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钱的时候,肥腻的眼神令念云无比的嫌恶,心里不由得想薛楚儿怎会委身于这样的一个人物。念云不想再同他废话,上前一步:“卖身契拿来。”
沈姓商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念云从他肥胖的手里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写着薛楚儿的姓名籍贯,盖着官府和教坊的印鉴,又给薛楚儿自己看过了,确认无误,便命人拿过纸笔,签字画押,约定沈姓商人此后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干预薛楚儿的一切。
“楚儿,你过来。”念云招手叫楚儿到自己身边,又命人拿个火折子来,当着她的面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望火上一放,只见一阵明亮的火光跳跃而过,只留一片灰白的灰烬,迎风而散。
“楚儿,你自由了。”
始终紧紧咬着嘴唇的薛楚儿看着卖身契化作烟尘,眼泪竟簌簌而落。她命贴身婢女从屋里拿了些钱给“沈姓商人”和镖师,打发他们走了。
念云看得目瞪口呆,薛楚儿忽然伏到地上,对念云和郭鏦行了个大礼,吓了他二人一跳:“楚儿,你这是干什么!”
“楚儿骗了郭郎和郡夫人,还请二位恕罪!”
念云跳起来:“你在闹什么!”
“楚儿有罪!其实并无沈姓商人赎身之事,是楚儿自己替自己赎了身,只想看看郭郎是不是真心要赎楚儿……”
为她担着这么多的心,原来只是她的一场游戏。郭鏦倒是个满不在乎的,一心只想着楚儿没事,准备伸手去扶她。
念云不禁怒火中烧,柳眉倒竖,一把拍开郭鏦的手:“薛楚儿!现在你高兴了,我和我哥哥被你当猴儿耍得团团转!你真是狮子大开口,二十倍!为了给你筹钱,我和我哥哥昨晚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变卖店铺,就差没把我自己插个草标儿拿到东市上去卖!”
“这些钱,楚儿并不需要,郭郎可原封不动拿回去……”
念云怒道:“原封不动!就为了你一句话,我折价变卖货物,我辛辛苦苦经营赚来的钱财几乎血本无归!你当我们郭家富可敌国?你以为我们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胡闹起来到底该有个限度!”
薛楚儿仍旧跪在地上,声音不高但十分沉稳:“楚儿知道郭郎和郡夫人是真心待楚儿的,楚儿一生都将感激郡夫人的大恩大德。楚儿确实胡闹了,还望郭郎和郡夫人恕罪。楚儿在平康里十余年,瞒着妈妈,背地里薄有所积。只要郭郎不嫌弃,愿意收佐中馈,楚儿便将所有积蓄作为嫁妆之资,应当足够填补亏空的钱物。”
“我早答应替你赎身,既不是为了要你感激,也不是为了替我哥哥纳妾!”
说来说去,原来是自作多情,她根本不需要帮助。可她同郭鏦既然情投意合,你又怎能对他的感情、他的人品有所怀疑?她拿钱来测试郭鏦的真心,在念云看来,这分明是一种侮辱。
念云简直不知道从哪来的怒气,愤愤然从马车上去解马的套子。
郭鏦过来拦住她,念云用力甩开他的手:“三哥哥,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待了,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别人只想验证一下自己的魅力够不够而已!”
郭鏦想劝劝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念云已经解下一匹马,扬声问道:“郭鏦,你跟不跟我走?”
“我……”郭鏦看看薛楚儿,又看看念云,正在两难之间,念云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扬鞭策马,飞身而去。
第六十四章 知秋坞()
她不敢回头看,因为害怕知道郭鏦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来。她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她替三哥哥觉得难受,一个女人竟这样折辱他的真心。
一路飞奔回了东宫,进了门都没下马,李淳迎面而来,吓了一大跳。好在速度不快,念云连忙勒马,睨雪的前蹄高高抬起,身体几乎立起来,总算是停住了。
念云从马背上跳下来,李淳忙命人把马牵回马厩,问道:“我一向温柔好脾气的郡夫人,小生今儿仿佛能感觉到你背后火冒三丈。怎么了?”
念云将事情大致说与李淳,说的时候仍旧是气鼓鼓的。
李淳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原来是我们冰雪聪明的郡夫人被人给耍了,恼羞成怒了。”
念云哼了一声:“谁恼羞成怒了!”
李淳将她揽到怀里,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一面道:“还说不是!你自以为能救苦救难,没想到别人还不领情。咱们东宫是什么地方,你娘那个响当当的升平公主名号一摆,谁还敢抢你哥哥的铺子不成!”
回头想想也是,若昨儿同李淳一商量,命人连夜去查,自然查得出只是一出闹剧。
念云嘀咕道:“好不容易沽名钓誉,怎好还仗势欺人么!”
李淳笑道:“咱们就有这个势可仗,仗势欺人又如何?我听说你已经跟那一大群文人摊牌了,你怕什么,有他们替你宣传,你就算私底下仗势欺人了,你照样还是为人称道的郡夫人!”
念云不想理他,自己躲到后花园去,找了个树桩坐着去了。
“姑娘在这儿!可找到你了,你把奴婢一个人丢在后头……”
念云回头一看,是绿萝。今儿本是带绿萝一起出去的,刚才她赌气冲回来,竟把绿萝给忘在后头了。绿萝不会骑马,这回来得未免太快。
绿萝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道:“是三郎送奴婢回来的。”
看来他还没完全被薛楚儿迷得神魂颠倒!
绿萝见念云的表情一时阴一时晴,小声问:“十一娘还在生三郎的气?”
念云噘着嘴没吱声。
绿萝道:“三郎已经把钱送回去了,咱们铺子里筹措的钱,三郎也叫人拿去还了,姑娘拿去的珠宝首饰都着人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了……”
念云用力扯下一根草茎:“钱不钱的也还不是大事。可是,她拿这个来考验我哥哥,我……”
绿萝道:“十一娘从小不缺吃不缺用,或许不知道钱对于普通人来说有多重要。依绿萝看,薛姑娘那样在平康里长大的人,对她们来说,钱虽然买不来感情,但一个男人若是连钱都舍不得为她花,压根儿算不上真心……”
念云看着她:“真的是这样吗?”
绿萝点点头:“十一娘也不要怪薛姑娘了,毕竟她也打算把她自己的全部积蓄拿来当嫁妆,也算是对三郎的一份心……”
念云将脸埋到臂弯里,闷闷地道:“谁稀罕她那点钱!其实我是担心畅儿。薛楚儿是混风月场所的人,会做人,心计又多,跟我们耍这么多花枪。三哥哥原本就对薛楚儿一见倾心,万一更偏疼她些,到时候,畅儿一无所有,你说,叫她怎么在郭家自处?”
绿萝道:“十一娘对薛姑娘发了这么大的火,只怕这一句才是真心话。”
第二天,郭鏦到东宫来求见念云。念云还未应他,李淳先出来了,叫人带他去书房。见郭鏦愁眉不展的样子,李淳打趣道:“哟,郭三,得罪你妹子了?”
郭鏦瞪了他一眼道:“等你什么时候领教了才知道,我这个妹妹,一旦认准了一个理,可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李淳赞同地点点头:“蔫倔,我已领教过。”
这时丫鬟来报说郡夫人稍后过来,李淳听见便站起来走出去,走到门口回头冲郭鏦挤挤眼睛:“祝你好运。”
不多时门帘一动,念云走进来,月白的裙子,脂粉不施,眼圈有些乌青,略显憔悴,身后跟着绿萝。郭鏦看看绿萝,绿萝偷偷的冲他眨眨眼。念云察觉,回头看了绿萝一眼:“好你个小东西,吃里扒外!”
绿萝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郭鏦向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胳膊:“好妹妹,你别生气了,我……对不起。”
念云也不躲,任由他抓着,嘴巴却仍旧撅得老高:“你放开我,谁是你的好妹妹,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哥哥,胳膊肘专门往外拐,合着外人来坑我!”
郭鏦涎着脸皮,一副讨好的样子,拉着她不放:“可我就求着你当我妹妹啊,非你不可,反正我就要跟你相依为命了。你想干什么坏事我就帮你一起干,干完你再罩着我,咱俩说好当一条绳上的蚂蚱啊,你可不能自己咬断绳子跑了啊……”
念云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嘴上却道:“我叫你跟我走,你却不走。到现在还来找我,我很生气!”
郭鏦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捶了几拳:“那你打我,用力打我,消气了没有?”
念云翻了翻眼睛没做声。
郭鏦赔笑道:“我知道这天下就一个女人不管我怎么得罪了她,她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所以我只好先得罪了我的好妹妹,这不就来负荆请罪了!”
念云故意道:“也没见你负荆来,好没诚意!”
郭鏦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脑门:“哎呀忘了,咋办,下次背着拙荆来给郡夫人请罪!”
念云正色道:“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拙荆’了!”
郭鏦也敛了笑意道:“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这三年来,总归都是我对不起楚儿,所以这一次再不可委屈她。但是畅儿那边,我也答应过你,不会让她难过。所以,我思来想去,惟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楚儿安置在城南庄,互不往来。”
念云道:“你若这样办,我也就放心了。”
“楚儿跟我再三道歉,希望我能好好替她给你赔罪。说到底,都是你哥哥的错,是我从前的懦弱才让她这样没安全感,要费这么多心思来寻个安心。你要怪,就怪你哥哥吧……”
念云叹一口气:“三哥哥,你妹妹我就是个不肯大义灭亲的人,凡事都论个亲疏。你是我哥哥,所以我一切问题只可能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无论如何,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伤害你。你什么时候娶薛楚儿,我必定提前准备一份厚礼来贺你。”
郭鏦笑道:“我新郎官儿还没急,你急个什么?我总得先把住处修葺布置好,再着人安排。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委屈了楚儿。我一辈子最后一次娶媳妇,难道你想叫你哥哥办得这么潦草么?”
念云推了他一把,揶揄道:“你得了吧你,都享齐人之福了,还装什么纯!你这俩媳妇儿没一个省心的,个个都得你妹妹来帮着操心,还要再来一个的话,你杀了我算了!”
郭鏦又恢复了他那个涎皮的样子,举起左手笑道:“不要了不要了,苍天在上,我郭鏦今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若再娶第三个女人,就叫我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下辈子变牛变马给我妹妹做苦力,变猴子每天逗我妹妹开心——这样总可以了吧?”
念云被他逗笑了,道:“说得好像我穷得连牛马都没有一样,便是要猴子也不过花几个钱去市集上找耍猴的买一个,不值什么。你这誓发得这么没诚意,还是算了吧,就算你再娶一百个回来,也该是你家里那两位发愁,又不是我!”
郭鏦道:“一百个,你当你哥是情圣啊!我真不娶了,两个已经够我头疼的了,我还得留着我这脑仁想想怎么帮衬我妹妹!”
念云笑道:“还好你不是李家的男人,不然圣上真要掐死我,怪我妨碍他的皇子皇孙开枝散叶。”
郭鏦道:“李家的子孙只怕你是想妨碍都妨碍不了,个个都是情圣。”
念云不想同他争论这个问题,却道:“让她同大哥大嫂住,可方便么?”
郭鏦看着她,忽然笑了:“两年多以前大哥就已把城南庄分出一片与我,另开了门出入,也不麻烦。”
念云诧异:“你这是早就想金屋藏娇不成?”
郭鏦笑得贼兮兮的,一面不住地看着她:“对啊,可惜那人嫁给别人了,掌管着一个大十倍百倍的园子,看不上城南庄了。”
念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婚之前郭鏦问她要不要逃婚,并不是空口问问,而是做好了准备的。她若真与舒王私奔,也是有自己的产业府邸的,可惜自己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你不早说!早知道你安排得这么妥当,我就不嫁了。”念云笑起来,拍了郭鏦一下,“你看,你要是早告诉我日子这么好过,我才不会嫁给李淳白受那么多委屈呢!”
现在说来,不过是一场玩笑。当初他不说万事已俱备,就是希望她能用自己的真心来做出选择,而不是被他所左右。她终究还是选了李淳,还有了孩子,也算是和和美美。那个宅子,看来她是住不成了,其实他也希望她一生一世不要再住到那个宅子里去。
郭鏦道:“那个宅子,当年我只取了个名字,挂了块匾上去,叫知秋坞。”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他们兄妹俩,皆是因为木叶的消亡,开始知人世坎坷,开始悲春伤秋。知秋坞,知秋坞。
“你把那个名字改了吧,你同楚儿的家,取这样的名字不好。”
“嗯。”
第六十五章 齐人之福()
四月荼蘼开尽的时节,尉卫卿郭鏦迎娶绮月楼红牌都知薛楚儿为侧室,另置于城南庄。
薛楚儿虽已经脱离乐籍,但她从小在绮月楼长大,所熟识的姐妹都在平康里,且她并无娘家可去,所以她便在绮月楼待嫁,由相熟的姊妹做娘家人送亲。
李畅是不愿操持此事的,她在公主府一向是格外的节俭,在这件事上若奢华些,怕人说她装腔作势;节俭了,又怕人说她是妒妇对新人太苛刻。
她不好出面,升平公主更是不屑,堂堂公主岂能亲自主持儿子纳一个教坊女?但郭鏦的婚事念云又不肯草率了,只好自己接过来。
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本不该亲自管事,可郭鏦乐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李畅出嫁的时候原本就是念云亲自督办的,这一次倒可谓轻车熟路,一应礼数都按照李畅当时出嫁的规矩,只在无关紧要的形制上略降了规格,既不逾制,又要保证婚礼风风光光。
念云心里清楚,薛楚儿本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她自己选在绮月楼出嫁,无非是让平素关系好的不好的姊妹们都看看她薛楚儿今天嫁人了,不仅嫁出去了,而且还嫁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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