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郭鏦已有十九岁,身量已长足,比李淳更显得挺拔,又眉眼含笑的立在那里,整个人越发英姿勃发。
天气甚好,郭鏦站在曈曈的日光中,脸上的笑容也沾满了明媚的阳光。
李畅眼里一向是只有自己的哥哥,只要比她哥哥差那么一分半分的,再入不了她的法眼。第一次见到郭鏦,她的心却是禁不住漏跳了几拍,傻傻地怔在了那里。
念云想起先前绿萝说他送了一匹白马来,有意寻话题,笑道:“哥哥替我送来的马在何处?”
茴香在一旁笑道:“夫人是欢喜得糊涂了,总不能把马就拴在咱们院里吧,三郎必是叫人送到马厩里去了。”
郭鏦笑道:“可不是,你还记得那匹难驯服的白马么,父亲近年来也无甚精力去管,我就和他说,淳也是个喜欢骑射的,索性送了与你。这马已在马厩里关了一年有余,正好性子也磨得差不多了。”
念云摇着郭鏦的胳膊:“就知道三哥哥疼我。”
念云初掌东宫不久,郭鏦也知不可落人口实,因此不便久留,把外头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和点心放下,略坐一坐便告辞了回去。
李畅却是比念云还着急,心心念念要去瞧那匹好骏马,衣裳都没换,就拉着念云直接跑去了马厩。
东宫的马厩很是宽大,念云一眼就认出那匹连鬃毛都没修剪过的白马,虽然骨骼依然高大健壮,因为被关了一年,皮毛显得不那么光润了,被关在了一间单独的栏里。
同家养的本地马不同,这匹马的脚踝处也有一圈稍长的毛,走起来似流苏一般,煞是好看。
李畅惊叹:“这匹马真漂亮!”
念云走到白马跟前,那马只是冷傲着性子不理睬她。李畅就要开门进去,被她拉住。
她看着它的眼睛,只觉得那黑亮的眼睛里有一种与人类并无区别的眼神,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怨怒,充满不甘,却又不肯屈身就死。
念云在马厩边站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毫不畏惧地同动物最原始最纯粹的眼神对视。对视了很久很久,念云叹道:“你生在漠北的草原,我是没有办法送你回去了。你一直都活着,我知道你不想像个奴隶一样卑微地死去。你若能听懂,肯好好合作,我必不辱没了你。”
白马依旧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了一句半句没有。念云吩咐马倌给它足够的干净饮水,带着李畅转身离去。
第二日念云又来马厩里,与马对视了大半个时辰,说几句话,回去。
到第三日,马倌知道她要来,把马厩收拾得格外干净。念云赏了马倌,仍旧到白马面前站着。对视了一炷香的时间,念云吩咐道:“取一升炒熟的燕麦来。”
马倌取了燕麦来,念云抓了一把,将手伸到围栏里去,摊开手心。
炒熟的燕麦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白马抽了抽鼻子,它在东宫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只喝了些水,如今闻到这燕麦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就这样屈服于人类?还是一个看起来毫无魄力的女人,总有些不甘。
念云伸着手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它也没有走过来。念云于是缩回手,吩咐马倌把燕麦拿走。念云微笑着,成功捕捉到白马眼里流露出的不舍。
念云装作没看到,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她却又来了,手里不仅拿着炒燕麦,还拿了一根鲜嫩的黄瓜,走到马厩里,折了一小段黄瓜嘎嘣脆地嚼起来。白马拿眼角的余光瞟着她,没出息地咽了一下口水。念云微笑着把剩下的大半根黄瓜伸进栏杆,眼神是相当的无害。
白马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敌不过诱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来。
要知道,马倌儿往马槽里倒的可都是干草,最多加两马勺的豆饼拌在一起而已。一根鲜嫩清甜的黄瓜对于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美味!
黄瓜离它嘴唇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它又犹豫地停住了。
念云明明稍微动一动手腕就能把黄瓜凑到它嘴里去,她却偏偏不动,等着它自己来吃。眼神里带一点调皮的意味,好像在说:你走都已经走过来了,好吃的就在嘴边,还差这一伸脖子的距离了?
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挣扎,白马最终没抵制住食物的诱惑,张口嘎嘣一下咬去一大半,又一口下去直接吞完,差点没咬到念云的手。念云也不以为意,把带来的一口袋炒燕麦也捧了进去。
白马的饥饿被彻底勾引出来,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直喷响鼻。
因它好几天没吃东西,念云不敢一次给它吃太多,因此吃完了这一升燕麦,就没再拿食物给它。她试探着伸手去摸它的鬃毛,它虽显得不耐烦,可是吃人嘴软,好歹没太躲着。念云摸了几下,高兴地叫马倌儿来给它换了新鲜的饮水,离开马厩。
第四天念云又来,喂了两升燕麦。这一次她穿的是骑装,英姿飒爽的样子,此后每天都是换了骑装来马厩的。
如此半月,她已经可以打开马厩的门进去喂了。白马因和她已经算是混熟了,不再躲避她的靠近和抚摸,很自然地享受她带来的美味。
念云又开始慢慢的逗引它走出马厩。因没戴笼头,不好控制,她事先已经安排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拿着套马杆躲在旁边。所幸也没出现什么意外,白马一开始虽然有戒心,但她只是带着它在马厩附近走一圈,又带它回来。
又这样过了近十日,李畅虽没有念云的耐心,却也时常来看那匹马,知道念云同它渐渐熟稔。
这一日念云特意换了一身行动方便的胡服,仍旧喂完燕麦,和李畅两个带它到马厩附近的一处空地上。白马的戒心已经彻底被她拖得疲了,安闲地跟着她散步。
念云轻轻抚摸着白马的鬃毛,走着走着,李畅瞅准机会,却忽然抓住马鬃,飞快的一跃跳上了马背。
白马一惊,感到有些恼怒,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起来,一直跑出了马厩,企图把背上的人摔下来。
李畅的骑术尚可,从前也缠着李淳教过她好一段时间的,并非等闲之辈。她压低身子,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子,胳膊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任它一路狂奔也不能奈何她。
念云看着心惊,本来她也是打算找个机会硬骑上马背的,不料李畅却抢了先。
只是这些日子来李畅只是跟着她,不曾亲自用心接触这马,因此未免担心,此时也只指挥那些事先安排好的太监和马倌儿拿着套马杆找机会。
第四十五章 救美人()
不料,那白马脾气仍旧大得很,直冲着一旁的树丛里冲去。那树丛浓密,枝条甚多,还有些带刺的花朵,念云一惊,“哎呀”一声,眼见着李畅不是要被那些树枝和花刺划破脸,就是从马背上跌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匹黄骠马斜冲出来,马背上一个锦衣少年,飞快地驭马靠近,一把将李畅从白马背上捞过来,稳稳地落在自己的马上。
李畅惊魂未定,犹自大睁着眼睛,身子颤抖不已。那少年驭马停住,飞身下马,将李畅交到玉竹和重楼两个手里,对念云道:“你们太心急了些,若这畜生伤到郡主,可不都是我的罪过么!”
念云这才定睛看他,原来是郭鏦。她心里一松:“幸好三哥哥你来了……”
郭鏦也来不及多话,只道:“照顾好郡主,我再去想办法。”
念云忙命人去请梁侍医,一面又跃上马背,拿过一个小太监手里的套马杆子,朝那白马靠近。
白马见背上的人已经甩下来,倒也没往树丛里钻,反而是拐了个弯,朝着空地跑去。
正是这一念之差,给了郭鏦可乘之机,他驭马紧跟其后,瞅准机会便拿套马杆子死命套住不松手,白马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这边厢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和马倌儿赶紧跑过去,手脚麻利地把笼头给它套上了。
有了笼头和缰绳,郭鏦反客为主,冲过去拉住缰绳,命马倌儿牵回去。
被这白马折腾一番,一行人不觉已经从宜春北苑穿过宜春宫门,一直跑到了前面丽正殿来了。
忽然听见几声击掌声,一人自丽正殿的台阶走下来,笑道:“好英武的骑术!”
郭鏦扭头看时,原来是太子殿下。
太子远远望着那匹白马,只戴着一个简单的笼头,鬃毛乱糟糟的,体型却十分高大与本地马不同,诧异道:“那是去年西域进贡来的那匹烈性胡马?”
念云忙赶上去:“方才惊了郡主,都是儿媳的不是,请殿下责罚。”
太子却毫不在意一般,笑道:“畅儿自小办事毛躁,也不知受了多少惊吓,总不长记性。这位小郎君是……”
念云道:“这是家兄,家里排行第三。”
“好,好,是个好少年!”太子笑着,吩咐下人去库房取他的马鞍来,道:“早年皇上赏下来一副极好的马鞍,配的是赤金打造的笼头和马嚼子,去拿来送与郭三郎罢。”
郭鏦连忙推辞:“既是圣上所赐,在下怎敢……”
太子笑道:“你救下畅儿,便是她祖父在此,也定不会反对。况且,我如今已经骑不了马,物当尽其用,你的好骑术配得起!”
郭鏦不好再推辞,只好道谢。太子又请他入殿,分宾主而坐,相谈甚欢,说到些政治见解,亦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对他十分赏识。
郭鏦便趁机向太子道:“舍妹在东宫,还蒙殿下多多照拂。”
太子果然道:“那是自然,郭三郎也可常常来看望舍妹,如今咱们都是亲戚,合该常常走动才是。”
太子一向为人谨慎,唯恐圣上疑心他结交臣下,能开这样的口已算是难得。一来郭鏦如今并无官职,二来他是李淳的大舅子,多走动走动也无可厚非。
郭鏦今日来东宫见李淳和念云,其实是有一件正经事要商量,不想恰好救了李畅一回,还没见着李淳,反倒先见了太子。如此,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机缘。
他因向太子道:“正月里会试已毕,圣上又得了一批新进学子,听说最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这半年来已约略看得出性情。如今这些士子都是待诏之身,混迹于平康坊……”
每一届会试过后,新科进士只是作为备用人才,需等各部职位有空缺了,逐一填补。此际他们又不得不盘桓于长安城里待诏,替人做些文书或者屈居大户人家门下讨生活。
但凡这些学子,最喜欢去平康里的教坊厮混,替那些当红的歌伎舞女写些辞赋,或可闻达于朝廷重臣,结交一些权臣,甚至于上达天听,也是一条捷径。
太子听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过个三五年七八年,其中佼佼者必定飞黄腾达,特别是那些年纪轻的,一二十年后不失为国之栋梁。如今趁着他们落魄,设法笼络,尔后必定能助东宫一臂之力。
但他颇有顾虑:“只是东宫身份地位特殊……”
郭鏦笑道:“殿下若信得过在下,如今郭某只是一介白身,许多人又已知道舍妹年幼贪玩的名声……便是结交些闲杂人等,与殿下和东宫何干?”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不过是游说太子同意让他带着郡夫人一起出去玩。
上次念云带他去逛西市之事尚历历在目,虽然他最终没有递折子上去,可是不能不说心里的震撼极大。
便是郭鏦,太子也曾听说他纨绔的名声,若不是今日长谈,倒要误会子仪公儿孙不肖了。
这位“年幼贪玩”的儿媳妇,和这同样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兄妹俩远不是表面上的样子。
太子因慷慨道:“既是如此,你便时时带念云出去走走也不妨。”
郭鏦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如此,谢过殿下,我这便去同舍妹商议。”
太子点点头,却在身后徐徐道:“待畅儿好些了,可叫念云带上她一道。”
这边厢念云送了李畅回去,梁侍医背着医药箱子匆匆赶来,仔细诊视了,却是沉着脸半晌不语。
念云只好问道:“侍医,畅儿怎么样?”
梁侍医撇撇嘴,也不动手开方子,只徐徐道:“老夫行医四十余年……”
念云不解其意,难道畅儿不大好么?
“呃……我知道。”
梁侍医一本正经地摸一摸下巴上的花白胡子,瞪着她道:“你个小娃儿,但凡有事,便不分青红皂白便找老夫亲自来诊视,连给那什么姨娘通房丫头安胎都找老夫……”
念云心里一松,“那……畅儿是无事喽?”
梁侍医用力把药箱子一盖:“哪也没伤着,就是让马给惊了一下,也要老夫亲自来看!你回头随便叫哪个药童拣一副半副的安神药便是了!”
念云陪着笑:“畅儿好歹也是个郡主,药童怎么使得?”
梁侍医拿过药箱站起来,闷声道:“那便不服药也罢,一两日保管还跟母猢狲一般!”
李畅原是在卧榻上躺着,听见老侍医这样揶揄她,扯了个软枕头就扔过去:“臭老头子,你敢说我是母猢狲,你等着,看明儿我不去把你那药草园子都连根拔了!”
梁侍医咂咂嘴:“怎么样,我说没事吧?”
也不待念云回答,脚底抹油地溜了。
念云见李畅恢复了神气,便笑起来:“咱们德阳郡主可不是威风么,快快换下那一身小太监的衣裳才好,不然等会看良娣来了收拾你!”
李畅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衣裳,一面招呼自己的丫鬟来服侍,到屏风后面去换衣,一面对念云道:“那匹马真是吓人,方才我都以为我要完蛋了……明儿等我好了,咱们再去想办法,我就不信咱俩这么温柔可爱,连一匹马都驯服不了!”
这……温柔可爱跟驯马有什么关联么……
念云为之绝倒。
李畅换了一身简单的宽身襦裙出来,又夸张地比划道:“你那哥哥真神勇,胳膊就那么一伸,一把就把我从那白马背上捞过来!”
这话不假,郭鏦的骑术虽然花哨了点,但是不能否认,十分精湛。
念云含笑打趣小姑:“咱们畅儿这是想嫁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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