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尸体迅速在他身边堆积,而格里菲斯也因为失血而神志模糊,连招展的红披风都被打得千疮百孔。
副官的尸体歪在不远处的战壕里,他的盔甲上嵌着七八条带刺刀的步枪,仿佛蘑菇在尸体上蓬勃生长。因疲惫而受伤,因失血而力竭,最后以步兵的方式死去——这是所有骑士的结局。
可是副官执掌的军旗却牢牢插在格里菲斯身边,黑十字大旗飘摇不倒。蔚蓝的法军像潮水一样经过龙骑少将,却没有人敢进入他两米之内——在尸体衬托下,那张森严的金属面具,宛如金字塔顶笑纳血祭的死神,让人类由衷恐惧。
在格里菲斯后面,德军退无可退,同四倍数目的敌人英勇厮杀。惨绝人寰的尖叫连绵不绝。
战线就要崩溃了。
但是铁甲骑士心中的仇恨却越发炽烈——复仇的欲望,和战败的屈辱,一起焚烧着他的心脏。在五内俱焚的憎恨中,格里菲斯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他狂怒地拔出军旗,左手执旗,右手举剑,在汹涌人潮中逆流而进,而他的咆哮甚至盖过了密集的枪声:
“龙骑兵向我集结!”
这声震耳欲聋的呐喊,给他招来劈头盖脸的火力覆盖;可是格里菲斯反而气吞山河地挥旗舞剑,纵横捭阖地挥剑砍杀,任凭子弹在盔甲上崩出雨点般的火花。
这个贵族骑士昂首阔步时,就连法军的连队都心生怯意。
而剩余的龙骑兵在绝境之中,陡然听见主帅的号召,纷纷举目四顾,看见了军旗的位置——只要有了集结的方向,就能发起最后的冲锋!
四面八方的骑兵奋不顾身地杀出一条血路,义无反顾地在格里菲斯身后集结。渐渐地,三骑,十骑,十八骑熟悉的同僚陆续出现,气喘吁吁地汇成一股铁流。
一名骑士毅然决定下马步战,他把筋疲力尽的格里菲斯扶上马背。
“你不必如此”格里菲斯已经失血到视野发黑。
“死,也要死在一起。”骑士坚持道。
“龙骑兵要死在冲锋的路上。”格里菲斯昏昏沉沉地嘟哝。失血让他困倦,但是心中的恨意在蔓延——就算眼皮重如铅块,他都被自己的嘟哝声所激怒,让他眼睛渐渐睁大,血丝渐渐明显,咆哮声渐渐洪亮:“龙骑兵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疲惫的战马含着白沫,绝望的骑士举着军旗,灯尽油枯的少将仿佛不死战神,依旧一马当先,在无尽的人海里麻木地冲杀;拨开一柄刺刀,还有更多刺刀密密麻麻地伸过来;砍翻一个敌人,还有源源不断的敌军波涛汹涌般围上来。这场单调的战斗,已经演变成华丽的葬礼。
格里菲斯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就算身体枯竭都能继续战斗——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人血,而是憎恨;仿佛肺叶里吞吐的不是氧气,而是杀意。他明明失血不止,可是他能靠仇恨活下去。
他身边的战友不断减少。有骑士力竭坠地。有骑士马失前蹄。有的骑士被绳子套下马背,被掀开面甲,刺刀穿喉;有的骑士被砍断马蹄,连人带马滚入黄尘,生死不知。
但是格里菲斯依旧在麻木地砍杀。他认为战死的同僚已经迎来光明的归宿,而他自己也将走向战士应有的归宿,而更多杀戮,则能让他死得理直气壮。
他确信,龙骑兵在这一天,覆灭了。所以这一刻,格里菲斯心里只有死——属于龙骑兵的光荣之死。
可是,这个被憎恨充盈血管的英勇骑士,最终没有死——因为旁边的高地上,排山倒海地倾泻下来一团法军。
“敌人的增援?”格里菲斯听到有人绝望地喊了一声。
他砍得更疯狂了,风王剑把好几根步枪砍得木屑四射,人体像南瓜一样被切开,鲜血溅射的声音连成一串。
这魔鬼一样的不死骑士,其实早就吓退了周围的法军,没有人肯蠢到跟鲜血淋漓的恶魔拼刺刀。格里菲斯丧心病狂地追杀敌人,耳朵里嗡嗡地响着队友的呐喊,他迟迟没听清楚:
“溃兵!那是法国人的溃兵!他们的两个翼都被击溃了,这最后一个翼也坚持不了多久!兄弟们,我们胜利了!”
意识清醒的龙骑兵一边奋力护住少将,一边呐喊胜利的消息。果然,那支法国溃兵汇入战场以后,不仅没有理睬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而且还撞散了法国人的阵型,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笔直奔向黎明破晓的方向。
理论上,溃兵会躲着督战的军官,就算逃亡也不会如此大胆。但是紧接着,答案出现了——一支大呼小叫的重骑兵从高地上倾泻下来,像流淌的钢水,无情吞没了跑得慢的法国逃兵。
那支骑兵的最前方,横着一排猎猎飞舞的红披风,菲莉娅的近卫龙骑兵首当其冲,鲜红的斗篷格外夺目。在她旁边,是高举鹰头十字旗的腓特烈,他扯着嗓子一遍一遍呐喊“德意志万岁”,仿佛在对这片土地宣告主权;而那批铺天盖地的骑士后面,跟着排山倒海的步兵方阵,显然是乘胜追击的主力一直紧追不舍,从左翼杀到中军,又从中军杀到右翼,把法国人包成了饺子。
这就是为什么那批法国逃兵会慌不择路地冲乱己方阵型——因为他们后面有比督战官更可怕的骑兵,那就是菲莉娅率领的腓特烈近卫骑兵!
看到山坡上的骑士席卷而下时,狼狈的龙骑兵们喜极而泣。他们这才知道,其实战役早已胜利,只是那胜利的最后五分钟,坚持得格外艰难罢了。
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当英姿飒爽的菲莉娅率领近卫骑兵出现时,法军已经大败亏输——这是斜击战术的标准应用,战役的胜利方式和巴赞元帅设想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输的是法国人罢了。
此时此刻,巴赞元帅早已在逃亡的路上。他的心情当然无比复杂,也许他也曾作过像样的努力——可是如果他不能及时挽救中军的溃退,他就无法挽救这场灾难式的战败。
法国,在这一天毁了。
巴赞元帅是难辞其咎。他牺牲一个赛巴斯师,依旧不能把剩下的梅斯军团带回巴黎;而腓特烈牺牲了三个龙骑兵中队,却把整整八万法军打成了满地乱跑的泥娃娃。
巴赞元帅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发十道敕令、逼他死守梅斯的,是那个自私的巴黎。
571 洋洋得意的老家伙()
这场彪炳史册的集团军会战,终于结束于破晓时分,它决定了大陆霸权的归属,而这旷古绝今的胜利属于腓特烈。
历史被扭转的时刻,只有腓特烈军团在享受狂喜。
北方,军官团依旧在惴惴不安地守望,文森特已经准备好嚎啕大哭和总统国葬;西方,巴黎还沉醉在娱乐至死的幻梦里,他们至少两天后才会听到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腓特烈知道,他这出人意表的胜利,根本不会给别人带来惊喜,因为他的敌人铺天盖地,而他的朋友寥落无几。所以他必须死战到底,然后向世界展出奇迹。
曾经有人说,费迪南亲王是不会屈服的。
曾经有人说,德国大萧条是无药可救的。
曾经有人说,战胜国联盟是坚不可摧的。
曾经有人说,法国常备军是不可战胜的。
今天,那些人通通闭上了嘴巴;他们开始害怕腓特烈,就像害怕自然灾害一样,就像害怕火山、飓风和死亡一样,害怕这个响彻世界的名字。
曾经,腓特烈被嘲笑为愚昧的爱国者。
今天,站在尸横遍野的旷野上,腓特烈拄剑眺望黎明绽破的东方,用强权来回答所有的嘲笑、讽刺和抨击:
“我,名叫腓特烈。我是你们所有人的皇帝。”
腓特烈面对着喷薄的旭日。破晓的美景在丘陵前一览无遗。
在红日的逼视下,黑暗退却;夜色淡得像洗墨池,而墨绿的草原蒙着一层血色的曙光。士兵三五成群,披着霞辉,在废墟和尸体中间游荡,一边救助伤员,一边统计死者。
坦克的废墟黑烟冲天,断旗和残剑拉长斜影。咳嗽的法国俘虏举着步枪排成长龙。伤员呼吸声,战马响鼻声,以及苍蝇在尸体上盘旋发出的雷鸣“嗡嗡”声,合奏成战争的绝响。
这片复兴了文艺的土地,终于浸透了无辜者的鲜血。多年前响彻皇都的隐士箴言,仿佛在恶臭的蜂鸣中回荡:
至高无上的君主在荒野眺望朝阳;
共和的军旗折断在血泊中央。
残剑的挽歌,王朝的绝响;
这喷薄丘陵的旭日,
反射着金币的光芒。
古老的歌谣字字切中要害,仿佛那位飘然隐去的老先知在很多年前就预见了今天的战争。
精灵预言告诉人们:至高无上的君主,共和血污的军旗,旭日初升的金权,这三个壮烈恢弘的意象,终将酝酿成一场经天纬地的争锋。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看到而已。
弗兰大帝已经喋血巴黎;法兰西第二共和惨败梅斯;而资本在握的艾萨克,已经在人人自私自利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社会秩序。
究竟是有人预见了历史,还是说历史本身就由人来铺就?
碾碎岁月的时代巨轮,到底是被人篡改过前进方向,还是在按照既定的宿命前行?
腓特烈回忆着那则邪门的预言,心头的疑窦更加浓重。
但是他没有功夫去担心琐事。因为他有三万名俘虏亟待处理,他还有一堆小人需要问责,他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战略目标要去达成——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肝肠寸断的挚爱需要安抚。
腓特烈转身走下山坡,朝阳撒满他的披风,让他的正面漆黑得像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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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班搭设的紧急帐篷里,弥漫着酒精和血腥的气息;德国最好的外科医生围着手术台弯腰忙碌。溅得梅花点点的白色帘子后面,不断伸出一只血手来,要剪子要镊子,要开水要湿巾。器械护士忙得团团转。
格里菲斯被抬进急救帐篷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医疗班抢救了快半个小时了。
菲莉娅坐在帐篷外面,头盔摆在她身边的长凳上,柔顺发亮的红发洒了一肩。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五指犁在发际线上,根本没发现总统到来。
腓特烈踩着草地走过来,他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显然医生正用镊子找出格里菲斯体内的铅弹,不断丢进铁盘。铅弹有毒,必须在第一时间挖出来。
子弹一颗一颗又一颗,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腓特烈低头看见了洒落在草地上的铠甲残片,那是护士仓促剥下来的甲胄——那护心镜上凹痕累累,而脆弱的背甲则漏得像个筛子。
“查斯波特步枪穿透力实在太强了。”腓特烈没话找话。他盯着草地上惨不忍睹的甲胄,心里猜测格里菲斯体内到底有多少发子弹——大概有一百发?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在继续。
菲莉娅低头捂着脸,还是没动弹。长发垂在脸蛋边上,被风撩得乱晃。
“等子弹都取出来,他就会苏醒。医生说,骑士的术后感染率比普通人低得多。兄长会熬过去的。”腓特烈拿起菲莉娅的头盔,轻轻坐在她旁边,捧着头盔说。
菲莉娅抬起头看腓特烈,眼睛红红的,漂亮的卧蚕肿得像小桃子。她委屈地憋着嘴,开口就漏哭腔:“拿了一百五十六颗弹头出来了。医生还在取。”
腓特烈张开双臂,想要抱她。菲莉娅一声不吭地把头埋在他怀里,小手紧攥着他胸口的衬衫,良久未动。腓特烈捱着耐心等了半天,见她纹丝不动,才试探地拍她肩膀,结果菲莉娅突然哆嗦起来,肩膀抽动不止,腓特烈这才感觉贴肉的衬衫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布片一片温热。
“爸爸爸爸的遗体也”菲莉娅断气似的抽噎,抬起红肿的泪眼凝望他:“爸爸的遗体也拼好了你要去看吗?”
“,恩。”腓特烈喉咙堵住,连想好的抚慰之词都难以发音。
菲莉娅用十指推开他的胸膛,低头拿手掌揩泪水,忍住抽泣,语速正常地交代:“遗体收藏在3号帐篷里,你去告别吧。我在这里陪哥哥。”
“你不去吗?”腓特烈笨拙地站着。
“我看过了。”菲莉娅捂住额头,长发又垂下去,遮住了脸蛋。
腓特烈想坐下陪她,她却推了他一下,不许他坐。
“我没事。”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像空气中飘荡的蛛丝,“我希望你去陪陪爸爸。去吧。”
腓特烈心痛如割。他像一个工人,很想重建废墟,却得不到进入工地的许可——菲莉娅一口咬定“我没事”。
“父亲,上司,哥哥,三座大山同时坍塌,怎么可能‘我没事’?可是我应该怎么办,劈头盖脸地反驳说‘你肯定有事’吗?我该怎么办”腓特烈忐忑地想。
他不安地犹豫着,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可是菲莉娅发现了他的踌躇,她只好抬头挤出微笑,温柔地吩咐:“去吧,没事的。”
腓特烈选择温顺,他认真地说:“好。”然后拖着步子转身走了。他心事重重地回忆她的笑容,走出几十步,忽然觉得,自己强迫她微笑是多么残忍。
他越内疚,就越难过。就算他是这场战争的受益人,他都心痛得五内如焚——遭到背叛可以忍,试问失去至亲的剧痛,谁能忍?
偏偏菲莉娅如此逞强,腓特烈连赎罪式的补偿都无法赠予,因为菲莉娅从不亮出伤痕给别人看。可腓特烈渐渐觉得,虽然他赢来了大陆霸权,菲莉娅的感情伤痛却根深蒂固、无法抹平。因为利益对战争的鼓励常常浮于表面,而女人对亲情的依赖往往深入骨髓。
“狗娘养的法国佬”腓特烈浑身难受,只好迁怒于敌人。他咕哝咒骂着闯进停尸帐篷,然后看见慌张的医务官在两床尸体前肃然立正。
“出去。”腓特烈说。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悲伤的样子。
医务官更不想跟总统过二人世界。他敬完礼就跑了。
腓特烈挪到尸体前。他一寸一寸掀开白布,他看到龙骑头盔里是法里纳上将那张铁青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