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已经是初更天气,城中早已宵禁,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坊间街道不时有成队的巡逻兵卒走过,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人影。坊里,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偶尔挂着白色或者红色的纸灯笼,反倒更显得光线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各坊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守城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城墙上十分寂静,每隔不远便有一处灯笼,以防止护城河外的吴军偷偷摸城,由于襄阳城的东、北、南,三面都有宽阔的护城河保护,所以西面城墙的灯笼特别稠密。城外的旷野有许多火光,那是围城吴军的营地,将天空映成一片奇异的紫色。从遥远的东面,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一般在天际滚动。但城中的百姓由于宵禁的缘故,不允许随便出入,并不知晓战事的真实情况,也不知道这是守城的梁军还是攻城的吴军的炮声。
自从十月以来,襄州的围城战已经有快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虽然吴军还没有开始发起突城,但不断的炮击也已经将东面城墙上的女墙和望楼摧毁的差不多了,城头上到处可以看到用木材和沙包建成的掩体,为了抵御炮击用的,这种掩体虽然看上去十分简陋,但有简单的顶盖,而且不会像石块和砖头会因为被炮弹击中碎片横飞造成二次伤害,只要不被实心弹直接击中,躲在其中的人和武器都能受到很好的保护。梁军将拥有的火器安置在其中,以躲避城外吴军的炮击。相比起城外的吴军的火炮,梁军的火炮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相差甚远,不过他们居高临下,护城河又很宽阔,这就扯平了吴军火器上的优势,使得双方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匀势,仿佛要永远维持下去一般,
襄州城节度府衙两旁的街道旁,黑压压的躺满了难民。当时已经是十一月末,作为山南东道的治所,每年这个时节襄州城中本来就有不少灾民和乞丐,吴军北侵之后,从宜城以及城外逃进来近万人,这些人无处收容,很多人便睡在房屋的屋檐下,为害怕冻死,挤作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丈夫,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巡逻兵卒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进入十一月,每天都有数十名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过百。虽然孔勍有拿出少量粮食煮粥放赈,但围城之中粮食最重,吴军已经切断了襄州城于北岸相连的舟桥,无法有粮食运进,当局放赈的目的只不过是害怕难民无路可走,群起暴动罢了,不但拿出的不过是发霉的陈粮,数量也少的可怜。难民的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节度府内,孔勍坐在灯前,眼前放着一叠文书。身处围城之中的他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又犹豫,眼角已经多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自从围城以来,他就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唯恐遗漏了哪点事情,导致破城的下场。终于他放下最后一封文书,不自觉地打了个哈切,一旁的婢女正要上前侍奉他起身就寝。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此时的孔勍已经睡意全无,看着气喘吁吁的易戎,他是今夜当值的将领,莫非发生什么事情了?孔勍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什么事?吴贼有什么异像?”
易戎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兴奋的心情,沉声道:“相公,西京有使者到了。”
“快快带上来!”孔勍立即激动起来,现在的形势很明显,如果没有外援,凭借城中的梁军根本无力击退吴军的围城,这样下去城破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在孔勍心中有这样一个念头支撑着,汴京不会将襄州这样一个重镇丢给吴贼不管的。
“喏!”易戎应了一下,转身退下,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精瘦的汉子上来,借着屋中昏暗的灯光,孔勍可以看到那汉子脸色惨白,身上的衣衫是刚换的,一副疲惫之极的样子,便低声道:“不必多礼了,你便这般说话吧!”
那汉子此时已经疲敝到了极点,点了点头,用微弱的声音答道:“吴贼在江上巡逻甚急,小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潜渡至城下,带来紧要书信!”说罢他伸手在腋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一粒蜡丸来,易戎赶忙接过转呈上去。孔勍捏碎蜡丸,从中取出一张帛纸来,走到灯火旁细看,只见上面写了数十个蝇头小楷:“天子已经亲领二十万军南下,卿当坚守襄城,待大军至后,里应外合,共破吴贼。崇政李振手书。”读到这里,孔勍本能的比对了一下书信的笔迹和印鉴,确认无误后不由大喜,对天祝祷道:“上天保佑,我大梁天子亲征,共破吴贼!”
樊城,位于汉江以北,与襄州隔汉江相对。十月初吴军用浮雷和水军摧毁梁军浮桥割断其两岸联系之后,便立刻围攻樊城,在攻破樊城之后,便重新建立浮桥,联通汉水两岸的同时,也断绝了梁军从水路得到援兵粮食的可能。在此之后,吴军便分为两部,以辎重及部分战斗力较弱的旧军对襄州形成包围,而新军则居汉水北岸经略邓、襄等还在粱军手中之州郡,而地势重要的樊城就成为了吴军北岸的老营所在。
吴军幕府,吕润性坐在上首,众将云集,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凝重的神色。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身经百战的宿将,还是锋芒正盛的青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强大可怖的敌人——梁国天子亲领的二十万大军,屋中的气氛一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安国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某家年纪痴长些,乾宁三年便已经跟随大王了,说句托大点的话,在座的哪个也没我打过的仗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这次便还是先退回南岸,避其锋芒吧!”
“胡扯!”周安国话音刚落,便听到人丛中有人厉声叱呵。周安国的黑色的脸庞立刻胀成了紫红色,向声音来处喝道:“哪个说我胡扯,躲在人丛算什么好汉,出来说话!”
“出来便出来!”说话的人正是吕宏凯,只见其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周都督莫要摆老资格,谁不知道你是怎么跟随大王的,还好意思说!”
“无礼!”吕宏凯话音刚落,便听到上首有人喝道,他这才想起周安国当年是中了大王娘子的色诱之计才着了道儿,那沈丽娘还是世子的生母,自己却顺口提出来,心下顿时大骇,赶忙跪伏在地,连连叩首谢罪。看到吕宏凯这般模样,吕润性已经变得有些铁青色的脸庞才渐渐恢复了常色,沉声道:“吕将军,此乃军议之处,周公位在你之上,你如此无礼,军中阶级法何在?便是夫人在此,也饶不得你!”他此时口中提到的夫人却是吕淑娴,她虽是女流,但极识得大体,不但不包庇子侄,反而要求更加严格。吕宏凯听到这里,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叩首也不敢了,只是面孔贴地,一动不动。
“拖下去,先打五十军棍,发到军前效用!”吕润性冷喝道,早有牙兵将其脱了下去,诸将这才松了口气,心知吕润性还是看在昔日情分上,否则光是“指斥乘舆”一条罪状,就足够让吕宏凯掉脑袋。
周安国见吕润性对自己亲信这般惩治,脸上神色才好看了不少,才继续道:“世子,并非某家丧沮军心,只是梁国天子亲征,三十万大军打个对折也有十五万,而我军算起来也不过新军十一个营,旧军八万,去掉戍守各地和损耗的,最多不过九万,众寡悬殊。更不要说襄州急切难下,我腹背受敌,且出师已经数月,虽然连战连胜,但士卒已经疲敝,怎及得上梁军天子亲征,锋芒正盛呀!”
周安国的话语代表屋中一大部分吴军将领的态度,只是他们不想周安国资格那么老,权位那么高,敢于说的这么直接罢了。这时听到周安国开了这个头,也纷纷附和起来。这些年来,吴军虽然在南方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但在很多吴军将领心中,北方梁国这个继承了盛唐威严的中原大国的分量,是南方马楚、淮南杨氏、南汉无法比拟的,更不要说天子亲征,从心理上就给了他们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在下意识里就有一种敬畏的感觉,本能的就想退避。
天意 第719章 忐忑2
第719章 忐忑2
吕润性屋内诸将的表现,心中也不禁摇摆起来。从他内心深处,并不愿意退回南岸的。常年在军前效力的经历,告诉他两军相争,其实争得就是一个“势”字,这个“势”字一旦去了,再想夺回来便是千难万难,往往便是一败涂地,梁国此次天子亲征,若是自己不战而退,只怕还没打麾下将士便已经怯了三分,这仗也就没法打了。可若是迎战,众寡悬殊之下,自己还是第一次指挥这种大军会战,自己有能力抵挡住这倾国之师吗?想到这里,吕润性本能的抬头看了看两厢,只见数十双眼睛都炯炯的盯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心底不禁一阵发虚,便沉声道:“今日已经不早了,此事干系重大,明日再议吧!”
诸将见状,虽然心中各有念头,也只得一起恭声道:“喏!”
深夜,吕润性坐在案前,察看着眼前的地图,地图上用红黑两色棋子标记着粱、吴梁军的方向。吕润性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文案,他已经在文案前呆了半个多时辰了,整个人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朦胧间仿佛感觉到自己身处沙场之中,四周全是敌军,不管自己如何奋力冲杀,还是无法突出重围,身边的将士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自己一人,敌丛中的敌军首领衣甲华丽,仿佛王者模样,正手指自己,似乎正在与部属讥讽自己一般。吕润性此时又气又怒,大喝一声便要拼死上前,却只觉得身下一虚,竟然从马上跌了下来,他这才醒了过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吕润性正要收拾几案上被自己方才弄得一塌糊涂的地图,却听到院外传来争吵声,不由得暗自好奇道:“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来自己这儿?”
“外间何人喧哗!”吕润性整了整身上衣衫,起身向外间问道。外间的声响稍微顿了一下,便有一个浑厚的声音答道:“末将李复民,有要事想要禀告总管,惊扰之处还望恕罪。”
吕润性皱了皱眉头,李复民的声音带起了回忆,他立即想起了这个蛮水一战中立下战功的骑将,自己还赏了他一副盔甲,此人这么晚了还要见自己作甚,莫非还有什么紧要事情不成?吕润性稍一思忖,下令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李复民便走近屋来,对吕润性敛衽拜了一拜,吕润性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只见李复民身上只是披了一件短衫,腰间随便用一条皮带束了,显然此人出来的也颇为匆忙。吕润性笑了笑,对一旁的胡床指了指,笑道:“私室之中,李校尉便不必拘礼了,坐下也好说话!”
“末将谢过总管!”李复民也不谦让,在那胡床上正坐了,开门见山道:“末将今夜斗胆打扰,只是为了一桩事:大军绝不可以退回汉水以南!”
吕润性闻言,不禁微微一愣,肃容问道:“汝深夜前来便是为了此事,白日里你也有参加军议,为何那时你却不说?”
“请总管恕罪,小人位卑资浅,如何斗胆在军议中说话!”李复民躬身拜了一拜,沉声道:“只是南渡有三害,坚守樊城却有三利,末将斗胆陈说与总管!”
吕润性听到李复民说到“三害,三利”,心中不由得生出兴趣来,笑道:“也罢,若是你说的有理,本总管便赦免了你今夜擅闯幕府之罪!”
李复民闻言磕了一个头,答道:“若是末将说的有几分理。不敢求赦免擅闯幕府之罪,只求免去吕都督军前效力之罪!”
吕润性本就不是当真要治吕宏凯的罪,听到李复民的请求,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道:“哦?知遇之恩?好,若是你说的有理,我便免了前部督军前效力之罪。说吧!”
李复民磕了一个头,起身答道:“总管,襄州城三面环水,一面背山,我军虽然火器犀利,但急切之下依然难以破城。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城中贼兵之所以负隅顽抗者,不过是指望援兵将至罢了。如今粱贼空国而来,若能破之,不但襄州可不战而下,邓、汝、蔡诸州也不过是传檄而定,这岂不是不渡河的大利?”
吕润性微微颔首:“这便算是其一吧,那其二呢?”
“其二,我屯兵汉北,以舟桥相连,隔断汉水,便能隔绝襄城守兵与援兵之联系,且我之水军可凭舟桥掩护,利则进,不利则退,有胜无败,陆师则可有樊城可守,我则为主,彼则为客,我以汉水运粮,无缺粮之忧,大可持久以待,彼空国而来,利在速战,河上还有强寇,时日一久,必生祸患。若退回汉南,则舟桥必失,粱贼大可以舟师馈粮与襄城之军,同时以快船袭我之粮道,如此则主客之势大变,与我大大不利。”
吕润性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渐渐生变,正如李复民方才所言,吴军占领樊城,以舟桥联结汉水两岸,不但使得自己可以南北呼应,而且切断了襄州城与外界的水路通道,在这种情况下,缺乏粮食的襄城守军是没有能力发起大规模的破围战的。更重要的是,由于舟桥的存在,汉水上游的梁国水师是无法攻击逆流而来的吴军船队,这样一来,吴军只要能够确保从夏口到襄阳这一段汉水上的几个主要据点,即使后方出现某些不稳定,依然能够保证粮道的畅通无阻。反观梁军由于其后勤基地远在洛阳,虽然也可以通过三鸦道然后由白河转运,但其河道的水量和载运量就远远无法和汉水比拟了,是无法满足大军消耗的。在这种情况下,梁军是很难在相持战中消耗的过吴军的。可如果吴军自己放弃北岸的樊城撤回南岸,那舟桥自然也不在了,虽然吴军依然拥有水军的优势,但要完全控制汉水也不可能,梁军依然可以将一定数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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