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五嗯了一声,也不应答,原来他本是吕方麾下的军士,在攻杭州时断了两根手指,无法再开弓放箭,于是便依律分了田土,娶了妻子,到一个村子里当了个三老,他本来就是个精强汉子,又有些积蓄买了耕牛,官府对其又颇为优待,无论是劳役赋税都是从优,几年下来,论光景在村中倒是数一数二的,让许多旧户艳羡不已。
正当两人闲谈的时候,远处道路上升起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尘埃;在这些尘埃之上,无数火星在阳光中闪烁。
“咦!好大的扬尘呀!五哥,这是什么呀?”那光背汉子盯着远处的扬尘,能有这么大的动静,该是多大的车队呀!他等不到牛五的回答,回头一看,却发现平日里遇到什么为难事都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牛五此时却是脸色凝重,好似有什么要紧事即将发生一般。
牛五突然厉声道:“你快回村一趟,挑十几个精壮汉子,弄些凉茶汤到道边来!”过了片刻,牛五发现那光背汉子兀自傻傻的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扬尘,不由得怒道:“看什么看,大军就要到了,还不快去!”
那光背汉子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的应了声,向村子跑去,只留下牛五一个人站在耕牛旁,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阵势,莫非主公亲自出征了?”
吕方坐在马上,他此时身上穿的那幅盔甲正是沈丽娘替他挑选的那幅,再配上座下那匹特别挑选的黑色阿拉伯公马,整个人仿佛就像一颗星星那样耀眼。在他的两旁,簇拥着镇海军的精华——殿前司左右二厢的主力,锋利的枪矛好像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运送辎重的车辆和民夫塞满了道路,甚至还有攻城臼炮这种超越时代的火器;在这支强大军队的前面,还有苏、湖二州的土团兵、数万亲兵,配合他们的是强大的舟师,他们将从海上进入长江,从背后包围润州——江南运河的终点;在他们的后面则是数以万计的民夫和补充兵。一想到这十万以上的人们都归自己指挥,吕方的头脑就不禁有一点轻微的眩晕。
“主公,前面有条汉子跪伏道旁,说自己是附近村落三老,想要见主上。”一名侍从赶到吕方身旁,低声禀告道。
“哦?”吕方一愣,不禁有了微微的好奇,套着这样一套金碧辉煌的外壳骑马行军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快他便做出了决定。
“带那厮过来吧,来人,替我换身衣服!”吕方费力的取下头盔,在这种天气下打扮成这样完全就是受刑。待到吕方换好衣服,侍从已经将一名有些局促不安的农夫带了上来,正是牛五。牛五相距吕方还有四五丈外边跪伏在地,颤声道:“小民牛五拜见大王!”
“你也是淮上人?”吕方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人。
“不错,小子也是淮左人,家乡离七家庄也就百余里路!”牛五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举起右手,现出残缺的手掌:“我是跟着陈司马一同到湖州来的,积功到了伙长,攻杭州时丢了两根手指,没法再拉弓了,便到了这边村子里当了三老,算来也有七八年了。”
“喔!原来是同乡父老,来人啦,取个胡床来,也好坐着说话!”他乡遇故知乃是“四大喜”之一,吕方也不能免俗,侍卫里立刻在道旁的小丘上搭起了一个帘幕,吕方坐下后,笑着问道:“五郎,你这几年日子过得如何?家中可有短少的?有几个孩儿?”
牛五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不安,后来看到吕方完全是一副乡党唠家常的模样,也渐渐放开了,笑道:“某家在军中时积攒了些财物,有司又划了田土。在村中便买了农具耕牛,又不用服劳役。这边田土厚,陂塘也修得不错,无有水旱之苦。这几年着实打了不少粮食,又生了五个孩儿,若不是他们年纪还小,小的这次也送来随主公出征!”
听到这里,吕方微微一愣,古时出征打仗一向被百姓视为畏途,除非是淮上那种没有其他活路的情况下,很多时候百姓往往宁可自残,也不愿受干戈之苦。这牛五却这般说,倒是蹊跷得很。想到这里,吕方故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的问道:“五郎你这莫不是哄骗某家了,天下间岂有愿意送孩子去打仗的父母?”
牛五听吕方说他撒谎,不由得涨红了脸庞,急道:“我是随着主公一同打到江南来的,一家人都是拜主公所赐,此番您出阵我们自然要持戈跟随,这还有什么假的。主公若是不信,某家便发个毒誓便是!”
“不必不必了!”吕方笑道,听这牛五话语,他在村中过得甚好,古时农人往往聚族而居,像他这种外姓人偏又饶有财货的,若无官府支持,如何安居的下去,这般说来,他说要将儿子送来从征倒也不是真心话。看来这些年来自己不断将退伍伤残士卒安置田地,总算是开始开花结果了。想到这里,吕方便宽慰了五几句,又赏了他一点财帛,让其回家了。
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块一般,镇海军大举动员的消息也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先前张灏曾经想要以巩固江东防务,事权统一的借口,将徐温调出广陵,担任浙西观察使,后来张灏为徐温火并,自然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淮南江东宣、润、常三州依然是各自为主,求救的信笺便如同雪片一般向广陵飞去。
广陵,淮南节度使宅,由于新任淮南节度使杨隆演年岁尚幼,所以他平日里都住在母亲府上,平日里徐温便在这里处理政事。徐温吸取了张灏失败的教训,虽然将军政大权死死的抓在手里,但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十分谦退的样子,对于资历老于自己的老臣十分恭敬,也从不要求升迁官职,在使宅中处理政事时也只是在偏殿,正殿却是空着的,晚上还是回自己府中休息,以示自己只是暂时代理未成年的杨隆演处理政事,并非篡权夺位,免得授人口实,惹来祸事。
偏殿中,只有二人对坐商议,正是徐温和严可求二人。严可求看了几封求救信,对徐温说:“将军,此番吕贼倾巢而出,号称十万之众,不可小视呀!”
徐温点了点头:“十万恐怕是没有的,不过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五万人,看他这架势恐怕是要把江东三州一股脑儿全吞下去了。”徐温这般判断倒也是常理,五代时候各家藩镇人口财力都不充裕,南方藩镇由于领地开发上还很落后,更是如此,一般有个三万人就是灭国之战了,便是如此,也往往是速战速决,少有积年累月的相持战,吕方也是积攒了五六年的家底,才敢这样大动干戈。
严可求眉头皱了皱,相对于徐温,他处于一个旁观者得位置,对于淮南和镇海军的实力对比有更清醒的认识,而且由于他一直矢志报仇,对于吕方的了解要透彻的多。经过多年的收集和分析,他发现吕方自从起事以来有个特点: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就将对手打得无法翻身。由此而来,严可求突然觉得吕方此番大动干戈,绝不只是想要拿下江东三州便会作罢。
“严先生?严先生?”徐温看到严可求坐在那里闭眼不言,好似发了什么魔怔,问道:“我方才所言可有什么不对的吗”。
大侵攻 第574章 实情
第574章 实情
“不只江东三州,莫非还想一统天下不成?”徐温随口应道,可随即便醒悟过来严可求方才所说的并非玩笑。徐温稍一思量,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答道:“这不太可能吧,朱温篡位之后,树敌甚多,尤其是与河东连战不利,已经无暇南向。只凭吕方镇海一军,就像并吞淮南,这岂不是蛇口吞象吗?”
严可求慢慢的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凝视在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在梦游一般:“并吞他是做不到,但打散了倒不是不可能,毕竟主公你掌权不久,威信未立,若是战况不利,只怕外州只会坐观成败,并不会倾力来救。吕方那厮倾巢而来,只怕就是打了这个主意。”
“这野战胜负甚是难料,他这般倾巢来攻,若是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只怕连这些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悉数都赔出去了。田覠、安仁义便是例子,吕方也是看在眼里的,我看他昔日行事十分求稳,没有七八成把握绝不动手的,严先生这次只怕是猜错了,我估计吕方不过是想趁着危全讽作乱,想要来沾点便宜罢了。”
严可求见徐温并不同意自己对吕方的判断,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入脑,那种伤疤纵横的丑脸便肌肉***,青筋暴露,喉咙中更是气流冲击,发出咯咯的声响,配上他那张伤疤纵横的丑脸,若是夜里让生人见了,只怕三魂七魄里立刻少了一半。徐温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严可求本来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又喜读老庄之学,虽然行事并没有如魏晋之士一般旷放,但对功名利禄也是淡泊的很,后来虽经历大变,性格也只是由随和变为阴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他养气功夫又高,在徐温的记忆里莫说是发怒,便是动颜色都是极少见的,此番见他这般模样,徐温还以为对方是羊癫疯发作了。
“严可求,严可求?”徐温一面喊着心腹的名字,一面伸手去抓住严可求的双手,防止对方病症发作时误伤了自身。徐温手刚触到严可求的皮肤,便只觉的手腕一痛,半边身子一麻,便失去了知觉。徐温下意识的刚要开口呼救,突然手腕一松,身体又恢复了知觉,只见严可求满头大汗淋漓,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呼救声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严可求稍一定神,便已经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回忆了一遍,接着他猛地跪伏在地,沉声道:“可求方才旧疾发作,神智混乱,竟敢向主公无礼,臣下惶恐之极,请主公治罪。”
“罢了,严先生你又不是有意为之,何罪之有!”徐温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手腕,惊疑的看着眼前的严可求,这个永远戴着一副神秘面纱的谋士第一次揭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了一点真面目。徐温对自己的武艺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虽然无法和朱瑾、安仁义、米志城这些淮南军中的万人敌相比,但好歹也是从一个私盐贩子厮杀了几十年才到今天的,一身的筋骨绝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可方才在这位严先生面前自己却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毫无抵抗之力,徐温可以肯定,如果刚才严可求真的想要杀自己,自己是绝对没有可能坚持到护卫赶到,甚至连求救的信号都发不出去,可怖的武功,惊人的智谋,还有满脸的伤疤,这个严可求到底是什么来历?徐温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严可求看了看徐温的神色,心知今日如果自己不将事情合盘托出,就算徐温有再大的气量,也绝不会再信任自己了,如果这样,自己隐忍这么多年,想要借助淮南军之力向吕方报仇的计划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相比这个来,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里,严可求一咬牙,沉声道:“徐将军,其实严某本不姓严,而是姓陆,单名一个翔字,是润州丹阳人氏。”接着,他便将自己因为一念之仁,满族被吕方屠灭,后来请好友相助。向吕方报仇,可眼看仇人就要授首,好友却反戈相向。自己为了报仇,不得不毁容隐姓埋名,寻机报仇,可还是在广陵城外,走漏了身份,遭到昔日好友领兵伏击,几乎丧命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道明。
严可求这一番话说了几乎半个时辰,其中遭遇之悲惨,命运之跌宕,让徐温这个历经世事的人物也不禁连连慨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不要说你一族性命都着落在吕方身上,你想要杀他,倒也是常理。只是如今吕方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徐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双目中满是怜悯之意,显然他对心腹向吕方复仇一事并不看好,只是看严可求这般模样,实在不忍将实话说出口罢了。
“我也知道报仇之事希望渺茫,只是陆家上下数百口皆死于吕贼之手,臣下便是还有一口气在,也要努力不止。”严可求说到这里,切齿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口中咀嚼的正是吕方的血肉一般。他深吸了口气,仿佛将满腹的怨毒强压了下去,继续道:“随着吕方实力渐强,据有两浙之地,我本以为报仇已无希望,正准备独自前往杭州,便是杀此恶贼不得,能杀他两个心爱之人,让他也尝尝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的滋味。却想不到峰回路转,遇到了将军。”说到这里,严可求目露奇光,仿佛眼前的徐温是什么奇宝一般,让徐温不禁打了个寒颤。
“将军当时虽然只是个杨渥麾下的右衙指挥使,但恢宏大度,颇有德望,若是时运相济,说不定便能执掌淮南之地,我这复仇大计便有了着落。于是我便投入主公麾下,尽心竭力为您效力。天可怜见,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经不过是雾中花,水中月,想不到杨渥、张灏天夺其魄,淮南终于落入有德之人的手中!”说到这里,严可求已经是喜极而泣,泪水一粒粒滚落在衣襟之上,顿时便湿了好大一片。
徐温脸上闪过一阵惧色,看着严可求在那里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他也知道对方满腹怨毒,却又不能说与他人,这十余年来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一事之上,整个人精神上早就扭曲了,突然爆发出来,自然行事作为完全不可以用常人道理来衡量推断,说不定突然跳起来一刀杀了自己,再自杀也不是不可能。自己此时说话要一定小心,千万莫要在哪里得罪了他,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
严可求在伏在地上哭笑了半响,突然坐起身来,沉声问道:“徐将军,我方才说投入你麾下只是为了报家仇,你可有怨尤之意?”
徐温闻言一愣,思忖了片刻方才小心答道:“怎么会呢?先生虽然别有他心,但在我属下的确是尽忠竭力,若无先生之力,徐某今日早已是穴中枯骨。徐某感谢先生还来不及,又怎会怨尤先生呢?”
严可求笑了笑:“将军便是怨恨臣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此番吕方进兵之事,将军千万不可小视,吕方此人虽然平日里一副宽厚爱民,息兵停战的模样,但机会一旦来临,他比哪个人都要心狠手辣。此人便好似常山之蛇,欲壑难填,将军若以为他只是在边境州郡上讨些便宜,只怕就要吃他的大亏。我今日将这些事情坦白出来,就是害怕将军你对我有了猜忌之心,不用我的计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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