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好一会儿,似乎那血腥而残忍的回忆至今仍让她郁结难舒。
“当晚她的孩子便掉了,已经六个多月,成了型的一个女婴,血淋淋地摆在哥哥面前。哥哥像疯了一般,甚至处死了好几个侍医。她自己也险些没活过来,后来,梁侍医救活了她,可她从此再也不肯见哥哥……”
后来的事,她便知道了,韦姑姑离开了皇城,远遁扬州。而她的挚友谢自然后来从升平府抱走了一个孩子,送给了韦姑姑抚养。
母亲起先或许不知道那个孩子最终交给了谁抚养,但后来是一定知道了的。所以她也必定知道那克爷娘的话,其实不过是谢自然随口胡诌出来。
也就是说,母亲其实知晓她并没有克爷娘,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天生凤命。只是,她的韦桃卓养大的孩子,母亲也许始终都无法去面对那件事,所以才疏远她……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也都改变了她的命运。
升平公主沉沉地叹一口气,被念云握住的那只手反手回握着她的手,“孩子,郭家……对不住你。”
念云微微垂了眸子,“母亲,不必这样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还有三哥哥在。”
升平公主抬眼看了看郭鏦,眼里的隐忧却越发深重,疲惫地向后靠去。
念云不明所以,转头去看郭鏦,郭鏦却不知为何,微微调转了目光,回避了她的视线。
“母亲……”
升平公主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拉过郭鏦,沉默了好一阵子,缓缓吐了一口气,“这些年来,鏦儿的心思……我这做母亲的,岂会不知……”
念云再一次愕然抬起头,见升平公主仍旧半阖着双眸,一脸的平静,便去看郭鏦。郭鏦表情也很淡然,好似她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再明了不过的事实而已。
三哥哥的心思?
听起来好似跟她有关?
升平公主说着的却又仿佛是另一个话题了,“你是陛下的贵妃,万不可行差踏错。郭家亏欠你的,可你也都从鏦儿身上取回了,你身上到底流着的是郭家的血……”
这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这些年来她虽同母亲不亲近,可从未曾忘记自己身上流着郭家的血,也从不曾背弃过她身后的郭家。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升平公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咄咄看向郭鏦,满脸的淡然瞬间化为悲愤的控诉:“你这个逆子,逆子!她是你亲妹妹,是大唐的贵妃,你怎能生出这等龌龊的心思,以致我郭家无后,后继无人啊!”
她话语中是满满的沉痛,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情绪终于爆发,有种痛不欲生的无奈。
念云的脑子似被雷击了一般,轰然作响。终于这一句话,把前头的所有她没听明白的内容都串起来了。母亲说的是,三哥哥心中恋慕的人,其实是她……
三哥哥却保持了沉默,半句都不曾反驳,也没有任何解释。
他是默认了。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只有畅儿和楚儿两个,畅儿是她和他们一起塞给他的,楚儿虽是他自己看中的人,却也并未见他十分上心,甚至十多年来始终都只当做外室,即使她赐了楚儿荣安县君的身份,他也未曾迎回家中。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年岁渐长,忙于朝中之事,所以淡了儿女之情。
她哪里知晓,他的满腔热忱,全都赋予了她一人,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从前她不知,也只当他所做的一切是兄妹之间的情谊。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这十多年间的每一件事,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又怎么是兄妹二字能诠释得了的!
母亲始终不肯来见她,避她如洪水猛兽,不仅是因为韦姑姑,更是因为她在母亲心中的的确确就是洪水猛兽,竟害得郭家最受宠的嫡子断子绝孙!
念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母亲到了这个时候非要见她一面,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挑明,以免后患无穷。
若今日母亲不说,她也一直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但回想起三哥哥从前醉酒的时候说过的狂话,她便知道,若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他和李淳会真正爆发冲突。
到时候,不管李淳待她如何,陛下和郭家对立都是注定的事。到时候,无论最后是陛下覆灭了郭家,还是郭家弑君谋逆,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保不准还会让其他人钻了空子,渔翁得利。
若是陛下覆灭了郭家,最多能念她以往的情分,留她一个贵妃的空壳子。而若是陛下失败,郭家大约也只能扶立宥儿,而她也只能是皇太后。无论如何,三哥哥坐不得那个位置,她也决不能真的和三哥哥在一起。
与其最后两败俱伤走向万劫不复,母亲选择了提前让她知晓。到底,她还是一个深谙宫中之道的公主,懂得长痛不如短痛。
升平公主静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用力抽出手来,颤抖着指向郭鏦,“你,你这逆子,当着你妹妹的面……我要你发誓,发毒誓,万事以郭家大局为重,今生今世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
作为一个母亲,呕心沥血地养大了几个孩子,却慢慢地发现她最器重的孩子心底竟埋藏着这样阴暗而难以启齿的心思,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看三哥哥的样子,他应该早就知晓母亲觉察此事,而母亲一定当时也曾警告过他。但他依然没有克制住自己,所以母亲才要釜底抽薪,临终叫她来戳穿这一切。
郭鏦何尝不知,甚至当他明白了母亲今日叫念云来的目的原来是说明白这件事以后,他便知道从此以后他和念云之间便只能远远地行礼客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他分明感觉到母亲此刻正拿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把他心里属于念云的那一部分生生剜掉,痛得锥心蚀骨。
可又怎么剜得掉,他一整颗心,满满装着的全是她啊!这十余年来,她早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若是心中无她,便也就是没了心啊!
“鏦儿!”升平公主颤抖着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郭鏦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母亲大人在上,我郭鏦,发誓……绝不为谋逆之事,绝不行……悖逆……人伦之事,定当护佑郭氏一族,护佑……贵妃娘娘,一生一世,若有违背,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好似眼睁睁地看着念云背对着他,又走远一步,这一步一步,踏在他心里,疼到他骨髓里。最后几个字,他咬着牙,不敢去看念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若有违背,则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不得超生。
念云在母亲床榻的另一侧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对郭鏦虽无男女之情,可他到底是她最亲爱的三哥哥,他对她的好,李淳也远不能及。偏生这个男子,生来就是她的亲哥哥。
升平公主听完郭鏦发的誓,勉强放下心来,疲惫地斥道:“哭什么,陛下待你够好了,知足!”
她确实应该知足,她嫁了一个尚算得上良人的帝王,做着大明宫里执掌六宫的贵妃,养了几个称得上乖巧聪慧的孩子,有一个把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哥哥,在许多人看来,她的一生可算圆满。
她怔然看着自己的泪水跌落在地上晕开一片濡湿,敛起裙裾,退后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女儿……谢母亲提点。”
升平公主喉咙里似乎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沉地向后靠去。
念云忽然想起一事,又自己起身靠到升平公主的耳边,低声道:“母亲,其实三哥哥已有子嗣,养在宫中,是个小郎,生得很好……”
升平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枯瘦的手指上青筋暴起,似要向她抓过来。
念云知道她误会了,怕是以为她同郭鏦真有苟且之事,连忙把郭鏦与郑乔乔之事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告诉她那个孩子如今当做皇子养在宫中,安全无虞。
“好,好。”
升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连说了两个好字,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背,喉咙里咕噜咕噜呼出一口气,貌似累极,阖上了双目。
等了许久,升平公主都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郭鏦膝行到她面前,轻轻唤了两声,也不见答应。
念云把手指探向她的鼻边,好一会儿,收回了手,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向郭鏦,“三哥哥,母亲她……去了。”
郭鏦并未抬头,而是轻轻伏了榻沿上,将母亲的手抱在怀里。
念云迟疑了半晌,缓缓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郭鏦的肩上。
无论郭鏦对她是怎样的心思,无论他们之间以后会如何,他们都是世间最亲的亲人,在母亲故去之后,依然要相濡以沫,要相互扶持,共同护佑着郭家的大船航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念云缓缓打开门,郭家众人都低着头站在外头,地下也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下人。
雕花的木门吱呀呀的声音划在她心上,她恍然未觉眼泪已经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冲花了脂粉,濡湿了胸前好大一片衣衫。
她闭了闭眼,终于定下了心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升平公主殿下……薨了。”
短短的一句话吐出来,好似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从此之后,她的三哥哥,大约只能像所有臣子一般,穿着厚重的官服远远行礼,称一声贵妃。
这是母亲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大唐元和五年,升平公主薨。这身后的哀荣李淳豪不吝惜,追赠虢国大长公主,赐谥昭懿。
虽说只是个虚名,却昭示着皇帝陛下对贵妃的看重。贵妃所得到的宠爱,郭家所受到的器重,全然不因为升平公主的去世而削减半分。
正是这如日中天的恩宠,使得后宫里的某些人,越发的坐不住了。
二皇子李恽这时正收到了封户庄子上送来孝敬的两篓子螃蟹。这螃蟹成色十分好,个个都有碗口大小,看着便知道是黄满膏肥的,若是就着菊花酒,最是鲜美了。
可惜李恽不爱这个,他只看了一眼,便命厨房赶紧拿下去,莫要弄得到处都是那腥味儿。
他不爱这个味,他屋里自然也没人敢吃,吃得一身腥味被二皇子怪罪可怎生是好?这些上好的螃蟹便只得扔到厨房里去摆着。
李恽身边有个通房丫头叫作柳絮,是个伶俐的,见了便向李恽道:“奴婢听说宫中除了蓬莱殿有小厨房以外,其他各宫的饮食都是尚食局统一采买分送。蓬莱殿想是不稀罕这东西的,但承香殿怕是吃不到。”
李恽便想起来,他母亲纪美人是喜欢吃鱼虾的,只是身份地位不高,一向吃的都是宫中份例,顶多只能尝点干货解馋,这样新鲜肥妹的水产倒真的是稀罕物。
李恽回头在柳絮的额头上亲了一记,笑道:“还是你聪慧,亏你提醒了我,趁着新鲜,这就拿去送与母亲。”
李恽本就不是纪美人亲生的,但自幼养在她身边,到底还有几分真感情在。纪美人身份低微,身后又没有可倚靠的外戚,宁儿又同她不亲近,她自然也就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待恽儿了。
当下李恽便命人提了这两篓子的新鲜活螃蟹,连同自家命人酿的几壶菊花酒一起,一篓子送往承香殿,另一篓子便命人送去了蓬莱殿。
蓬莱殿虽未必稀罕这东西,可到底那边的势力不容小觑,如今虽不算他正儿八经的嫡母,到底不能叫人落了话柄。况且,螃蟹性寒,不宜多吃,纪美人也吃不完这两大篓子。
想着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去看纪美人,他自己便也跟着往大明宫去了。
纪美人许久不曾见恽儿,心里自是欢喜,待见到那一篓子肥美的螃蟹,更是心花怒放,当下便命宫人拿下去,用烧开水的大锅蒸了。
承香殿虽然没有小厨房,但各宫为了方便,都有各自的炉灶,简单地烧个沐浴的开水,甚至蒸煮一点简单的菜品汤羹也是可以的。偶尔各宫从尚食局领少量的米面菜蔬,自己做些点心宵夜,也不算违制。
李恽最是不喜那螃蟹的腥味,那东西又是只能趁热吃新鲜的,他知道待会若是上了桌,纪美人总要劝着他吃些的,因此索性只喝了些茶水,便寻了个由头,说是外头还有事要忙,急急忙忙地离了承香殿。
离了承香殿便稍微松了一口气,其实并无什么要事,索性放慢了脚步,也没叫肩舆,一边看着各处宫室外墙底下的各色菊花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走了不远,便听见前边一片莺声燕语,像是些年轻宫女嬉笑打闹。
待转过一道宫墙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草地,草坪让尚工局的园丁修剪得很是齐整,绿茵茵的一片。
几个宫装女子正在那里踢毽子,中有一个浅紫色衣裳的,头发绾作望仙髻,跑得略有些松散,几缕发丝被些微的汗水粘在鬓边,脸儿红扑扑的,模样十分动人。
李恽看得痴了,都未注意到自己停住了脚步,视线只顾呆呆地追着那浅紫色的身影看。
直到头顶上“咚”的挨了一下,这才“哎呦”一声摸向脑门,原来是谁不当心把那五彩孔雀羽毛做的毽子掉到了他头上。毽子底下用了好几枚铜钱,打在脑门上还真有那么一点疼。
毽子从他脑门上掉到怀里,他拿着毽子看去,便见那几个踢毽子的女子掩嘴吃吃地笑得前仰后合,那浅紫色衣裳的女子也在笑,但那盈盈的美目掠过他时,他只觉得如沐春风,整个人整颗心说不出的熨帖,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渗出愉悦来。
他如今虽未大婚,仍住在大明宫里头,但身边是有通房丫头的。可那几个丫头都是纪美人替他选的,重在品性端庄、为人老实,相貌便只能说勉强看得过去了。
便是整个太极宫,为了好好教养几位皇子,贵妃也特地叮嘱过内宫局,不许样貌十分妖媚的配过去。
他身边哪里有这样的娇妻美妾?
那群女子发现他视线所及,便都带着些揶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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