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妃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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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妃策-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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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过太多的人,目不识丁,没有自己的想法,经历了天灾人祸、骨肉分离,然后麻木地生活,麻木地为一块干馍馍而欢喜。

    到傍晚的时候,七喜会带着小哑巴到每个院子里来点灯。太子李诵、郡王李淳在哪个姬妾处歇息,司寝会提前告诉他。

    他就会在点灯的时候,给那个院里送去六对大红灯笼,拿火折子点上,并用竹竿一个一个地挂在檐下。灯笼里的蜡烛不长不短,刚好燃到三更末。

    十天里,总有那么**天,七喜和小哑巴要抬着那六对大红的灯笼挂到念云的檐下。

    东宫的内侍年纪都比较大,都是从太子李诵小时候便在东宫伺候的老人,有些人,念云甚至支使不动。念云早就想在内侍中培植一批自己的势力,然而一直没有精力去管。

    茴香知道念云有意栽培七喜,有空的时候,也常常同他说话。茴香也常常觉得,他十分顺从,从不会争辩或者违拗,但他就是好像心情一直都不好的样子,答应任何事情都面无表情。

    傍晚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七喜扯着嗓子喊一声:“点灯——”,然后他就会拿着火折子和灯油,从承恩殿开始,一个一个院子去敲门。

    从承恩殿出来,第二个便去宜秋宫,天还没有全黑。七喜低着头,从一片光明中走出来,带着一片光明,却仿佛永远也无法照亮他自己的黑暗。

    院门叩响三声,紧接着喊道:“点灯——”

    念云听得出七喜的声音。他净身的时候已经将近成年,有凸出的喉结和浓密但短小的胡须,脸上的痘痕也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的声音不像那些从小净身进宫的内侍一样尖细难听,而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浑厚但并不粗哑的嗓音。

    茴香去给他开了门,引他们进来,尽管实际上七喜对这个院子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喜在前,小哑巴在后,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一大排大红的灯笼。

    小哑巴将竹竿抬在肩膀上,一手拿着火折子。七喜因为比小哑巴高出太多,竹竿夹在咯吱窝下,一手提着灯油。

    茴香在前边走,忽然停住脚步。七喜走在前面,低着头走路,似乎有些走神,一个不防备,差点踩到茴香的脚跟,一个趔趄,手里的灯油差点泼出去。

    茴香忙扶住他,嘻嘻笑起来:“想什么呢,今儿好像没带心在身上。”

第七十九章 点灯() 
七喜退了两步站下,头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错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是一个内监的样子,倒像一个落魄的书生。

    茴香抬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禁玩心大起,笑着转身走到他身边,做出一脸很无辜的样子,抬头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风好大啊,居然有东西没被风吹走。难道这件衣服里有人?”

    重楼正从屋里出来,撞见茴香取笑他,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姐姐眼花了么,原来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里嘛,奴婢刚才听见有人喊点灯,可是半天没见人进来,还以为丢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点,可真找不着了。”

    念云在屋里听见丫鬟们取笑七喜,也走出来,笑道:“七喜,我听说海外有仙人,会隐身的异术。你再瘦一点,倒可以从门缝里钻进钻出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隐身之术?”

    七喜大窘,脸已经红了,却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他顿了顿,躬身作了个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隐身,只是想着娘娘来年开春定要放放风筝玩,七喜便提前做准备了。”

    念云见他神色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郁,笑道:“听说放风筝都是放晦气,我给你的名字那么喜庆,竟不知道你是个大晦气。不过没关系,东宫福星高照,不怕晦气。你看,你这个差事多好,给每一个院里都能带来光明——点灯吧。”

    七喜和小哑巴将肩上抬着的竹竿放下来,红彤彤的灯笼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哑巴走到灯柱前,一手将灯罩子拿开,七喜舀了一勺子灯油在旁边看着。

    哪个灯该添油了,便倒一点进去。添完油,小哑巴用火折子点着,再罩上灯罩。

    宜秋宫的院里原有六对灯柱的,但念云为了省灯油,平素只吩咐点门口的一对,好叫李淳来时不必摸黑。但那六对象征着恩宠的大红灯笼,念云原想撤掉,可太子说,要留着,看着喜庆。

    点完门口这一对灯柱,小哑巴蹲下身来,就着地上把红灯笼给点着了,七喜拿竹竿一个一个地挂上去。于是整个院里映照出红彤彤的光,远远地都能看得到。

    东宫的成年男主人只有两位,因此这需要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每日最多不过十二对。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宫的院子里,明日里取灯笼的时候再用。

    他仍旧提着灯油,带着小哑巴从念云的院子里退出去。肩上再没有灯笼,七喜瘦削的肩膀显得格外的寥落。

    前面不远便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还挂着锁。一开始七喜以为是空着的,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里面有敲击墙壁的声音,里面不知锁着什么人。

    他问司寝房的人,他们并不多说,只是告诉他,那里不用点灯。

    七喜不明白,他去问老薛公公,老薛公公只是摇头,说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指不定哪一天就卷进去了。

    于是他问茴香,茴香说,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关着她,怕过了病气,怕她伤人。

    他再问,茴香便说,问她做什么,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有那么一个半个病了疯了哑了的,有什么奇怪?

    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七喜渐渐觉得那是东宫的一桩秘辛。

    后来,同屋的小哑巴偷偷比划着告诉他,那里关着的,是一个郡王的女人,病了,哑了,疯了。

    至于到底怎么疯的,小哑巴说不明白。

    没有人在意一个被疯癫的哑妇人是否会摸黑走动,也没有在意她漫漫长夜会做什么,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本没有区别,根本不需要浪费灯油。

    薛七喜点完所有的灯,最后打发小哑巴回去睡了,才独自拿着火折子走去那个小院。

    门上的朱漆依然光艳如新。那狰狞的铜锁并不十分陈旧斑驳,大约才挂上没多久,至多几个月的时间。门并没有锁死,大约是送饭的人偷了回懒,只是从外面简单地挂着,反正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的。

    七喜轻松地取下铜锁,打开了门闩。院子里黑暗,静谧,长满荒草,走进去可以感觉到有蛛网黏糊糊地蒙到脸上。也有六对灯柱,七喜用手在灯罩子上抹了一把,满手的灰尘。

    他慢慢地抬起脚,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安静到他十分怀疑屋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走到门口,迟疑着,伸手准备去敲门。借着黯淡的月光,却蓦然发现,门,是钉死的。上面的钉子有些斑驳的锈迹,但并不十分陈旧,似乎和门外的铜锁一样。

    他退后几步,才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

    难怪院子里的锁那样不谨慎,原来是笃定她无法出来。门上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一个六七寸见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来,将脸凑到那个洞口。

    两束幽幽的光,他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往后跳了一大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野兽一般绿莹莹的幽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起了厚厚的一层鸡皮疙瘩。

    待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丹凤眼的轮廓,也曾美丽过,也曾秋波妩媚。女人的脸苍白,憔悴,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像是白的。

    他忽然悲从中来。

    屋里的人忽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门板,喉咙里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

    好端端的人,不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被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几乎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觉得心酸,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

    七喜鬼使神差地,将手从那个洞口伸了进去,似乎想安抚她。

    屋里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七喜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咬牙忍住了没有惊叫出声,也没有抽手。屋里的人慢慢地松了口,枯瘦的手抚摸过他修长的手指,最后放开了他。

    七喜抽手,在幽微的月光下看到,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沾在宽大的赭石色衣袍和袖子上。

    除了鲜血,手背上还有一个饱满的半圆水滴,在烛光下闪着剔透的光,似乎是屋里人的泪。

    七喜仿佛感觉不到手背上的疼痛了,怔怔地站了半晌,屋里的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慢慢地后退了几步,碰到一根灯柱。他于是拿起那尘积的灯罩,用手擦了擦灰尘,感觉没擦干净,索性又用衣袖擦了一遍。

    待擦得那灯罩透亮了,他往那干涸的灯碗里头倒了些灯油,估摸着够烧到破晓时分了。倒完灯油,又摸出火折子点了,黑暗的院子里顿时有了一点光明。

    他不敢多点,唯恐被司寝知道了责骂。

    一盏孤灯,微弱的光线,照不清屋里的人,也照不清院子里的萋萋荒草。可是那橘黄色的火光,看起来是暖的。

    他收起火折子和灯油,继续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到门边。转身,静默地开门,关门,身后似乎又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七喜顿了顿,拔腿走出去。

    宜秋宫里,念云缓缓地翻看着六司呈过来的账本。

    翻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个薛七喜,可还安分老实么?”

    绿萝沉吟了片刻,方道:“据司寝房的人说,小薛公公好像好奇心很强。”

    “哦?”念云抬起头来:“他都打听了什么事?”

    绿萝低声道:“我听说,昨儿晚上,他进了那边院子里,点了一盏灯。”

    自从蕙娘饮了哑药,被永久禁足之后,很是闹腾了一阵,于是大家就开始盛传她已经疯了,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也没有什么复宠的希望了。

    池塘边的相见,是念云最后一次见到蕙娘,此后念云从来没有踏进她的院子一步。

    念云不想见她。她知道,面前必定是充满怨怒的,恨不得立刻杀死她的目光,她不愿意看见,因为那一定会成为一生的噩梦。

    倒也巧得很,那薛七喜正是这个时候来东宫的,当时她也只看着他可怜,不曾十分仔细地盘问过。

    蕙娘此时大约已经生不如死,倘若还想翻出什么妖蛾子来,怕是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既然这梁子已经结下,倒不妨给个痛快的,顺便给薛七喜一个机会。

    那天晚上,郡王吩咐了就在崇文殿歇息,七喜和小哑巴于是只点了院子里的一对儿灯,念云却自大殿里款步而出,叫住了他。

    “七喜。”

    七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见过她了?”

    念云指着那个院子的方向。

    七喜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嗯。”

    念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凉薄,也有些锋利,似细小的刀锋刮在皮肤上,刮得脊背上都细细地出了一层白毛汗。

    但她的语气却仍旧温然:“你很好奇她么?”

    七喜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摇头,一时间忽然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念云轻吐了一口气:“她原是个极好的姐妹,只可惜,生不不该生之心,做了不该做之事,如今认了错,受了罚,可惜却生了病,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七喜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云拿出一个素荷包,递给七喜,“你帮我,带一件东西给她,从前,欠她的。”

    七喜默默地接过,揣在了怀里,准备躬身告退。

    念云却叫住他:“等等。”

    七喜站住,念云却不说话,静默了片刻,茴香走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数句。

    七喜慢慢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茴香,又看看念云。

    念云点点头:“去罢!”

第八十章 纵火() 
待给所有的院子都点完灯,七喜返回来,穿过漫长的林荫道,对着那一片黑暗的方向,稍微放慢了脚步。

    大铜锁依旧是虚悬在门上,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黑暗,静谧。

    他走进去,郑重地走到左边靠近屋子的灯柱前,那盏昨日点过的灯,仿佛还带着灯火的余温。

    他郑重地拿开灯罩,仿佛是在紫宸殿捧起玉玺一般,加满了灯油,点亮了灯,像玉玺盖在五色帛的圣旨上一般,缓缓合上灯罩。

    点完一盏,他又走到下一个灯柱前,用衣袖仔细擦干净灯罩,添油,点灯。

    再点一盏。

    他慢慢地把六对灯柱,十二盏灯全部都点亮了。

    于是院子里渐渐地明亮起来,透过门上的小洞和窗户上木板的缝隙,他看到了屋里的摆设。宽大的雕花紫檀木大榻,挂着残破的织金帷帐,帷帐上似乎还镶嵌着珍珠。

    窗户边上挂着紫色流云锦的窗幔,靠窗的墙角摆着一只线条流畅的描金花瓶,或许曾经是一对儿,但现在只剩了一只,里面插着不知已经枯萎多久了的花枝。

    一切都像是蒙尘的繁华,恍若美人迟暮。仿佛只要清理掉积年的尘灰,屋里的人便会像埋藏的宝珠一般,重见天日,重新焕发出迷人的神采。

    但,坐在屋里的那个背影,枯瘦,苍老,一件大红的衣袍披在肩上,羸弱的躯体似乎已不胜衣袍的重量。披在肩上的一头长发,已经斑白。

    那人忽然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跳起舞来。

    大红的衣袍,花白的长发,枯瘦如松枝一般的手腕,鲜红的蔻丹,枯槁的容颜。她的舞姿称得上十分优美,可是红袍里的身躯反差太大,看起来就像一具华丽的骷髅,在晦暗积尘、布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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