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不敢多话,只好取了一叠他寻常用的洒金宣来。
他扫一眼,“白纸。”
六福已经看出主子情绪不稳,忙换了纸,老老实实地磨了一砚台的墨。
李淳饱蘸了墨汁,却对着纸沉吟了许久,直到纸上落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才反应过来,扯出污损的白纸,缓缓地在底下一张纸上落笔。
李淳读书一向由六福服侍,所以六福也得以认识许多字。他看着李淳无比郑重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倏然如遭雷击,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主……主子,可……可是写……错了?”
李淳微微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如浸透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凛冽地划过六福的肌肤。六福只觉得像腊月寒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感到刺骨的森冷。仿佛下一刻李淳就会拿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破他的胸膛,叫他莫名的害怕。
他服侍李淳有好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主子如此。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吱声。
他放下笔,将墨痕未干的挽联轻轻卷起来,交到六福手里:“你亲自送去升平府,一定要亲自交到升平公主手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六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挽联,磕了一个头:“奴才记得了。”
这是一幅挽联,由六福亲自送到升平公主手上。
升平公主接过,缓缓展开,挽联之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悼郭氏次女之夭。
次女。
升平公主睁大了眼睛,生怕看错了,一遍一遍确认,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她看了看送挽联的小厮,正是与李淳一道目睹了念云之死的小厮。她从挽联上移开目光,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我?
六福低着头,模仿着主子的口气说,十一娘初闻惊天往事,又值胞妹暴亡,想必痛不欲生,还请公主和国公代为劝慰。
升平公主不禁打了个寒颤,深深看了他一眼,挥手叫他下去。
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升平府一如既往地点上了许多的灯笼,此时府上两位小娘子住的小院都被亲卫严密看守起来,任何人不许随意出入。
丫鬟们已经给郭念云洗干净身子,换上了干净的殓衣。
被剧毒侵蚀的身体面色青黑,又被丫鬟们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水粉也掩盖,红唇鲜亮,躺在锦被之中,看起来十分诡异。
就在念云的榻前,郭家的几位主事人齐聚,召开了一次气氛沉闷的会议。
升平公主面色凝重,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哭过,可是她眼里的憔悴无法掩饰。
郭晞是被下人们抬着过来的。他疲惫地靠在躺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毯子,形容枯槁,双目浑浊。他早已看不见东西了,但是这浑浊的双目冷冷地“看”向升平公主的方向,还是让这位帝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是因为她偏心一直养在身边的长女,一力坚持将念云许给李淳,并在郭暧的寿宴上直接拍板敲定,才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他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却太少。他失去了一个花蕾一般的好侄女,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有点暗自庆幸,死去的不是那一个。
韦贤妃同韦桃卓的旧事,在郭家长辈中不算秘密,升平公主简单几句话,大家便都已了然,心里也有了决断,只是谁都不愿意开口说出来罢了。
自圣上登基,广陵郡王的父亲便以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广陵郡王作为皇长孙,又天资聪颖、才识过人,一向很受圣上及昭德皇后喜爱。
论出身,论血缘,都是太子胜一筹。
李淳这个皇长孙,太子的子嗣里头再没有能稍微跟他比肩的,圣上亦十分喜欢他。圣上百年之后,倘若是太子登基,那么广陵郡王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的储君。
这幅挽联,李淳剑走偏锋,但算不得十分凶险。
若将她们姊妹二人身份替换,对外宣称十二娘暴病身亡,以木叶代念云仍旧按计划嫁去东宫,韦贤妃自然乐见其成,她一样达到了破坏李谊婚约、不同木叶做婆媳的目的,自然也就不会揭露此事。
而木叶回长安的时间不长,抛头露面的机会又少,况且两姊妹生得又十分相似,自然不怕外人揭发。
而对于郭家来说,已经损失了一个女儿,且韦贤妃已经表明了立场,与郭家决裂,此时尚能维系同东宫的关系,正是求之不得的。
木叶同李谊正打得火热,倘若此时她嫁与李淳,对舒王也是一个心理上的打击。既然他现在已经是敌人,就必须落井下石,这主意简直是妙哉。
年迈的郭晞咳嗽一声,向四周抬了抬下巴,最后依然是面对着升平公主,“诸位意下如何?”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声道:“我听从各位叔伯的意见。”
左手右手都是肉,可是此时已经不能平衡了,只有砍掉已经血肉模糊的一边,狠心刮掉腐肉,才能站住脚跟。
孤注一掷。
“舒王为人太重感情,不是帝王之材。若想重振郭氏一门,切不可得罪东宫。”
郭晞叹一口气,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出来的一般。升平公主嘴唇都咬出血来,紧紧地捏着拳头,捏得骨节发白。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沉默地表示了意见统一。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弟们将他抬到门边。
升平公主缓缓地帮他打开门。
郭晞深吸一口气,对守在外面的管家娘子道:“郭十二娘突发急病,不治身亡,安排两边的府上治丧——派人通知舒王府。”
灵柩已经移出卧室,被安放在了厅上,郭家的几个长辈忙着安排两边府上的治丧事宜,升平公主和郭暧来不及悲痛,在准备着丧帖和对舒王府和宫里的说辞。
木叶和郭鏦自然没有机会参与这样决定他们命运的会议,他们被带到木叶的院子里禁足。
她更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灵堂里被吊唁的人正是她郭木叶,而坐在屋里发呆的人,才是“悲伤过度不能自持”的姊姊郭念云。
木叶隐隐约约意识到还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在屋里枯坐到天明,神思恍惚。待站起身时,膝盖发软,好在茴香伸手扶住了她。她似做梦一样走出屋子,见郭鏦一言不发,跪在木叶的院子里,面朝着紫藤架下的秋千。
“三哥……”
郭鏦回过头来,叹一口气:“木叶,对不起。”
她缓缓伸出手来抚摸郭鏦狼藉的面容,轻声道:“三哥哥,你伤心糊涂了,你一直待我这样好,我们该对姊姊说一声对不起的。”
郭鏦仍旧跪在地上,伸手抱住木叶,将脸贴在她的腰上,竟止不住呜咽起来。
他明明知道,郭家选择的,其实一直都是东宫,可他孤注一掷,自以为是在韬光养晦,奋起时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不料叫自己的妹妹成了屈死鬼。
他没来由地害怕,他几乎不能想象,假如在那条路上,她没有忽然停下脚步替他察看伤口,假如那支冷箭插在她的胸口,他该如何是好。
同木叶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比和念云十几年来说的话还要多,他早已把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当做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木叶轻轻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脸,温柔的神情也叫他心如刀割。
他拉住木叶的袖子:“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
“谢谢你,三哥哥。”
第二十六章 从今往后,我就是郭念云()
从早上开始天气就变了,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堆在头顶上,十分沉闷,让人觉得不安。不多时雨滴渐渐的落下来,但只是稀稀落落,仿佛老天也在伤心落泪,暗自垂零。
到午时依然没有下很大的雨,乌云也并没有散去,只叫人觉得还有极大的暴雨在后头,压抑得十分难受。
人们仿佛是刚刚记起被禁足在院子里的郭鏦和木叶,直到下午,郭暧才亲自带了个丫鬟来给他们送丧服。
除了看守院子的亲卫们,所有的人几乎都到前面去忙灵堂里的事或者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了。
尚未出嫁的女儿早夭,大多数人都是派下人来送一份礼物,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主人的哀悼。但因为木叶是未过门的舒王妃,所以该来的回帖倒是一张不少。
郭暧推开院门的时候,郭鏦依然跪在秋千架旁,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忏悔的姿态,像一座石雕。
木叶举着一把油纸伞跪坐在他旁边,伞整个的遮在郭鏦头顶上,雨虽一直不见大,木叶浑身已经湿透,显然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很久很久,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地落下来,顺着湿透的衣裳,又回归到土里。
郭暧觉得心酸。
他犹记得十多年前那个女道士把她带走的情形,女婴只得那么一点儿大,在女道士的怀里哭得一张脸皱巴巴的,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如今她回来了,甚至在这一天,取代了自幼承欢膝下的长女。
他可以看得出这两姊妹之间并不亲厚,可正如念云临终前说的,前十三年的宠爱由念云一人包揽,往后的岁月则全部是木叶来独自面对。
今天他是第一次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虽然是在雨中,因为悲伤而红肿了眼睛,铅华不施,形容有些狼狈,可是那眉眼,同念云是一模一样的,都继承了他七八分,脸是升平公主的,圆润柔和,到下巴处却是尖尖的,比她们的母亲更多几重妩媚。
木叶神态中多几分落拓不羁的英气和野性,这是民间的生活留给她的痕迹。
还有这个儿子,向来恃宠而骄,在长安城里是个有名的二世祖,从来都没个正形。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像是长大了,承担着属于他的责任,努力保护着妹妹。
郭暧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个儿女,半晌没有说话,仿佛自己也一并化作了石像。
身旁的丫鬟轻声提醒了一句:“国公……”
木叶听见声音,缓缓地回头,“父亲。”
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郭鏦也缓缓地转头,目光却重重地从木叶脸上扫过,带着凄惶,带着悲怆,最终才停留在郭暧脸上,却没有出声,仿佛在等待他宣布一件极其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事。
郭暧也看着他,四目交汇,一切都带着些许了然的悲凉。
对视了许久,郭暧缓缓的将目光收回,看看丫鬟手里捧的丧服,丫鬟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请三郎、十一娘更衣。”
木叶愣愣地盯着丫鬟脚上的丝履,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请三郎、十一娘入室更衣。”
木叶抬头看看郭暧,又看看郭鏦,二人皆没有说话。她忽然明白了郭鏦的跪不是为了念云,而是为了这个秋千架下再也不会有一个无忧无虑荡秋千的郭木叶。
原来这就是姊姊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你就是郭念云。
姊姊多聪明,她得不到的男人,她就狠狠地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心里,然后,活下来的她还得一生一世地背负姊姊的人生。
她忽然释然了,其实同李谊说不说清楚已经不重要,既然他连来赴约都做不到,还指望他能对抗韦贤妃,或者放弃一切带她离开吗?
既然已经嫁不了李谊,那么嫁谁都是一样的。做郭念云,嫁给李淳,还能叫韦贤妃继续束手无策,又有何不可。
始终沉默着的郭暧看向她,黑沉沉的眸中涌动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感情,汹涌地交织在一起。
反倒是木叶先打破沉默,向郭暧行了一礼:“女儿知道了,这便去前堂替妹妹守灵,父亲请节哀。”
木叶的表现远远比郭暧想的要淡定,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争辩自己并不是念云的事实,甚至让他觉得亲自来宣布这个消息显得有些多余。
郭暧亲自候这两兄妹换了缟素衣裳,陪他们去灵堂。
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木叶想,也许就是这一刻,她已经开始了郭念云的人生。
灵堂的两扇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木叶款款走进那个地狱一般凝重的地方,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身上圣洁的素衣,长发只松松地将一部分挽起一个简单的髻,其余飘散在脑后肩头,面容苍白憔悴,都使她看起来像刚刚从棺椁中爬出来的一样。
仿佛就在那个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卷着落叶,蓄势待发。
木叶走到灵堂正中央,恭恭敬敬地向叔伯们和父母一一行礼。她的右手手指轻轻抚过左手腕上的血管,摸着自己的脉搏,感受着它们在指腹上突突跳动。
如果她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她此时是不是应该拿一把裁嫁衣的锋利剪刀藏在袖中,抵在这温热的血管上,大声说如果真的要逼她,就立时死在此地?
她跪下来,伏在地上,郑重地向跪在面前的长辈们行了一个大礼,姿势一丝不苟,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刻,她就是那个以礼数到位而著称的郭念云。
叔伯们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应他,只是一阵死一般的肃穆,她在心里对自己苦笑。
她跪下向“木叶”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环视众人:“木叶妹妹福薄,回府不过两月便遭此厄运,实在是天妒红颜,往后,只得念云与哥哥们服侍父亲、母亲了!还要烦劳诸位叔伯,替妹妹把舒王府的聘礼送还。”
本来这话不该她这般说,可是她十分明白,她这个当事人是最不应该破坏计划的,所有人都在等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也是她给自己的命运下的判决书。
窗外一道闪电赫然划破天际,一瞬间照得天地如同白昼,二十四支香烛同时摇曳起来,显得更加晦暗。紧接着一个惊雷,暴雨倾盆。
木叶的眼里像是有那么一大串珠子,串珠子的线在那个瞬间忽然被雷声击断,泪珠随着雨水一起跌落下来,又快又急,不断地掉在眼前的地面上,很快便是濡湿一片。
仿佛是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哀哀凄凄地哭起来,为刚刚回到长安不久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