸的。
她打了个寒颤。李谊替她理了理披风的兜帽,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念云正要推开他,却听见身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念云!”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月夜显得十分突兀,吓了她一跳。
念云回头,竟是李淳,骑着一匹枣红马,眸中凝结着万年寒冰一般的冷意,利剑一般似要穿透她的身体。她有几分愕然,转头李谊脸上却依旧是一抹讽刺的笑容。
原来他是故意的,他早已看见李淳,又或许他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便知道李淳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呵,是她一时魔怔了,她和谊之间,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和温情可言,她是东宫的人,和他早已是敌人。
“走,回家。”
李淳的目光冷冷,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朝她伸出手来。念云忽然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同李谊告别,有些怔怔地驭马朝他走过去。
她并没有把手放到他手里,于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又降低了几度,她只觉得面前的空气都已经冻结,似乎稍微一碰就会咔擦一声碎裂。
待走到他面前,两匹马并排了的时候,李淳伸出来的手一翻,揪住她的肩膀,一把把她提到了自己怀里。
念云短促地惊叫,李淳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二人同乘一马,扬起鞭子狠狠抽了几下,飞驰而去。
枣红马跑得飞快,念云侧身坐在马上,只好紧紧抱着李淳的腰身好让自己不至于摔下去。此刻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暴戾气息,她不敢问。
一直跑回了东宫,他都没有下马。门子不敢阻拦,他竟一路一直飞奔,一直到宜秋宫的门口才跳下马,粗鲁地一把将念云从马背上抱下来。
念云挣扎着想下地,他却像对待一个不能动弹的人形物体一般,一把将她夹在胳肢窝底下,大踏步走进去,一脚踹开房门,重重地将念云丢在榻上。
念云的背砸在榻沿上生疼,依然努力撑着身体坐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李淳眼睛红红的,眼里似全是压抑的怒火,扑上去将她压倒在榻上,狠狠地咬住她的嘴唇,全然不顾她的感受,疯狂地在她口腔中攻城略地。
不是亲热,而是一种带着侮辱性的侵略。
念云吃痛,将头侧向一边躲开他的唇齿,“淳,你做什么!”
李淳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着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老子和你同床共枕多少年,原来都特么是同床异梦,你这时候还和那混蛋眉来眼去!”
念云无故遭此难,有些愤怒地盯着他,他的怒气越发被火上浇油,骂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毒妇,把源儿送去宫里也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从你那次面圣回来后没几天,圣上就下了那样的旨意,都是你怂恿的对不对!”
他若还稍有些理智便会明白,她不是那种人,也根本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可此时脑子全然被怒气烧坏,只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
说她和李谊如何如何也就罢了,毕竟被李谊顺手摆了一道,他是看在眼里的。可说她怂恿圣上过继李謜,她当初答应过王良娣保密,此时当真无从解释起,只恨李淳竟这般猜疑她。
她一时也恼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无理取闹!”
李淳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一时暴怒,顺手操起案几上一个茶壶狠狠地摔出去。
黑暗中茶壶撞在了墙上,清脆地碎了。一片碎瓷片飞出来,正划在念云的左变鬓角下方。念云捂着脸,一行眼泪混着脸上涌出的血滑下来,哽咽无语。
她靠着墙缓缓地滑下,蹲在地上,委屈的眼泪涌出,掩面呜咽起来。
第八十七章 割席断义()
听见寝殿里的争吵声和瓷器碎裂的脆响,外头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进去劝阻,却又担心主子,只得在外头焦急地张望。
不多时安静下去,只见李淳从寝殿里出来,面色阴沉,径直往外头走去。重楼悄悄跟在后头看着,见他只是往崇文殿去了,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回去瞧自家主子去了。
茴香见郡王出来,便赶紧去瞧念云,屋里也没点灯,念云蜷缩在黑暗中,听见声音,却是不愿意给人看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低声道:“下去罢,无事,不必进来伺候。”
“可是十一娘,方才郡王……”
“我说了无事,你也下去罢。”
茴香只得出去。
念云一直倚着雕花的榻,蹲在地上没有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七喜愿陪夫人小酌几杯,可以进来么?”
念云被李淳这样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心情抑郁到极点,自然是睡不着的,都道是借酒消愁,此时来陪她小酌几杯,这个七喜倒是很对她的脾气。
“进来罢。”
七喜推门进来,没有掌灯。念云因在黑暗中许久,眼睛早已适应,勉强瞧见他的轮廓。他并未穿赭石色的内监服,而是随意地穿了一件皂色便服,怀里抱着一个大酒坛子。
他把酒坛子放到桌上,随即走过来,轻轻扶起念云,借着微弱的光线瞧见念云脸上似乎有伤,于是低声问道:“夫人可要洗个脸?”
七喜虽是内监之身,可到底是男子,念云不大习惯让他服侍,因道,“我自己来罢。”
七喜也不坚持,门外丫鬟们早已备好温水,七喜将脸盆端进来,搁在脸盆架上,然后也不再看她,沉默地点了一支烛台放到桌上。
光线黯淡,并不刺眼,念云背过身去,对着妆台清理脸上的血污狼藉。
估摸着她清洗完了,七喜走过去,拿出一片剪成月牙形的膏药和一小盒疗伤祛疤的伤药。
黄澄澄的铜镜看不清面容,念云索性仰起脸,七喜将袖子挽起,仔细替她抹了药,贴上膏药。
念云走到桌前,七喜早已斟满了酒,念云举杯一饮而尽。
她倒不是那么怪淳,她看得出来,对于李謜的事他是难受的,心中积郁无处发泄。
她亦不想怪谊,他们的立场不同,他是舒王,她的东宫的人。
可为什么他们之间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呢?她和谊之间的过往,又怎能同别人说得清?
于是念云不说话,七喜亦不劝慰,只默默地陪她发呆,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七喜再倒酒时,发现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念云轻叹一声,站起来,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方才发觉自己已经微醺,好在七喜适时扶住了她。
她自嘲道:“真是不济,醉了!”
七喜道:“想是夫人晚间没用膳,酒又喝得急,自然是容易醉了。”
念云扶额苦笑,七喜扶她到榻上,又到门口去唤了茴香绿萝来服侍她更衣,自己便告退了。
郭鏦对东宫的事一向都是耳聪目明的,丹凤门外的纠葛和东宫内爆发的争执都算不得隐秘,他很快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可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桩事便连内宅争斗都算不上,根本就是李淳和念云夫妻两个之间的事,他虽是大舅子,可到底在他们之间还是外人,便是晓得妹妹受了委屈,也不好插手去管。
郭鏦如今虽有个尉卫卿的职位,实际上并不繁忙,依旧隔三差五的去平康里寻那些士子们饮酒作诗。
早先那一批士子中的佼佼者到如今基本都有了不错的职位,哪有他这般清闲,想要聚齐之前的那些人已经不容易,倒是多了一些新进的毛头小子,才学亦不及子厚、宗仁他们。
郭鏦一时心里郁结难舒,自灌了许多黄汤,醉醺醺的骑马往亲仁坊公主府走去。
走着走着,没来由的一抬头,竟蓦然见“舒王府”三个暗淡的金字闯入眼帘。从平康里回公主府实际上并不经过舒王府,可不知怎的竟走到这里来。
这两扇大门,从前他无数次走进去,甚至有时候进门不下马,直接纵马跑到后园去,彼时谊也不过是一笑,俩人拍拍肩膀哥俩好,下人们也都见怪不怪。
到后来,他决定把妹妹托付给谊,他期待着她穿上鲜艳的钗钿礼衣,十六抬的大轿,庄严而气派地被抬进这两扇大门,成为这里的主人。
可是后来,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时光轮转,他们都已回不去。
是人为,还是命定?
“尉卫卿既然来了,进去喝碗茶罢。”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郭鏦慢慢笼着马笼头回过身去,正是这舒王府的主人,大约是刚从宫里回来,骑在那匹大青马上,一袭青衣,长身玉立。
大门缓缓打开,门上的椒图兽仍旧面目冷冷,似耀武扬威地瞪着这曾经的座上宾。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站在这里了,他想要托付到这里的人,已经变成了广陵郡夫人,此时正在东宫里忍受煎熬。而这煎熬,正有不小的一部分是来自面前这人。
这懦夫,当初若非他先放弃了,哪有今日这些事!
郭鏦看着他,酒意上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怒气,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李谊,我当初错认了你这混账!”
李谊虽然早就知道郭鏦跟着念云站到了东宫的阵营去,可毕竟早先曾相知相与,面子上一向都是客客气气的,年节下亦时时有礼尚往来。
今日不知他怎的发了这样大的火,竟这般连名带姓的指着他鼻子骂,有些无奈:“本王怎的混账了?”
郭鏦驭马向前两步,怒目而视:“你害六皇子,你害六皇子也就罢了,罢了,你要做储君,谁不知道你是司马昭之心!”
他这一靠近,李谊便已经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见他在马背上还有些摇摇晃晃的,知道他是醉了,遂向自家的一队亲卫吩咐道:“尉卫卿喝多了,护送他回公主府罢,莫叫他胡说。”
郭鏦却大声喝道:“郭某无需你舒王府的人护送!李谊,你这懦夫,你这小人,你这黑心狡诈的乱臣贼子!你在朝堂上弄些手段也就罢了,你还要坑害妇孺,不择手段,竟往念云身上泼脏水!”
李谊冷冷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王是不是乱臣贼子,圣上自有明断!郭鏦,你再胡言乱语,本王给你一盆冰水醒醒脑子!”
郭鏦斜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自腰间拔出佩剑来。王府的亲卫一惊,以为他要行刺,连忙围过去护驾,将李谊的马强行退后数步,把两人隔离开来。
郭鏦却并没有前进,似乎完全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只是红着眼睛,逼视李谊许久。
他深吸一口气,挥动长剑在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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