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云轻叹一口气,便往屋里走。
李淳猛地一把拉回她,月光下,却蓦然见她两行晶莹的泪水。
李淳忽然又觉得心疼,明明是他自李谊那里强抢了她来,也许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松开手,在身后絮絮道:“在外头不比家里,若是失了皇室身份,难免餐风露宿,多带些财物……”
见她进了屋,还觉得许多话没说完,又跟了进去:“前年冬天圣上赏了我一件白狐皮大氅,你带去罢,外头买不到这样颜色纯净又厚实的……”
“你饮食一向喜欢加茱萸,莫要加太多了,梁侍医说多了也伤胃;你夏日吃冰镇的桑葚子总无节制,往后可要注意些……”
他忽然自己都诧异起来,竟对她的生活细节这样的了解,她在东宫不过数月,却像一滴油一般渗入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她始终默然,眼泪却是一直流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了一会,终于到外间的罗汉床上去歇着了。
李淳心里浓浓的都是不舍,蹭到她身旁:“你睡里面大榻上去罢,我……我只在榻沿上陪你说说话儿。”
念云也未反驳,便抱了被子进来,靠墙躺在榻里侧。
李淳睡在外侧不断絮絮地说话,也不管念云不应他,不知不觉竟也睡熟了。
一睁眼,天已大亮,侧头一看,念云已经不在身边,他跳起来,冲到门口,见绿萝在外头,问:“夫人呢?”
绿萝恭恭敬敬回道:“夫人一早同茴香出去了。”
是了,茴香才是一直服侍她的人,她自然不会带别人。
这时分她到舒王府了么?也许……今生今世,与他李淳,再无瓜葛。
他把手撑在门框上,颓然叹息,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竟然在流泪。
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狠狠地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转身。屋里到处都残留着她的痕迹,锦被整整齐齐放在榻上,仿佛屋子的女主人只是起身去倒一杯茶。
他在她的枕上看到了一根长发。他将那头发拈起来,对着烛光细细打量着。
他便想起她那一头黑亮如漆的长发,平素挽成发髻,插着步摇,堆成一抹乌云。夜晚和早晨梳妆的时候,锦缎一般披散下来,总是柔柔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俯下身来,在榻上继续搜寻,却一无所获。他解下腰上的荷包,郑重地把那一根头发装在荷包里。
一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胸口竟狠狠地痛了一拍。
今日是休沐,不必去上朝。他在她方才躺过的榻上躺下,闭上眼睛。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拥着锦被,假装她还没有走。
桌上的红烛烧尽了,剩短短的一截灯芯,倒伏在烛台里,盈盈一汪红泪。
他恍恍惚惚地躺着,不愿意睁眼。
话说念云一早起来,带着茴香便往那香料铺子去,从密道进了舒王府。
天色尚早,念云到那小院子里,推门进去,见舒王独自坐在屋里,神情寥落。桌上一盏残灯如豆,仍在摇曳着。
念云走去吹灭了那灯烛,光线也并不见暗,李谊这才轻声道:“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大约是枯坐了一夜。
念云叹息:“你明明病还没有痊愈,也不知道好生照顾自己。”
他抬起头:“我怕你不来见我了……”
念云把一早在外头替他买的点心搁在桌上:“我来看你。”
李谊苦笑:“只是来看我的么?”
念云不语。
“念云,你愿意跟我走吗?从此远走高飞,远离长安城,一生一世,再不回来。”
“我……”
李谊看着她,眼里一片黯然。也许念云还不自知,可是他已经明白,她心里,对那个生活了数月的东宫,有了牵挂。
没有绿萝和茴香,没有三哥哥,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姑姑,她将独自和这个男人一起面对一切。面对未知的前路,她觉得害怕。
这半年来,她和李淳的相处,远比和谊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不愿意承认,在她的心里,或许早有了淳的一席之地。
李谊长长叹息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后花园里去。
舒王府后园的荷花池莲叶田田,红莲如宿命般绽放。
荷花池边,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四匹大青马已经解下来,拴在池边的柳树上休息,车后绑着些箱笼物品。
李谊走过去,开始动手解开那些绳索。念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惊觉,“你在干什么?”
李谊看着她微笑,笑容里遍布着苍凉。他亲昵地搂着她,亲吻她的发丝,“这本是我备好的车马,要带你走的。可你走不了,那我们就不走了。”
如果她是欢呼雀跃着跳上他的马车,要随他天涯海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走,给她快乐。可她分明离愁深种,也许这一天,她真正要离开他了。
念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的手也是凉的,四只手覆在一起,竟没有半点温度。
他从怀中摸出两张纸来,叹一口气,走到荷花池旁的一个座灯旁,拿起灯罩,将那两张纸凑到灯火上,熊熊燃起来。念云瞥见那纸上有“不练情由,见给过所”的字样,盖有官府的朱砂大印。
这是他为着二人出行方便而准备的“公验”。是离开长安城,经过许多地方查验身份用的。
不知他给他们编造了个什么身份。
他把两张“公验”给烧了。
李谊走到柳树下,将拉车的马匹牵过来,一一套在车子上,将她的小包裹放在车上,拉起她的手,扶她上马车,嘴角噙着温润如玉的笑容,温柔一如每一次相伴。
“我送你回去。”
他在马车上挂起舒王的徽记,亲自驾车出门。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朝阳里穿过宽阔的大街,肆无忌惮地,冲破清晨的曙光,往东宫驶去。
车里坐着他一生挚爱的女人,现在他要把她送回去了,那里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家。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从此之后,他便是真的失去她了。
上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护送她出嫁。而这一次,他亲自护送她回到不属于他的家。他在驾车,她坐在车里,隔着一扇薄薄的车帘,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轻轻哼唱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
第四十二章 焚稿断痴情()
这是他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挂着舒王府的徽记带她行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迎着朝阳,却没有半点希望。
不知为何,她反而感到一丝轻松。谊终究还是懂她的,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可他似乎什么都猜得到。于是这轻松中,又掺杂了浓重的酸楚。
马车停在东宫的侧门口。
沉默了许久,李谊没有叫她下车,她也没有说要下车,似乎在贪恋那一点点最后告别的时间。
要走的,终归还是得走。终于,李谊叹一口气,跳下马车,掀开帘子,握住她的手扶她下车。
两个人的指尖都是冰冷,自握住的那一瞬间便像是诀别,明知道肌肤的每一寸相触都是时光许下的玩笑,却偏偏贪婪地捏着指尖不肯松手。
她是微微地低着头,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谊,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想也未想:“好。”
那一刻,无论她说出什么来,要他生,要他死,他都会答应。
她说,“好好活着。”
她不是一个狠绝的女人,已经决定了要站到他的对立面去,却是狠不下心来叫他放弃争储,叫他去死。
她也终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嘻嘻笑着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因为我会去找你,我长大后得嫁你呢。
现在她嫁给了别人呢,也许她还不自知,他看得出来,她已经快要爱上那人了,她长大了。
李谊笑了,似乎听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笑意从眼里弥漫出来,整个的人都散发出一种气息,就是他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你能感觉到他是在笑。
在他的笑容里,念云又忽然的感觉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睥睨众生的大将军舒王,万千红尘只是他脚下的一抔黄土。他笑得那样肆意,又那样满不在乎。
他从她身旁走过,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你放心,我的命,只有你能取。”
语气安然恬淡,仿佛是在许下诺言,好叫她放心一般。
两人并肩而立,李谊终于开口:“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走。”
念云的眼圈红红,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却是倔强得抬起头,不叫眼泪往下掉。在他面前,她一向是顺从的,这一次,却咬着牙,“你先走,我看你走。”
他格外的温和,“好。”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她的手指从他指尖滑落。他迟疑了片刻,转身跳上马车,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扬鞭策马:“驾!”
绝尘而去。
从前教她骑马的时候,每一次他送她回家,都是他站在那里看她进门才离开。
这一次,她看着他的背影和挂着舒王府徽记的马车消失在茫茫长街的尽头,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单独的相见和告别。
少年时梦里的那将军哥哥,此刻正如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般,从她生命中淡去。终有一天,她找到了梦里的人,却又亲手将他推开,亲手摧毁了那些纯真的幻想。
只因为,这世界早已不是当初的纯真模样。
此刻她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立场,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桩命运。
李淳为了娶她,他可以不顾自己已经订亲,不顾她已经许给别人,不惜欺君,不惜危险时刻躲在深巷里救她。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管他有多少个侍妾,都叫她相信他会赢,会保护她。
而谊,不敢忤逆韦贤妃,不敢告发这欺君之罪,眼看着她嫁与旁人,却只得托着人偷偷相会。倘若李淳和韦贤妃当真不放她走,他可带得走她么?便是他战场上杀伐果断,于感情上却如此优柔寡断!
念云站在长街上叹息。
那一刻,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面前是东宫,走进去,她依旧是执掌金印的广陵郡夫人。
她一步不歇地往宜秋宫走,仿佛在逃离。她十分明白,广陵郡夫人必须一直往前走,走下去。
回到宜秋宫时,寝殿里尚无声息,卧榻上凌乱一团锦被也不曾收拾,原来李淳尚未起身,将自己埋在锦被之中,只露一把乌黑烦恼丝。
纵然今日休沐,他一向是晚睡早起,没有贪睡习惯的。
念云吓了一大跳,“淳,你怎的还没起床,可是不舒服,要叫梁侍医来么?”
静谧的屋里忽然响起念云的惊呼声,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不敢睁眼。
“淳,淳!”
她坐到榻沿上来,扯开锦被,伸手来摸他的额头。
那手柔软温润,触感无比清晰。李淳呆了许久,猛然睁眼。
“念云!”
失而复得,他掀开锦被跳起来,狂喜地冲上去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念云被他闹得七晕八素的,伸手打他:“你做什么!”
李淳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将她拥在怀里,她外袍上的珍珠和金线硌着他的肌肤,可他觉得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不肯放手。
他像一个终于找到家人的孩子一般呢喃,“念云,你回来了……”
念云无奈:“是,我回来了。”
他将脸埋在她脖颈里,撒娇一般诉苦:“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念云好笑地拍他的背:“好了,别闹了,我叫玉竹来服侍你更衣洗漱,看你这个阿爷,叫宁儿看见成什么样子!”
他只怕她还是要走的,握着她的肩膀,急急问:“你不会走了?”
念云难得的没有推开他,只轻声道:“我还去哪里?这里是我的家……”
对,这里是她的家,他和她的家。
只要她不走了,便好。
李淳这才高兴起来,起身洗漱了,直到用早点,一直孩子气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松。他的手不够宽厚,却是温暖的,手指修长有力。
待到太子身边的小厮来叫他,说是有事商议,他才有些不好意思了,戴上玉冠,往崇仁殿去议事。
念云却没有去内府,坐在妆台前,想一回,叹一回,不觉滚下泪来。
她对谊何尝不是真心,可她又没有办法做到无牵无挂地跟着谊一走了之。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了退路。
“茴香,拿一个炭火盆过来。”
这盛夏时节哪里来的炭火盆,茴香支支吾吾,念云又吩咐了一遍,她才去叫厨房烧一个来。
炭火红艳艳的,跳跃着微小的火苗儿,看着喜庆。天气虽然炎热,可她心里一片冰凉,倒没觉得热。
“你出去守着,不要叫别人进来了。”
茴香有些愕然:“十二娘……”
“茴香,你看,我又回到东宫了,也许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有些东西,留着也没有用处,只会害人罢了。”
茴香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出去,将帘子放下来。
念云自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雕花的木匣子,这里头全是谊从前写给她的信。一封一封,一个一个字,都是少年的心情。
木叶,我盼着你早些成为舒王府的女主人,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的所学有用武之地。
看一封,便往炭火盆里丢。干燥的宣纸十分容易点着,还没挨到火红的炭上,便已经烧着。霎时间腾起蓝色的火焰,吞噬掉那漂亮的飞白体,吞噬掉所有温情脉脉的语言。
那炭火,像是灼烧在心头,看那一笔一划消失变成黑灰,每一秒都是痛。
火焰舔舐着纸张,慢慢地皱缩起来,只是顷刻之间,便只剩了小小的一片灰烬。字迹还残存在上头,清晰可见。
念云贪恋地再看一眼,拿火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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