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与楚儿寒暄,又道:“两年不见,薛都知风姿更胜当年啊!”
薛楚儿眼里的笑意却平添了一份凄楚,如策马扬鞭走过深秋的衰草寒烟,无尽的萧瑟。
她微微低垂了眼眸,笑道:“柳郎过誉了。似楚儿这般年纪还待在平康里,早已是老树凋花。如今有什么宴会,都是请凌波楼的颜都知,和我同时的姊妹们,运气好的早已拣了良人赎身去了,何至于还在这九曲红尘里头跌打?”
念云不由得心生感慨。平康坊里的花儿,再怎么靠着艳名才名,也都是艳丽一时。教坊里的女子心最容易苍老,人也老得快。
这些小娘子们多半都是十一二岁以才艺出道,到十五六岁开始择良人出卖身体,到了十**岁、二十来岁,就算是人老珠黄、身价大跌了。
薛楚儿如今算来也有十**岁,在这些不断涌出的新人里头,可算是年纪不小了。郭鏦的放手,只因觉得她还可以遇见更好的人。
以薛都知当年的名声,想必是石榴裙下臣无数。然而她始终还是待在这里……从她刚才的眼神就知道,她只怕从来都没有忘记郭鏦。再等下去,也无非是一世蹉跎罢了,世间又多了一个为情所困的桃卓。
待楚儿与众人寒暄已毕,她朝薛楚儿递了个眼色,薛楚儿会意,也觑个空跟了过来。
二人眼里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薛楚儿先开了口:“郭夫人。”
念云一愣。
薛楚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你这样清丽的脸庞儿,瞒过那些不谙世事的士子也就罢了,楚儿什么人没看过,怎会看不出来?”
念云才知道她是误会了,那次来找郭鏦,之后不过数月,就听闻郭鏦大婚的消息,而她还偏偏命人送了许多财帛与她。
想解释,却又听她说道:“看你如今的身子弱不禁风,想是刚诞下麟儿吧?是你认识郭郎在先,你又有这样的才情品貌,出身又配得上他,你比我强太多。我看郭郎待你也是真心的好,你放心,君子好成人之美。我薛楚儿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我绝不会夺人所爱。”
念云拉着她的手道:“楚儿,这两年来,苦了你了,只可惜……”
薛楚儿打断她的话:“夫人不必为楚儿担心,看到郭郎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念云笑了,这些误会恐怕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况且虽然这个人不是她,却是李畅。她已经想好明日要安排一个宴席把自己的身份澄清,自然可以一并解决这个误会先。她道:“后日我和三哥设宴为柳兄接风洗尘,你也来,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薛楚儿想了想,道:“好,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念云拉着她再三叮嘱:“你一定要来啊!”
看天色不早,念云便同了郭鏦、李畅与诸位士子话别,打道回府。
念云道:“郭三的身份已经亮明,郭五的身份就不难猜了,我后日想设宴替柳兄接风,找个机会跟他们解释。”
郭鏦道:“我亦有此心,咱们在城南庄设宴回请他们,彼时你可换了衣裳出来见他们,自然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城南庄是祖父从前置下的别苑,地方宽大,景致甚好,有亭台楼阁、流觞曲水,祖父生前最是喜欢那一处,后来交于了父亲,如今是大哥郭铸一家住在那边。
念云有心要安排郭鏦和楚儿把话说个明白,因此也没同他们二人提她请了薛楚儿一事,只叫郭鏦去安排宴会的帖子。
第三日郭鏦借城南庄宴请诸位士子,宴会倒算不得奢华,但是极尽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酒品也是上乘,长兄郭铸也一并出来敬了一回酒,这可都是汾阳王的子孙,众人都觉得面上有光。
柳子厚原是有两年多不在长安,如今才回来,不知此事,大吃一惊,上前作了一揖问:“不知五郎……”
念云在厢房里已经等了许久,却唯独不见薛楚儿来,见子厚问起,只好掀开帷幕走了出来,朗声笑道:“郭五在此。”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十六七岁女子,着葱青色襦裙,外罩一件樱草色半臂,头上一支檀木钗简单地挽一个素髻,插一朵红艳艳的芍药花,款款而来。
她身上没有一件金玉珠宝的配饰,却越发衬得眉如点翠,目若晨星,整个人清丽得像误落凡尘的仙子,反而觉得任何珠宝都显得庸俗和多余。众人都没见过她着女装,原先只觉得这小郎君俊美得像个姑娘,没想到她真是个姑娘,而且美得这样出尘绝艳,不觉都看呆了。
念云微微笑着,斟了一杯酒敬诸人,道:“我便是郭五,因跟随哥哥出去玩耍,才扮了个男子,请诸位不要怪罪。诸位都是我大唐未来的栋梁之材,谈吐间的胸襟见识都让我钦佩。能结识大家,是我的荣幸。还望大家以后都当我只是郭五,不要因我的身份而疏离。”
念云说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舍得怪罪她。这样的绝代佳人,要去平康里厮混当然得穿男装,不然早被赶出去了。又有好事者问:“三郎,令妹可有许了人家?”
郭鏦干笑两声,道:“小妹两年前便嫁与广陵郡王,做了太子殿下的长媳。”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念云就是升平公主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外孙女,这出身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攀附得起的。
郭鏦、郭铸兄弟俩在这边与士子们闲聊,酒过三巡,念云走到子厚面前,含笑问道:“如何不见了薛都知?”
柳子厚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薛都知托在下带了一封信来,说是要送……郡夫人一份礼物。”
念云心里琢磨着:她要送我什么礼物?打开一看:
楚儿蒙郭郎错爱,无以为报。今有江南商贾替奴赎身而去,一切安好,勿念。楚儿字。
念云急得跳脚。敢情这个薛楚儿自作聪明,跟了一个商人赎身去了,抽身退步,还自以为她能从此放心跟郭鏦白头偕老了?
念云风风火火地拉了郭鏦到一旁,将那信给郭鏦看。郭鏦叹道:“我与她既然缘分已尽,她选择了别人,就由着她去罢了!”
念云气急:“三哥哥啊三哥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简直就是个懦夫!她等了两年都没走,怎么昨儿一见你,就赎身走人了?”
郭鏦如梦初醒,怔怔地:“你是说,她一直在等我?”
念云用力拍了一下他脑袋:“她以为咱俩……”
“所以她以为我已经变了心,彻底忘记她了?”
念云道:“我也是昨儿见了她,实在不忍心……我昨儿说要送她一份礼物,一来是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的身份解释清楚,二来,是想替她赎身,无论她是跟你在一起,还是各自天涯,我都想为她做一点事,起码她是我哥哥深爱过的人。”
郭鏦是当局者迷,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倒犯了傻。
“那我现在怎么办?”
“去找她啊!她既然说今天才赎身,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离开长安城。你多带些人,到处去找,找到她。无论如何,先还她一个自由身,再跟她当面把误会解释清楚。倘若她决意离开,就尊重她的选择。倘若……你看着办吧!”
“那你替我招呼客人,我这就去了!”郭鏦将酒杯一放,这便要往外跑。
“哎……”
郭鏦停下,“什么?”
“不要伤害畅儿。”
“我知道。”
众人宴饮至晚方归。念云和郭铸一起送他们出去,子厚道:“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向来怠慢了郡夫人……”
念云笑道:“我就是郭五,郭五就是我,即使今日,我依然还是那个郭五,还望兄长不要挂心此事。郭五一直钦佩兄长的胸襟文采,他日兄长若得以高升,还望不要瞧不起小弟的妇人之见才好。下次郭五再出去玩,还望兄长不要躲着我。”
子厚是真正欣赏她的,既然她这样说了,也便认真地作了个揖,笑道:“只要贤弟不嫌弃我们是山野乡人。”
念云用力拍拍他肩膀,与他道别。
第六十三章 赎身()
待送走了他们,念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从马厩牵了匹马,就带着绿萝和一个小厮出去找郭鏦。念云又不知该去哪里找,便先去了薛楚儿原来栖身的绮月楼,去打听薛楚儿的去向。
那绮月楼的鸨儿说道:“早些时候也有一位俊俏的郎君打听她来着,可有什么事由?”
念云笑道:“早先那位,想是我哥哥了,倒没什么要紧事由,只是不知我哥哥寻到她了没有。妈妈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鸨儿只是笑。念云命小厮拿一串钱给她,道:“妈妈拿去买一盏儿茶喝罢。我既不是去捉拿小狐狸精的妇人,又不是去找他们寻仇,不过是白担着一份心。妈妈必定知道些,给我指个路罢。”
那鸨儿道:“寻没寻到人我是不知道,你出了坊墙,只一直往南走,到青龙坊的河边去问。只要你不怕坊门关了回去不得,倘若没去别处,自然就在那里。”
念云谢过那鸨儿,转头又问:“薛楚儿可是今儿赎的身?听说是一位江南的商贾替她赎了身?”
鸨儿道:“你若寻到了她,自己问她便是了。”
念云见这鸨儿口风紧,只好告辞出来,骑马往青龙坊去了。
到了青龙坊,自东边坊门进去,走不多远,果然见一条河,河岸边铺着些青石板可供人散步,上头一座拱桥横跨在河面上,两边栽着好些垂柳,夕阳映照下十分美丽。念云顺着河岸往下一瞧,见两个人影依偎在河边,果然就是郭鏦和薛楚儿。
“三哥哥——”
念云策马奔过去,跑到二人面前才从马背上跳下来:“三哥哥,楚儿,可找到你了!”
郭鏦问:“找我有事?”
念云捶了他一拳,嗔道:“有事!你既找到了薛姑娘,又不叫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这心都一直悬着呢,生怕薛姑娘直接跟人走了。”
郭鏦笑道:“我出来得匆忙,都没带下人,那些小厮们只怕到现在还在找我们,可怎么告诉你!”
楚儿道:“都是我不好,事情没有弄明白就自己做了决定,倒误会了郡夫人一场。”
念云知道这一桩误会已经解释清了,拉着她的手道:“薛姑娘,我知道你对我哥哥好,所以我才偷偷派人去问明了你的身价,我说要送你的礼物便是要替你赎身,不管你跟我哥哥还是离开,我都想送你一个自由身。没想到……”
薛楚儿长叹一声,苦笑道:“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念云正想细问,却听见“咚”的一声,是鼓楼的钟声响起。
郭鏦也同薛楚儿道别,解下柳树上拴的妈,二人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出了青龙坊。二人放慢了速度,两匹马齐头并进,借着月光缓步而行。
念云问:“哥哥打算怎么办?”
郭鏦叹息道:“她如今是被个沈姓商人买下了,听说他家里姬妾众多,楚儿在他身边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我已经命人去问了,他倒是同意转手再卖给我,但是身价涨了二十倍。”
念云苦笑:“二十倍!果然是商人,奇货可居。”
“如果我不出这个价钱,他们两日后就出发,离开长安不再回来。”
“咱们郭家,就连牵制一个小商贾的办法都没有?”
“有是有,可是只有两天时间,楚儿在他手里,我总不能为这个叫楚儿白白受苦。况且,你辛辛苦苦经营的名声,难道让坊间到处去传你哥哥仗势欺人抢女人么?”
事情有点棘手。念云一咬牙:“你能拿出多少钱?咱们把人先弄出来再说。”
郭鏦道:“时间太短。这几年咱们家经营的一些生意都有起色,我倾尽所有,一切能凑到现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也就能够二三成。”
她的嫁妆虽然丰厚,却赔了许多给畅儿做嫁妆,剩下的多数笨重,对方怕是不肯收的。
念云道:“外面几间铺子能够凑一些钱,也就能够凑出二三成。若是把珠宝首饰也抵作钱算,又有了二三成,但还是不太够。”
她原本还有些钱,但都垫到东宫的亏空里去了,又不好跟郭鏦说,一时有苦也说不出。
郭鏦想了想,道:“我在外头有挨着的两间铺子,被别人看中了,前几日托人来问我卖不卖。他出的价也太低,只出四十万钱,自然不能卖给他。我那两间铺子是最赚钱的,便是一百万钱我也不会卖。现如今急着筹钱,我去问问他还买不买,得这一笔钱也能够凑个数。”
“好,那便说定了,咱们分头去筹钱,明日如果能凑够,便即时去替她赎身。”
郭鏦匆匆忙忙地把铺子低价折卖,得了四十万钱的现钱,去找了念云。两人一并凑足了替薛楚儿赎身的钱物,用两辆马车载着,又挑了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仆人押运。念云换了男装跟着郭鏦一起,去那沈姓商人住处,把几大箱子钱摆在他面前。
沈姓老板打着哈哈迎上来,薛楚儿咬着嘴唇站在他身后。
“两位郎君真是大手笔,沈某原打算明日启程,郎君一日就把钱筹足了,果然是不到长安不知道贵人多……”
郭鏦道:“沈老板点一点数目,看够不够钱?”
他走到钱箱子边,郭鏦的小厮将钱箱子次第打开,黄灿灿的炫目。
“够、够、够了,沈某信你们。” 即便是作为商人,走南闯北数十年,他也没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现钱,神情绝非愕然所能描绘,下巴都要掉下来,心里恐怕在后悔自己没把价格再开高一点。
不过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看他们二人的架势,身后十余个抬钱箱子的精壮汉子整齐地排成两排,一点都不比他带的镖师逊色。
这两人能在一天之内筹到这么多钱,自然非富即贵,看来他们今日是不把人带走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郭鏦翩翩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咱们的交易就算成了?”
“成、成了。”
他看着钱的时候,肥腻的眼神令念云无比的嫌恶,心里不由得想薛楚儿怎会委身于这样的一个人物。念云不想再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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