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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面白如纸仍在勉力支撑,玄皇脚步踉跄退去,闭上双目,一滴神泪滑下如川轮廓。
目睹此景,罗玄的心中亦如正被刀锋寸寸剜去,一双腿脚已是瘫软如泥。绛雪眼明手快,上前将他扶住,她目光忽起忽落,泪流满面,却也是为聂小凤此刻的彻底决绝而怵目惊心。
“她,她这是以你骨肉之血来哺育龙舌剑!难道她还想打开真理长城?魄军已死,她这究竟是为了哪般?”
见羲皇甲入不能入,毁不能毁,生生被困在外头,伏羲急得袖袍山动,连连跺脚,悲声如雷。
“那陶埙上留有魄军的遗血,”却闻玄皇哑声道来,他音中戚殇无底,目光僵平,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子承父精。。。她这是想一举双得,用我们骨肉之血重开真理长城,用神皇后裔之血复活魄军。”
“想不到她竟思虑得如此周全!”伏羲挂满泪痕的脸上顿时恍然大悟,下一刻又皱眉怒道:
“你便再没别的方法么?你身为人夫,难道任由她如此糟践自己的骨肉?!”
玄皇神色遁沉地摇头,声色中溢满了戚苦:
“不要了。她执意牺牲与我的骨肉去救他,如今我只愿她能保住自身性命,便让她做完这桩她一心要做的事罢!”
眼见龙舌剑已染遍神血,真光盈实,聂小凤丹田处的金曌之光却逐渐暗下,涌出的鲜血渐渐少去,她颤着胳膊拔出腹中长剑,因这冲拔之力连连后退几步,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却见她喘息着挣扎起身,胳膊前挪,手攥着真光盈沛的龙舌剑,一寸寸将自己挪去七孔陶埙所在的砖岩,状若钟鼎的羲皇甲紧紧跟随着她,一步一前,固若金汤。
玄皇紧守在羲皇甲外方,也是一步一趋,声线沙哑地劝道:“小凤,你让师父进去,师父替你开长城,救魄军,好不好?”
聂小凤睬也不睬,一口气连进三步,气喘吁吁地扶着城壁站了起来,她高高执起龙舌,一剑贯穿陶埙旁的城塁,剑身直入城壁三尺有余,霎时,真理长城北巅的整片城壁齐齐扣倒,砖瓦四下飞溅,巨大阙口重又展露在众人眼前。
她看着视野中大开大放的宙荒绝境,欣慰一笑,倾身扑上陶埙,以体覆之,只见她小腹中的血肉不停蠕动,丝丝缕缕浸透了整枚陶埙,向七枚孔眼中迅速渗入。
陶埙的色彩迅速由赤紫转成殷红,它猛地窜天飞去,在空中促现出大片耀目清华,冉冉真辉间,只见陶埙内若隐若现地钻出了魄军雕梁画栋的身影,却是隐隐绰绰,虚淡不清。
“军。。。”
聂小凤的唇角处顿时勾勒出温融一笑,魄军的绰影见她如此,心急如焚,却是张口不能出声。
“军,你如今只余一丝微魄,便是五音不全,六感全无,你不要怕,先去新天内好生休养,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锦袖扬起,用尽最后精魄推出掌风,将陶埙疾疾推入宙荒绝境的远天之内。立于埙上的魄军牢牢看她,英唇颤抖,目中早滚下两行深湿。
见聂小凤遍身血痕骄纵,腹间骨肉模糊,魄军的目光猛地转向城墙上的玄皇,生平首次,见他目露凶狠,将手比项,狠狠一划,瞬间便如流星飞逝般,连人带埙消失于宙荒深处。
玄皇由头至尾未曾看他,目光只盯于羲皇甲内的聂小凤,待她一双雪白藕臂终于沉沉坠下,他猝然出真,甲壁上点点滴滴的血脉被一一推出,在整鐏高大的甲鼎内漩涡般旋转片刻后,倏地齐生生钻回了她体内。
双生咒已破,玄皇一掌拍向羲皇甲,皇甲应声粉碎,玄皇一跃而入,抱起聂小凤。
罗玄顾不得绛雪阻拦,也是三步并作一步赶去聂小凤身旁。
她早已气若游丝,身下鲜血仍须臾喷涌着,轻易染红了玄皇的周身雪缎。却见玄皇一手搂她在怀,一手覆于她腹间,双管齐下地雄廓输气,为她疗伤。
见他紧蹙的双眉中盛满了懊悔痛惜,聂小凤却在玄皇的雪白真袍中柔柔唤道:
“师父莫难过,小凤此举亦是助师父修补罪愆、早登宝相。待师父睥睨梵天那日,小凤只求能换回自由,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她鼓起最后一口丹田之气,却是颤巍巍地伸手去自己发髻间拔下一枚物事,轻置于玄皇袖摆之上,这便云睫阖起,昏迷过去。
一见此物,罗玄的心头顿如惊蛰一狞,忙慌不择路地避开目光,起身连连退去。
那是一枚银光矍铄的九连环!
那年,她在人间尚为十岁稚童,他曾亲手赠与了她这枚九连环,从此,她携了那一生,亦恨了那一生,却未料今时今日,她仍是将它随身佩带!
“九曲连环,一曲便是一世,若有人解得了九连环,那便是我儿命中良人,可待成双呢。”
罗玄犹记得当年,母亲为小妹罗忆买下九连环时逗弄她的戏言。世事难料,年轻的小妹却早早离开了人世,她日日把玩的九连环,从此便成了罗玄襟中信物,偶尔取出观之,依稀还能闻得当年汴州故园中,小妹与母亲身上如出一辙的栀子香。
而他后来将小妹罗忆的九连环赠予年纪相仿的聂小凤,只因那一刻,阴阳归位,往生倒回,心头最缥缈柔软的一隅,轻易便被她捻中。
而如今聂小凤休克前的一席肺腑之言,直听得罗玄的身心痛如凌迟,竟比当年目睹她在哀牢山自尽于自己眼前时还要惨痛不堪。
心如死灰间,却瞥得余光中的一抹雪缎真辉也在簌簌颤抖,罗玄扭头一看,正是那天地玄皇。
他正将聂小凤的九连环紧紧攥在掌中,环头入肉,汩汩鲜血从掌缝间滴滴落下,他目直如勾地瞪着罗玄。
见玄皇双目血丝爆满,额凸青筋,周身沸腾的痛、悔、憎、怨、哀,千般孽结,积毁销骨,似要将自己活活撕成碎片!那一刻,歇斯底里的澎湃愤怒,直看得罗玄奇寒透骨,如被人一脚踢下万丈冰窟,无底森渊。
“你这畜生!”
当天雷般悲恸的巨吼声在自己脑门上訇然炸开时,罗玄已料到,他必杀他。
轰鸣的掌风迎头罩下,罗玄只是万万未曾想到,玄皇此番所施竟仍是自己当年的独门绝技——疯魔劫。
此招夺命凶煞,不留生机,同样的招式,从神皇掌中使来自是更加雷霆万钧。罗玄只觉那足以焚毁天地的磅礴神杀朝自己迎面袭来,他不及辨认方向,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颤,周身血髓从五官七窍内齐齐爆出,寸寸骨骼瞬间灰飞。
他深知自己此刻必是比那魄军星的死状更惨甚百倍,当下眼前一黑,朝天空下的万里人间直挺挺地坠去。
第6章。 梦回哀牢()
那日之后,罗玄病入膏肓,昏迷数日不醒。众医师束手无策,只因他们所医之人正是当世天下最高明的神医丹士。
医宗对梅绛雪道:“若令尊自己不愿醒来,则任何人等无法挽其还阳。”
正当梅绛雪濒临绝望之际,罗玄醒了。
苏醒后的罗玄,对于自己那日同女儿绛雪神游高天、目睹众神剿魔的经历记得十分详彻,说来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却把个绛雪听得心惊胆战,直至哑声哭道:“爹爹!那日你被玄机石内的机关重伤,是我背你回来的,什么大神天,什么聂小凤,你这是怎么了爹爹?”
罗玄看着女儿氤氲的泪眼,当下缄默不再语。
之后一连数日,他对绛雪道要闭关静思,却差她去集市上采购宣纸玉墨。绛雪依命行事,每日罗玄的案头上总是砚墨满满,见父亲奋笔疾绘,拓墨如雨,日夜连轴,不停作画,她不敢相扰,每每放下膳食便无声退出。
这日午后,见爹爹难得午憩,绛雪寻机入他书房,稍作清整,却见得书案上堆满了连篇累牍的画轴,都是罗玄在这几日内即兴而作,绛雪将其一一打开,只见每幕画卷上都摹绘着一幅她前所未见的景状——高耸入云的日月天门,蜿蜒起伏的白玉长城,精装铠甲的神兵矩阵,长须飘簌的白首天翁,手里还握着一枚金黄的鼎钟。
她一张张细细看去,竟入了迷——画卷中有一人从天而降,他高冕华衫,帝宇轩昂,却是气态恢弘,静止天地,仿佛来自无量天外。她看着看着,眼眶竟湿润了起来。
虽看不清画中人的脸面,却总觉似曾相识,这些画卷之生动华美,人间绝无,只是不知爹爹何时去过这些胜似人间仙境的地方?
突地手中一滑,最后一桢画轴从累牍中滑了出去,绛雪弯腰拾起,展开时,内中却又飘下了一张薄薄的纸笺,笺上犹有新墨飘香,想是爹爹今日所书。
待她双双拾起,将那信笺和画卷一一定睛看去,顿时愣在当场。
……
葬过她后,我出奇地轻松过一阵。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最终,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武林的平静。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当初,这场浩劫便是因我而起。若我当年不收留聂小凤,不将她带在身边,便也不会被她姿色所动,导致铸下伦常大错。
她恨我怨我,都是应该,我不怪她。然而当年如此待她,却是必须。是为防她魔性难驯,恃宠而骄,仗着与我的关系为所欲为。我一时行之踏错,固然可耻,而若因我之错导致江湖风波再起,令她得以打着我的名号为非作歹,则我更加难辞其咎,师门的名节便也不保。
少林方丈觉生当年包庇那魔教圣姑聂媚娘之错,我绝不能再犯。当初,就是因他不舍与聂媚娘之孽缘,而致南海剑派满门遭戮,自己半生清誉亦毁于一旦。我大错已铸,早无名誉可言,但我唯一尚能控制的,就是防止小凤以此为器,达到她的目的。
我并非无情之人,小凤那晚真情流露,确令我感动。但清醒之后,我仍不能忽略她身怀血海深仇,其内心深处始终对正道中人恨之入骨的事实。于是我便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晚她的言行没有一丝一毫处心策划的可能。即使她有九分对我真心,但只要存有一分蓄意,此女便决不可留。倘若果真如此,则她的心机,实在是太过狡黠深沉,竟能让身为其师,对她一再严束厉教的我,与她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男女大错!
果然,第二天她前来质问我,态度软硬兼施,已明显开始对我不恭,睚眦必报之势亦若隐若现,末了居然还叫出“我们明明没错为什么你说有错”这般混仗话来。那一刻,我便知她的善恶观,这一生也改变不了。无论我付出多大努力去教化,她永远不知伦常正道为何物,她永远不会明白那晚而言,确是她趁我中毒之际主动诱/惑于我,而她亦永不会觉得自己此举是错。
一个女弟子,趁她师父身中奇毒之际对他如此贴身纠缠,这等女子,真正是一团孽障!而我,更是混仗,竟然就将她揽在了怀中。
所以我必须告诉她,她想的事情,“这辈子无法实现。”我并非因己之错、一时负气而出此言,此乃我对伦常纲德,对天下苍生所许的诺言!我一不能给她机会,让她以为从此便可飞上枝头、为所欲为;二不能给自己机会,令己陷于情欲,置伦常正道于不顾。
哀牢山很冷,冷的地方都会让人渴望温暖,我也不例外。但小凤的体温,是我今生今世也不能再予碰触的毒药。不但会将自己灼噬,更重要的是,烧灼之后,她更会跨过我的尸身去危害天下,如同当年,聂媚娘利用觉生来掩护她继续杀戮一般。
魔教手段,由来一脉相承。一若当年。
而我罗玄,绝不能再让这样的女子,拿我做了荼毒正道的工具!纵然被聂小凤恨之入骨,任她毒杀摧残,我也绝不能让自己魂灵沦落她手!她是魔,我是道,纵然偶尔交集,若她能想开,便当做了场梦,我也不会计较,若她一意孤行,强硬贪求,则我便不得不禁锢一个身为魔者的欲望。因为她的魔性,她的欲望便永不会停息,而我是这欲望的始作甬者,我便要尽己有生之年,将她管束,无论采用何种手段,哪怕后人说我心狠手辣、始乱终弃,都在所不辞。
愈是心中不忍时,人愈要严惕心魔。每个人心中都是有魔,如同我那一夜,便是中了挥之不去的贪欢之魔。那时,我贪她聪颖灵秀,贪她解语温柔,贪她容颜身段,贪她对我一意依赖、一往情深。那晚一时性起,脑中竟空白,只想着她孤苦无依甚是可人,只想着我确是她今生唯一靠山,那一瞬神智迷陷,往事倒回,胸腑间寒凉无比,竟只愿快快垫补了心中虚空,才会当时便要了她。她年纪还小,只顾一径抱我,在那般情形之下搂抱一个男人会有什么后果,她也许懂,也许不懂。但她还是遂了我愿。那一刻,她信我,也自信。仅为这个,我也不忍太苛责于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能做到如此,无论有无心计,都需付出情意。
但,聂小凤永远只能是个令我心动,却不能令我心疼的女子。因为她是魔,而我是道,她只能惑我一时,却决不能渎我一生。她也永不会俯首就擒,她永远要奋挣冲破,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她是不甘人下的。
她却不知道,在与我的鼎立中,她从开始就赢了。她已成功令如此一个脑清目明、永不可能犯错的神医丹士罗玄,一个既身为她师父,又明知她出生、深諳她本性,历经世事的中年男子,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将她留在了自己房中。她还想要怎生的赢法?她还想怎样替她娘和族人羞辱这人间正道?
但聂小凤就是聂小凤,她果然还不知足,她果然还要与我在这哀牢山上“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她还要用一己骨血来向世间证明她的价值,证明魔教余孽是多么无所不能,证明伦常正道是“一派胡言”、何等不堪一击,证明她这身为弟子的魔教后人可与我这身为师长的正道中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她终己一生,都在争取与我“平等”。
“平等”,恰是我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天戒。
因为,她是魔,我是道;她是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