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忽然降临,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而且,现在太子已经成人。
可念云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李淳虽然曾经对不起她,但两人之间的情分到底不浅,他身为帝王,能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容易。
而七喜,他显然已经看出来,郭鏦其实也有不臣之心。
念云轻叹一声,将喝完的茶盅放到桌上,“七喜,今日的话,你知我知便是。”
七喜还想再劝,“娘娘……”
念云道:“本宫心里有数,你不必再说了。”
七喜便也不再说话,退回去坐到一边,沉默地端起一盏已经冷了的茶喝下去。
这边李淳散了朝,郭鏦却留了下来,趋向前,躬身不语。
李淳原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文,便睁开眼,问道:“郭三,你是来为贵妃求情的?”
郭鏦的回答与太和公主如出一辙,“陛下想多了,贵妃娘娘与陛下之间,乃是陛下的家事,外臣如何干预?臣只是关心岐阳公主的婚事,岐阳公主是陛下膝下的长公主,也是本朝头一个出降的公主,年后便要大婚,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这……”李淳成日里忙于朝堂上的事,哪里顾得上这些,平素这些事一向都是念云在打理,他如何知道?
而且,贵妃现在正在禁足中。
李淳怎么答,他能说,因为贵妃被禁足了,所以岐阳公主的嫁妆根本就不知道准备成什么样了?
这时候要是有个耿直的人来直接替贵妃求情,他真想好好地发一通脾气。可所有人都在求情,却偏偏谁也不直说求情,只是每句话最终都绕回贵妃被禁足这件事上来了。
李淳只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可每次想出拳的时候,又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着力点。
这时郭鏦又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陛下,臣以为,岐阳公主大婚,务必要风光大办才好。若是陛下有难处,可需要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进宫来帮忙?”
岐阳公主是长公主,而且若真论起来,她应是李淳同念云唯一的嫡亲公主,身份自然贵不可言,这大婚自然是要风光大办的。
念云本来一个人操执就有些忙不过来,如今还禁足……
李淳颇为无奈:“后宫之事,朕也不太清楚,就如爱卿所奏,宣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入宫协助罢,有劳郭爱卿记挂。”
郭鏦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仍旧十分严肃地问道:“那……不知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入宫来,可否出入蓬莱殿?”
得,叫这两位夫人进宫来可是陛下亲口说的,也是陛下说她们只是进宫来“协助”的。那么到底是协助谁的?
如今大明宫的事务都交在太和公主的手里,可太和公主这么一个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怎能给自己的姊姊操办婚事?这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他若是今日松口说她们可以出入蓬莱殿,那也就意味着大明宫的女主人依然是郭念云,万事依然是她做主。
那么这禁足令呢?太和公主可以带着各处的尚宫管事大模大样地出入蓬莱殿,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也可以照常出入蓬莱殿,如此一来只怕礼部的官员也得到蓬莱殿去奏事,那么这禁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被他们拿话给坑了。
李淳大手一挥,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既然贵妃也有悔过之心,看在岐阳公主的面上,从今日起,这禁足……就解了罢。”
郭鏦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地磕了个头,“臣遵旨。”
看着郭鏦从紫宸殿里退出去,李淳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轻松。禁足这件事,原本是一时的冲动,事后他也后悔不已。可他是皇帝,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再去承认自己的错误。
现在郭鏦给了他一个理由,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打着为岐阳公主筹备大婚的旗号。
他此时十分想去蓬莱殿看一看念云,可他又有些没来由的胆怯。也许他害怕见到念云,也许……
他是在害怕如果她不能原谅他。
在理智回到身体里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是他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就算有一天全世界都负了他,她应该也会同他站在一起。
他站起来,在大殿里来回地踱了几圈,却始终都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从她开始禁足,散朝之后,晚上阅折子饥饿的时候,紫宸殿里再也没有美味可口的点心端上来了。即使他吩咐尚食局备下点心,到底也不是那个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色将晚,忽然听见外头来报,说汉阳公主和荣安县主进宫了。
按说她们平时进宫本来是不需要向他报知的,但因为这一次她们奉的不是贵妃的懿旨,而是陛下的圣旨,所以还是得先来见他。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汉阳公主当先走进来,“大哥!”
她出嫁这么多年了,性子也变得沉稳安静,但同他依旧还是亲厚的,李淳连忙扶住她不叫行礼。
身后薛楚儿也是一身命妇的礼服,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李淳对她其实没有太多好感,这女子当年闹出那么多事来逼着郭鏦娶她,要不是她,说不定畅儿早就生出嫡子来了。
不过,她这个荣安县主可是念云做主封的,念云同她之间的关系也还算是过得去,在这个时候,李淳倒也愿意高看她一眼。
李畅同他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到正题,带着三分揶揄,毫不客气地问道:“大哥,你又惹姐姐生气了?”
念云是她大嫂,后来她又做了念云的三嫂,这关系有些乱,所以她们两个向来姐妹相称。
李淳被她噎了一下。也就他这个妹妹,在郭鏦面前温顺得像个猫儿,怎么一到了他这个哥哥面前,倒变成了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专门揭他的伤疤了呢!
贵妃娘娘不买他的账,这边还不知道怎么去道歉;驸马竟然联合朝臣来算计他,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连他这亲妹妹,都敢这么说他……
他这个皇帝当得啊!
然而,还不得不低头。
他涎着脸皮,上前去拉一拉李畅的衣角,道:“好妹妹,你别见死不救啊……”
这这这……面前这位,确定是威震四海的大唐帝王么?怎么看,都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啊这……
李畅一把拍开他的手:“去去去,谁是你的好妹妹,平时有什么好东西都没见给我送去,这会倒想起我来了!”
李淳讥诮道:“就你那样,朕可听说你在家里一支金簪子都舍不得戴,什么稀世奇珍到你那还不都成了破石头!你倒说说,朕哪年逢年过年没给你送钱帛过去?”
这一句把李畅给噎着了。她这个素有节俭之名的公主,在家一向是布衣铁钗示人,其实她对于珠宝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赏她珠宝,的确不如直接给钱。
所以她这个哥哥一向也十分体贴,给她的赏赐向来都是金子和钱帛。她拿去买了不少店铺,资产颇丰,当初念云弄出来的赈济灾民的事,贵妃再没有时间去管,她倒是继续给做了下去。
说起来这位皇帝哥哥还是个财神爷呢。看在钱的份上,李畅决定不再同自家哥哥计较,凑过来,笑道:“放心罢,我和楚儿知道轻重的,帮你多说几句好话便是了。瞧瞧你,闺女都要出嫁了,老两口居然还闹这种别扭!”
这一句“老两口”怎么听怎么别扭,可是想想,好像真就是这样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夫老妻闹别扭()
二月初,皇帝下旨,将岐阳公主晋封为岐阳庄淑公主,下嫁太子司仪郎杜悰。
这是元和年间的一大盛事,十里红妆尚不能形容。
身为大唐最尊贵的长公主,她的嫁妆不仅是礼部安排宫中出的一份,还有她母亲郭贵妃私下里用自己的体己钱置办了颇有分量的一份,当然,她的舅舅和舅母们也少不得要出力。
要知道,最疼她的三舅舅膝下无子,这外甥女可就是最亲的了。
要说三十年以内哪个公主出嫁的时候有这样的排场,恐怕一时还真找不出。再往远了算,大约也就是当年升平公主下嫁驸马郭暧的时候能够比一比了。
那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久远到只有须发全白的老人才能记忆一二,尚能拿出来津津乐道一番。
贵妃郭念云,穿着明黄色绲边的华服,雍容华贵地站在陛下身边,在宫墙之上为公主送嫁,于是长安城的人们得以远远地瞻仰贵妃和陛下的天颜。
曾经有幸目睹了当年郭家嫡女与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陛下大婚的人,在远远看了这么一眼以后,得出了结论:陛下天威更盛,贵妃娘娘倾城之貌犹似当年,难怪这么多年来一直盛宠不衰!
这位被认为始终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把公主送出了皇城,望着那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一时间忍不住热泪盈眶。
威严的陛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装作风轻云淡地感慨:“念云,咱们的女儿都出嫁了,咱们俩,可当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
念云看了他一眼,不大搭理。
话说,这是自从那次紫宸殿被宣布禁足以来,陛下头一次主动来见她、主动同她说话吧?事情闹了那么大,他打算就这么揭过了?
就算是畅儿和楚儿借着帮忙打理公主的嫁妆来劝了她许多话,可那到底都是他们说的,陛下自己并没有半点表示啊!
难道他觉得,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还是说,皇帝的一切过错都理所当然被原谅?
念云心里憋着一股气,但这样的场面,在公主的婚礼上,当着文武群臣和天下万民,她自然还得是那个最得体的郭贵妃。
夕阳的余晖洒在送亲的队伍里,也洒在城墙之上,给整个长安城都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边。在无边的熔金落日之中,听见大唐的子民在宫墙之下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呼震天动地。
李淳满意地将念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天色渐晚,待送亲的队伍终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只剩下抬嫁妆的队伍尚在陆续不断地从宫里往外去。
六福在旁轻轻提醒:“陛下,娘娘……”
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
陛下有好一阵子没有去蓬莱殿了。
六福连忙向贵妃使眼色,意思是,娘娘您就服个软罢,好歹开个口,邀陛下同往蓬莱殿去……
然而被贵妃一个白眼顶了回来:明明是他的不是,怎么还得本宫服软?本宫偏不开口,看他现在是不是还打算往别的宫里去!
哎呦这两位祖宗真是不好伺候啊!
六福苦着脸,又看向陛下,结果陛下也仰了仰那张傲娇的帝王脸,张口道:“摆驾!”
摆驾去哪儿?您倒是明说啊!
六福的刚拉成茄子的脸这会已经成了苦瓜,这陛下不说,六福也不能明说,只得等着贵妃先上了肩舆,这才扬声道:“陛下起驾——”
去哪儿?当然是跟在娘娘后边,娘娘往哪儿去,陛下也就跟着去呗,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哪配给陛下抬肩舆啊!
肩舆缓缓走过含元殿,走过宣政殿,走过……紫宸殿。
终于贵妃娘娘的肩舆略停了一停,回头道:“陛下,紫宸殿已经到了,陛下操劳了一整套,早些歇着罢。”
“啊?哦,早些歇着,歇着。”陛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含糊地应了,于是肩舆落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娘娘继续前行,继续……往蓬莱殿去了。
这……就这么回了紫宸殿,自己?
六福有些发蒙,显然他们的陛下脑筋也还没转过来。
当然,等他们的陛下脑筋终于转明白了,意识到自己又办了一件蠢事,愤然一甩袖子,骂了一句“蠢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进紫宸殿去了。
难道此时不应该死皮赖脸地跟去蓬莱殿么?就算他自己一时没转过弯来,这些个猴崽子,平日里都那么机灵一个个的,怎么今儿集体犯傻了?简直该死!
贵妃的肩舆悠悠地抬到了蓬莱殿,见陛下竟真的没有追过来,念云心里也是莫名的一阵空落落的。
他方才好似也有意道歉,可她却没给面子。
她心里带着几分郁闷,这时玉竹过来问道:“娘娘可要摆晚膳么?”
晚膳?其实她是知道的,玉竹重楼两个吃里扒外的,恐怕早就备好了陛下的份,偏生陛下今儿没跟过来。
重楼也道:“娘娘,小厨房备了些点心,好像……好像做多了。”
做多了,言外之意就是应该送点去紫宸殿。
念云嘴角抽了抽,“做多了,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外头洒扫的宫女太监们也拿点去吃,今天大伙儿都辛苦了。”
玉竹和重楼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带着一点不情愿,也只得答应着下去了。
偏生这时候汉阳公主也已经回去了,看来,陛下和娘娘和好的事,好像依然任重道远啊!
服侍念云独自用过晚膳,这时宫里依旧热闹得很,整个大明宫和太极宫都挂满了灯笼,照得如同白昼。
外头太监宫女们也没急着歇下,而是借着公主大婚的彩头在外面玩闹。今儿是普天同庆的日子,陛下和贵妃都不会怪罪。
这时忽然就见六福匆匆忙忙跑进了蓬莱殿,也不通报,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念云面前:“娘娘,您快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吐血了……”
念云嚯的一下站起来:“怎么回事?”
六福抹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想是先前吃那柳泌的药,这不是已经停药好一阵子了么,每天陛下都要难受一阵子,今儿……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吐血了……”
“玉竹,快去叫梁御医!”
六福的话还没说完,念云吩咐了一声,起身便快步地出了门,往紫宸殿去了。六福和茴香、绿萝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陛下这病可当真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