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撇撇嘴,得意道:“那可不是么,便知道你是女子也晚了!”
念云把那帖子又看了一遍,纳罕道:“我可不会作诗,请我做什么?”
她当日在绮月楼曾语惊四座,他们大约是见她说话有几分见识,便以为也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作诗的了。
李淳道:“既是诗酒会,你不会作诗,酒总会饮吧,不妨带几坛好酒去,做半个东道主充个脸面。至于诗么,随便品评几句,他们也不好强求的。”
这是个好主意,念云道:“我虽不能千杯不醉,可是从前在扬州,韦姑姑教过我许多酿酒品酒的知识,或许正用得上。”
中秋那日念云仍旧做个少年打扮,穿着上倒下了几分功夫。衣料不必太华贵,裁剪却一定得精巧。花纹不可太繁复,颜色却要雅致大方。
身穿一件高洁出尘的素色魏晋式大袖袍,脚踏一双黑色六合靴,看似十分随意,骑着新驯出来的骏马“睨雪”,带着茴香和两个挑酒坛子的小厮去赴那诗酒会。
念云去得不迟不早,比在帖子上订的时间略早一炷香的时间,表示对主人的尊敬。此时宾客多半都已到齐,念云不徐不疾地走进去,恰到好处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仍旧是那绮月楼,座中还有好些女子陪酒助兴,倒是不见那薛楚儿。
念云拱手与众人见礼,姿态卓尔不凡,让在座许多人都自惭形秽,然而礼数又十分周全,笑盈盈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拂过,让人见之便生出七八分的亲近感,只巴不得要奔走相告“郭家小五对我作揖微笑了”。
这时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抱拳笑道:“郭贤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人姓韦名宗仁,与柳子厚是同年中的进士,时常与他们混迹一处的,颇有几分才名,念云前时也曾见过他。
念云忙回了一礼:“兄长的邀约,岂敢不来?”
韦宗仁笑着,将念云一一介绍与其他士子,念云稍稍留意,多半是这几年的新科进士及一些落榜了准备继续考试的士子,应当都是与他们志同道合之人。
念云环顾了一圈,只不见柳子厚,乃问道:“今儿竟没有请子厚兄么?”
那韦宗仁笑道:“子厚是我们中间的翘楚,怎会不叫他?只是他如今不巧,恰逢丁忧,只得向圣上告了假,回去守个一年半载了。”
上回欠了他买玳瑁梳子的钱尚未给他,总以为很快就要见着的,没想到一拖便是数月,他已回河东老家去了。
念云有些失望,可既然已经来了,场面话自然少不得,因此笑道:“原来如此。小弟是个俗人,诗是不会作,怕贻笑大方,因此特地带了几坛子好酒来,好歹不算个白混吃混喝的。”
说着招呼跟在后面的小厮,将五六坛酒一溜儿摆在前边的案上。
宗仁一指后边的地上,道:“我原是同几个朋友凑份子才买了几坛好酒的,还怕不够喝。还是郭贤弟出手阔绰,看来今儿倒是可以不醉不归了。”
念云扭头一看,墙角果然还摆着十来个酒坛子,黄纸封条似乎不大一样,像是有三四种不同的品类。
念云笑道:“既是诗酒会,光作诗也无趣。不如今儿我们来比试比试,我们互相猜猜各自带的是什么酒,要把产地、酿造的特殊之处都说出来,如何?”
宗仁只是笑:“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既然请了这么多人,如有懂酒的君子,咱们也希望不吝赐教。不如这样吧,我去请对面酒铺的酒博士来做个判官,愿意参与的都一起蒙面尝酒,然后把答案写在纸上,保证公平公正。”
大家都纷纷拍手叫好,念云负手而笑。
对面的酒博士听见说有懂酒的人要比试,他是喜闻乐见,乐颠颠的跑过来了。一时间宣州纸、徽州墨、羊毫笔都备齐,又有三五个爱凑热闹的士子来一同参与。
酒博士分别抽了三四种酒给他们品尝,那几个士子却都已陆续败下阵来,宗仁和念云都是不假思索地提笔写了答案,两人不分胜负。
酒博士眯起眼睛,促狭地笑了笑,做了个“嘘”的姿势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将其中两种酒混在了一起,斟与几人品尝。
念云初接到酒时略略皱了下眉,先闻酒香,再浅尝了一小口,似乎又有些不确定,再次拿过酒杯,浅尝辄止。
略加沉吟,解下蒙住眼睛的布条,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酒名,又将酿酒的特色、来历备细写下,交由掌柜的评判。
一时间众人都凑过去看,未见答案正确与否,先见念云写得一纸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颇有神韵,都一齐喝起彩来。
前两个倒没什么要紧的,惟有最后一品才见得工夫。众人看时,却见她写的是:
郫筒,产于剑南道成都府郫县。土人以清酒贮于青竹筒,以藕丝、蕉叶和湿泥密封,窨取香气,故名郫筒酒。
白堕,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曰:“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甖贮酒,暴於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且云北魏永熙年间,有毛鸿宾,携此酒上路,遇盗贼。贼饮其酒,立醉,被擒,故又称“擒奸酒”。时人语曰,“不畏张弓拨刀,唯畏白堕春醪”。
再看宗仁的,他却是写的神采飞扬的章草,点画处自有乾坤,只觉得一山更比一山高。
酒博士拿二人答案一对照,都答得极好,只最后那一个,念云准确地道出了两种酒,子厚写得也无二致,只是少写了后一句,未写出白堕酒的别名,稍微的落了下风。
宗仁心服口服,冲他抱拳:“贤弟真酒中仙人也,甘拜下风!”
众人笑着拉他们一同喝酒,一边作诗。宗仁的诗自然是拔头筹,念云不大会作诗,却会品评,对每一首诗都评得恰到好处、一针见血。
韦宗仁道:“贤弟品评是极到位的,何不作几首来?”
他话语中实有几分挑衅。念云坦诚道:“我不会。”
念云确实是不会。桃卓教她读书,从孔孟的圣贤书到论千秋功过的史书,到隐士大夫的诗文,都有涉猎,却不要求她学作诗,甚至连最基本的对课都没叫她练习过。
桃卓只希望她成为一个有胸襟、有见识的女子,却并不打算要她做才女,更不用说要她做文章、学科举了。
念云只好干笑:“读的闲书多,家父家母又未尝严格要求,学业不精,学业不精。”
这天下稍微有些胸襟抱负的少年,哪个不想通过科举和诗文名扬四海?看他气质不凡,子厚心里猜想他大约是世家子弟不必通过科举来谋出路,毕竟长安城里有钱的有家世的子弟那是相当的多。
但韦宗仁心里还是觉得十分遗憾,劝道:“贤弟有这样的见识和胸襟,真不应该拘泥于家族的安排,若能通过科举考个一官半职,实在是天下百姓的造化!”
念云也只好赔笑。
念云豪爽地陪他们吃酒,酒过了三巡,因几种不同的酒混着喝最是容易醉,渐渐不胜酒力,只觉得头重脚轻。
茴香瞧出端倪,怕她那女扮男装一时露了馅,正要告退,却听见个中有人问道:“我记得郭家仿佛还有一个三郎,也是风流倜傥一个好人物,怎的没一起来?”
念云醉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嘻嘻笑道:“我三哥?他要忙着成亲呢!”
座中一陪酒的女子听得,便道:“他不是先前和咱们楚儿姐姐郎情妾意,怎的成亲也不说一声么!”
念云掩口笑道:“教坊司几时有明媒正娶的,你们也当得真!快快叫那薛楚儿去另寻个金龟婿罢了,也不算我哥哥误了人家的青春!哈哈……”
茴香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告了罪带她回去,李淳派来接她的马车已经停在绮月楼门外,茴香便自扶了她上车去。
第五十四章 珠胎结()
回宜秋宫时天色已晚,李淳大约是还在大明宫里陪圣上过中秋,点灯的内侍却照例将那象征着宠幸的六对大红灯笼挂到她檐下。
念云在马车上已经昏睡了一向,这时仍旧是昏昏沉沉的,茴香便早早服侍她洗漱了,让她去榻上歇了。
到了榻上反倒睡不安稳,她命茴香将窗帘拉开,月亮的清辉瞬间铺洒在屋里,给床帐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华。
满头的青丝散落在枕上,身体裹在锦被间,凝望月上柳梢。桂子花开,郁馥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十分惬意。
正出神,却见一个人影进来,也不点灯,就这样走到她的榻边。他背对着窗子,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能感觉到他脸上温柔的笑意,正如皎洁的月华在他周身都映照出温柔的光芒,整个人都散发出轻灵的神韵。
她知道是李淳。他挺拔的身形和月白的衣裳再熟悉不过,她能想象出他微笑起来眼睛下面的卧蚕微微隆起的模样。
她躺着没动。他在榻前站了片刻,吸了吸鼻子,轻笑道:“看来这诗酒会办得不错。”
念云头尚昏昏,嘀咕道:“给我拿杯水……”
李淳在桌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一手扶起她,轻轻拖着她的头喝了茶,笑意更浓:“我的夫人,今日可是要唱贵妃醉酒了么?”
念云醉意朦胧地从锦被下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轻轻在李淳下巴上一捏:“如此,郡王也要来一杯么?”
李淳笑意沉沉,俯身横抱起她,将她的身体往榻里面挪了挪,脱了外袍和靴子,从她身上拉过半块锦被躺到她身边,一手拢起她散落在枕上的青丝,一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搂在怀里。
李淳忽然笑起来,笑得念云不知所以然,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笑命运。倘若畅儿早些看上你家郭三,恐怕你就不会嫁给我了……”他的脸依旧隐藏在暗中,她却是迎着月光的,面容和月华一样皎洁美好,他忍不住凑过去吻她的额头。
念云像一只小猫一般趴在他怀里,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李淳身子渐渐火热起来。
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早上醒来,念云发觉自己仍旧枕着李淳的一条胳膊。
她微微挪了挪身子,睁开眼,却见李淳正看着她,嘴角含笑,扯出一条好看的弧线,眼下的卧蚕微微隆起,笑容从他的眼里溢出,直蔓延到整张脸去。
十七岁的他,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成熟,此时不曾梳洗,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几分慵懒的睡意,依然显得英气勃发。
她酒已经醒了,看天色已经日上三竿,今日李淳休沐,倒陪着她睡了个懒觉。
他伸一个懒腰:“美人相伴,果然乐得做夏桀周幽。”
念云嘟嘴嗔道:“说什么不好,你要做夏桀周幽,我却不愿做妺喜褒姒。”
念云伸手去掩他的嘴,他却把脸一偏,手指落在他脸颊上,又被他捉住贴在脸上,顺势亲吻她的手指。
李淳笑道:“做酒色之徒最好,佳人美酒,浑浑噩噩就是一辈子。”
念云正要说话,却不知怎的,胃里忽然一阵难受,挣扎着越过李淳的身子,伏在榻沿上就是一阵吐。
李淳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轻拍她的背。她吐了一阵,又是一阵头晕,无力地伏在他膝头。
李淳蹙眉:“想是昨儿好几种酒一起胡乱饮的,伤了脾胃,我便叫梁侍医来瞧瞧。”
不多时梁侍医来了,倒是难得的一本正经,在案几上放了个小软枕,念云将手腕搭在软枕上,请御医诊视。
梁侍医反复观察了面色、舌苔,又再三把脉,左右手交替把了三次,才离了席,居然对着门外磕了个头,口中连声道:“苍天有眼啊!”
李淳和念云都愣了:“什么?”
“你个混蛋崽子,这丫头有身孕了!”
简直像一个响雷在耳边响起,念云险些被击蒙。
李淳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激动地跳过去扯住梁侍医的胳膊:“有多长时间了?”
御医摸着山羊胡子徐徐道:“总该一月有余了。”
李淳看向念云,眼里全是欣喜之色。他冲到榻边握住念云的手,喜形于色,“念云,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念云也有些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去抚摸尚平坦的小腹。
老侍医鼻子抽一抽,沉着脸拉了李淳到一边去:“臭小子,我问你,昨儿晚上你做什么了?”
李淳有些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这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么,要不然我还那么努力干什么……”
“嗯?”梁侍医几乎怒了:“你这混小子,不仅在她屋里喝酒,还行了那等事?这亏得她身子底子好,没让你给折腾出毛病来!”
李淳哭丧着脸赔罪:“我……我不知道啊……昨儿那酒是她喝的……”
“你……!”梁侍医狠狠地瞪了念云一眼,气得直跺脚,背着药箱就往外走:“你这丫头也是……唉!”
走到门口,却又转回来了,声色俱厉地向着李淳:“混小子,我告诉你啊,把你媳妇看好了,一直到娃儿落地,不能再叫她出这东宫的门!”
“是是是,老先生说得是,一切都照老先生说的办。”李淳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好脾气地千恩万谢送了他出去,却跟个孩子一般粘在念云身边,高兴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时问她要不要喝茶,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念云无奈地笑:“又不是第一个孩子,你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怎么还这样毛毛躁躁的,我都以为你不喜欢孩子!”
李淳看着她,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笑意满满:“我喜欢你生的孩子。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我心里好欢喜。”
这时绿萝正掀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听见李淳半句话,竟是说她有了孩子,吓得手一抖,药碗“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李淳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怎么回事?”
“我……我……”绿萝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李淳微微蹙眉,绿萝平素不是这样支支吾吾的人,他扭头去看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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