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谊道:“那又如何?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聪慧一点难道不是好事么,母亲难道觉得我需要娶一个愚钝的木头人么!”
韦贤妃深知当年自己对韦桃卓造成的伤害,倘若木叶了解了内情,必然会出乱子。况且由这件事看来,木叶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她不好同李谊解释,只好劝道:“怕只怕她不肯再好好同我们合作。她若不能完全同你一条心,我们也不必非得倚仗郭家那空壳子,倒不如寻个由头退了婚事,再从长计议。”
李谊听见韦贤妃说要退婚,心里着急,忙道:“郭鏦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哪儿就至于到那等地步?不过是多费几句解释……”
韦贤妃声音骤冷:“郭鏦那浪荡子?那郭家也不过是个两头押宝的货色,你别忘了,郭鏦虽然此刻对你示好,可他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要嫁去东宫!”
李谊沉默不语。
他何尝不知他同韦贤妃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最近这几年,韦贤妃对他的控制越发的紧,自如薏亡故后,她以寻求助力为名,不知替他寻了多少门亲事,不过就是想通过女人来控制他。
他不胜其烦,顾不得争那储位需要给自己制造好名声了,甚至自己对那妨妻亲王的名号推波助澜。
好不容易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子,婚事也已经订下,怎能说退婚就退婚?
韦贤妃紧紧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竟对那女娃儿动了情?我说怎么给你找的那么多好亲事都不肯应承,不惜远远地躲到扬州,躲到军营里去,这一次却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来是动了心,哈哈,你竟是动了真心!”
李谊“嚯”地站起来:“母亲,我不知道动了真心有何可笑之处!当初我依着母亲的意思娶了如薏,我只当她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可那五年,那五年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如薏,都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所以这一次,我希望能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我不想再面对那样的痛苦!况且,六礼已行过半,圣旨也是能说改就改的不成?”
韦贤妃被气得不轻,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深吸一口气,拿帕子抹着泪道:“好,好一个真心!你若今日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潦倒皇孙,我任你去寻真心,你便是要和丫鬟私奔都不干我事!可你现在是尊贵的二皇子,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坐上储位,你知不知道,帝王家的真心是最大的一桩奢侈!”
拥有了帝王的权力,就需承担帝王的义务。高宗皇帝对则天皇后付了真心,白白牺牲了上百李氏皇族子孙的性命,还险些使大唐江山不保。玄宗皇帝对杨妃付了真心,叫一个好端端的大唐盛世在风雨中飘摇了数十年,多少百姓无辜罹难。
便是当今陛下,为一个韦桃卓,险些得罪了郭家,到如今还生出这些事端来!
李谊有些心软,过去扶住了她:“是孩儿说话造次了。可母亲难道对父亲不是真心么,何以见得帝王家就不能有真心?”
“陛下?”韦贤妃含泪苦笑:“历来对皇帝错付真心的妃子只能是善媚善妒的妖妃,我若真心爱陛下,那他为那个女人废寝忘食甚至不惜开罪臣子的时候,他同昭德皇后耳鬓厮磨的时候,他宠幸新妃嫔的时候,我该如何渡过那些漫漫长夜?”
几十年来她替他出谋划策,亲自寻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送上他的龙床,替他打理后宫事务,终于博得一个“贤”字。虽然“贵、淑、贤、德”四妃只是固定的封号罢了,可她自认为这些年来为他做的当得起这个字。
只是那个中辛酸有谁知晓?
她这一生,最不肯服输。
当年户部尚书韦坚获罪,全家被抄没,家眷皆没为奴婢。她父亲只是韦坚的堂兄,却也无辜受累,她和韦桃卓一起被卖到了教坊里。
那时候,她心里最恨的人就是韦桃卓,凭什么韦桃卓的父亲获罪,就要连累到她全家?
可是韦桃卓样样都强过她,天生比她貌美,比她手巧,才学是她远不能及的。她于是压下心中的恨意,伏低做小,装作同她是好姐妹。
后来韦桃卓的才貌得到众人认可,成了平康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她也跟着沾了些光,身价倍增。
然而韦桃卓才有本事到十五六岁还是清倌儿,说得服鸨母把她的身子一直留到了遇见中意之人。她却没有这个资格,十四岁上就被人以黄金五十两坏了身子,三次喝药落胎,服食了过量的落胎药以致再也无法生育。
郭家替韦桃卓赎了身,她苦苦哀求,甘愿为奴婢服侍韦桃卓,才求得郭晞把她一起赎出来,逃离了苦海,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转机。
第二次,是陛下出现,她把握住机会,不仅飞上了枝头,还将韦桃卓狠狠地踩到了泥里,一解心头之恨。
她本想置韦桃卓于死地,可是郭晞和他始终都在保护她,她无法下手,也不敢釜底抽薪,她太害怕失去辛苦得来的一切。
她已苦熬了数十年,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她明明已经事先探明白了,韦桃卓早已不再追究旧事,那女娃儿也受了极好的教育不至于寻仇,可为什么这么巧,她竟在这个当口忽然追溯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来了?
而且,本来她依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的,那小小女娃儿又能拿她怎样?可为什么事情突然就脱离了掌控,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发展了呢?
她紧紧抓住李谊的胳膊,太过于用力以致于指节都发白了,颤抖着声音:“谊儿,你听母亲一句话,不要再同郭家那丫头来往,圣旨之事母亲自有办法。”
最初李谊确实是怀着讨好皇上的心思去探望韦桃卓和木叶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却是真心地在盼着那小小女孩儿快些长大成人,做他的王妃。及至她夜闯舒王府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确信,那就是他想要的女子。
眼见着美梦成真,他怎能为一些不相干的往事就放弃?
“母亲,您也曾说,郭家是极好的助力……”
韦贤妃咬咬牙:“对,郭家是。不过,郭家两个嫡女,既然是姊妹嫁叔侄,自然也该是长姊嫁叔叔,她才是四公主的掌上明珠!你若真想与郭家交好,娶郭家长女也可,但独独不能是郭木叶!”
李谊愕然,不想韦贤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情绪一时激动起来:“不,这不一样,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姊姊,我怎能娶她?同我订亲的是郭木叶,我今生今世就非她不娶!”
韦贤妃深恨这儿子到底不是她肚皮里出来的,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孽障,你却说说,有何不一样?不过是一个女人,论样貌,那郭念云同她生得七八分相似,论秉性,长安城里哪个不说升平府的长女礼数周全,怎么就替不得?”
“替?”李谊脱口而出:“母亲在陛下身边三十年,可曾替得了韦桃卓?”
第二十三章 有刺客()
木叶把自己关在屋里便不再肯出来,任凭茴香和郭鏦在外头说什么也不开门,亦不吭声。饭菜也没有吃。
茴香急得团团转,郭鏦一天来看了五次,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正考虑要不要告诉李谊,门却开了。
木叶从屋里走出来,面容出奇地平静,甚至也不见多少憔悴,不过是略显疲惫罢了。
郭鏦正想出声询问,木叶道:“三哥哥,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她语气十分平静,仿佛那一整天躲在屋里闭门不出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他是放不了心的。他听见自己说:“我陪着你。”
木叶微微低了头,像是在思考,片刻抬起眸子:“三哥哥,你去帮我同李谊约个时间,我需当面同他说个清楚才是。”
郭鏦仍旧不放心:“我会替你约他。不过,我情愿看你哭出来,强似闷在心里难受。”
“难受?”木叶缓缓摇头:“不,我难受与否,改变不了什么。”
冷静得叫郭鏦心惊。
不多时郭鏦回来,对木叶道:“他今日需上朝,我替你定了申时初,在望舒楼。”
木叶忽然转过头来:“三哥哥,你可见到他了?”
郭鏦愣了一愣:“没见到。这时分他已经在大明宫了,我如何进得去?不过已寻得他府上一个妥帖的管事递消息,你放心,只要他一下朝出来,必定会赴约。”
木叶若有所思,良久,缓缓点头:“如此。”
木叶心绪不宁,茴香于是找来绣花绷子给她做针线,却不敢拿那未完工的嫁衣来,只取了一方寻常练习的手帕给她绣。
这一针一线的最费工夫,也颇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可是木叶半个时辰里头已经五次扎到手指,茴香只好把绣花绷子拿开,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聊些不打紧的闲话解闷。
木叶虽然面上冷静,可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心神不宁,痴痴地坐着叫茴香替她梳妆,却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谁知到了午后,却听见人说广陵郡王来了。木叶依旧是没什么反应,茴香想着主子今儿精神不大好,若有个人在此胡搅倒说不定反而好些,便自己做主请李淳进来。
李淳见了她,先深深一揖,嘴上道:“我听闻十二娘……”
木叶神经质地忽然转过脸来瞪着他:“听闻我怎么?”
李淳勾一勾嘴角,眉眼含笑:“听闻十二娘玉体欠安,胃口不佳,特备了些东宫拿手的清淡小菜和点心来探问。”
说着身后还真走出一个丫鬟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食盒,放到桌上,“都是健脾开胃之物,清香不腻,郭十二娘可趁热品尝。”
打开食盒,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果然色香味俱全,茴香等几个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茴香伶俐,忙向李淳行一礼,“我们十二娘这两日确实脾胃不和,想是受了风寒,有劳郡王了。”
说着盛了大半碗荷叶粥,又拿起一只白瓷小碟子,各夹了几样送到木叶面前:“十二娘且尝尝吧,郡王也是好意……”
她斟酌着用词,这两日木叶情绪有些不稳,她生怕主子一个生气把桌子掀了。
不料木叶却也淡然,就着茴香的手喝下小半碗粥,又吃了几样菜,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还朝着李淳行了个半礼:“多谢郡王记挂。”
这时郭鏦掀帘进来,见到李淳,微微怔了一怔,随即打个哈哈:“郡王也在啊,哈哈,我正要同小妹出去呢,郡王是要一同出去还是多坐一会?”
这自然是逐客令了,主人要出门,客人还坐个什么?
李淳却是一笑,上下打量了郭鏦一番:“郭三,你这做哥哥的也不懂得照顾妹妹?十二娘还病着,怎可这般出去吹风?”
郭鏦不理他,道:“偶感小恙,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天气正好,自然是要出去散心才好得快。长久困在屋里,怕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呢!”
李淳道:“既然如此,不如在下陪两位一起出去走走?”
不等郭鏦答话,木叶道:“不过是同我哥哥去市集上走走,怎敢劳动郡王?况且,叫人看见到姊姊那边学舌,我倒也罢了,徒增郡王的是非。”
李淳听她如此说,只好起身道:“如此,是淳想的不周全,这便告辞了,两位出门千万小心些。”
说着便真的起身走了,好不果断。
郭鏦知道木叶着急,提前一刻钟便到了望舒楼二楼先前说好的雅间里坐着,叫了一壶茶和一些点心小食慢慢地喝。谁知一壶茶喝完,也不见李谊的影子。
木叶抬头看天色,日头已渐渐的靠近远处的山峦,眼见着已是黄昏了,再晚一些只怕坊门都要关上,仍旧不见李谊来。
郭鏦安抚她:“想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或是皇上留他在宫里商议事务罢……”
木叶没吭声,只低头去抚手里的小小三彩茶碗。谊岂是那种办事没条理的人呢,他若真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定然是会派人来通知的。即使皇上留着他一直没出宫,那传话的管事既是个妥当的,岂不知叫个小厮来告诉一声?
他若不来,要么是他不想来,要么,便是他不能来。无论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都意味着他同她的一纸婚约已出现危机,即使那是圣旨也未必顶用。
茶已添了许多次,隐隐约约听见乐伎叮咚的琴声婉转缠绵,廊下挂的大红灯笼都点上了,这红粉世界顿时鲜活。
木叶走到窗前去,听见一个歌伎在唱着“野有蔓草,零露潯猓忻酪蝗耍逖锿褓狻保痪跤只秀逼鹄矗路鹧矍暗墓饬猎嚼丛绞ⅲ狗绮恢醯木刮屡鹄础
郭鏦正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用力抽一抽鼻子,猛然惊觉:“不好,走水了!”
木叶愕然转身,郭鏦打开雅间的门一看,外面已经是四下窜火苗,方才载歌载舞的欢场已经快要变成修罗殿,客人们尖叫不断,狼狈地往外逃窜,一片混乱。
黄昏看不大清,火光闪动下隐约看到前门的街道上已经混乱不堪。
火势越来越大,听得见里面哔哔剥剥的火声和柱子檩子倒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怎么办?
望舒楼是木楼,遇火燃烧很快,只一瞬间火势便无法控制。他们的雅间在二楼最里,楼下的大门和楼梯口都被涌出的人堵住,几乎出去不得。
木叶拿两条帕子在茶水里沾湿了,一条递给郭鏦,一条系在自己脸上。
郭鏦走到窗前,那窗子正对着坊墙,不过离地甚高,下去不十分容易。
但已经容不得再多想。
浓烟滚滚而来,火势渐大,这样下去,就算不被火烧死,恐怕也会被倒塌的檩子压死。空气越来越灼热,烟味也越来越浓。
郭鏦将外衣脱下,用力撕成条,系成一条长绳缚在窗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对木叶道:“快,到我背上来,抱紧我!”
木叶只略略迟疑,便果断地趴在了郭鏦背上,郭鏦背着她由窗户爬出,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下面是一条僻静的坊间街道,虽听得见嘈杂之声,却已没有行人。脚才落地,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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