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久不伸手,青寮将请柬置于佛龛上,平声笑道:“冥医长居在此,久不闻事,此番得机去中原一睹我曌界民风,倒是好事。将军已差我等送来新制衣物、赴宴细俩等,薛医若有心赴宴,只需在请柬上摁下手印,当日辰时便有专驾舆车前来府上恭候。”
言罢,他朝屋外挥手,须臾便又从外间走进数名素衫仆役,依次于案头放下一连串大小礼盒,上附清单。但闻青寮续声道:“薛医请自行查点,若赴宴还需甚物,只须写在婚柬背面,瞬息便至,我等尚存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众冥卒离开后,山腰里迎风传来三寮的窃窃自语,罗玄的耳力早已炼得强锐,三人言谈便似强硬钻来:
“熔魄罗玄乃冥曌钦定的纤工,这薛医将他喂了夜殍,也是犯了大罪啊!你怎可轻易放他度外?”
“你知道甚么,我日前在十殿的线报已打听到,冥曌根本不欲这熔魄再多留存,如今夜殍之事正合圣意,你等便尽管照实直说,包你有功无祸!”
“可他这一死,谁去拉纤?不归海岸上一众转生灵魄又该怎生处置?”
“听说曌宫已遣人前往南海大惜地借取女娲壤,只须女娲壤到手,九座浮图塔的再造便指日可成。那投阳洞山高路远,且路经三凶,你当谁愿意去?那些百姓能等便等,等不及的亦是命中定数,同我等无虞,这冥原上何时少过生魄了?”
。。。。。。
罗玄一径盯着佛龛上的鲜红婚柬,直盯得眼焦剧痛,六腑发颤。好半天鼓足气来,抖着十指去翻开柬页,毫无意外的两个人名豁然跃在眼前,一方雄浑苍劲,一方隽艳洒脱。
他料不到她的名字,竟是由她亲笔书写,用那手他永不能忘怀的笔迹,那在哀牢山中、雪宣纸上记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来供他参阅品鉴的娟秀笔迹。
怀中,玉髓镯的温度骤凉转下,他将她地婚笺摊开置在大悲音佛前,双手撑着宽大佛龛,罗玄身体前倾,臂中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改变主意?那日在原上,他明明听见她拒绝岳飞,那时候她说“天上地下两处茫茫”,她说“今生今世姻缘无份”,她说要“重新开始,再展新轮”,他信了!
于是他推翻千魂鼎,毁去浮图塔,铲除了她与他之间横隔的一切阻碍,他堕落血池狱,杀尽万千殍,横跨殇沙漠,硬闯修罗山,他粉身碎骨全不顾,红尘之前折返身,只为今生能再见她一面,只想听她再唤自己一声“师父”,她却在这时,改变了主意。
她在这份没有他的婚笺上,风流迤逦地提下了她的名字。
罗玄额上的青筋剧烈跳动着,眉眼一寸寸扫过婚笺上每一处笔画——岳飞、聂小凤,金枫玉露,幸和合之,甘结连理,兹天以敬,广邀民意,筵盛共席,龙凤祥瑞,百子千町。
“岳某有生之年无缘与聂小凤共结连李,唯愿神医首肯,将她许配予我,待岳某身殁之后,准我二人冥婚合冢,相伴黄泉!”
当年阳世,岳飞的冥婚之请仍不断地徘徊在罗玄脑海内,挥荡不去。岳飞,他做到了。
泪水一滴、两滴,从空洞的铜面内无意识泄出,落在婚柬上,将二人姓名化开一片,融得愈加恣肆不分。罗玄单手执起婚柬,将精致纸质在掌中揉成一团,烙下五枚清晰的指纹。
聂小凤,你的大婚,怎能没有师父。
第23章。 三寸天堂()
章楔:
那一年我亲手划下离别,从此你天上人间,再不问姻缘。
今日我猝然出现你眼前,用一张惨白峥嵘的铜面。
可知寒江雪融,所需千年,不及我眸动之间。
等你回心,等你一念,将岁月熬空,沧海作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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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来两日,罗玄扫尽伽蓝,清整庭园,将爹娘生前起居各厢打理干净。临行当晚,他龛前设牌,陋室添香,更把陈天相的头颅放去爹置于后山的医室,养在百样灵草池中。
“师父,你一定要去么?”陈天相见他收拾妥当转身欲走,一颗头颅浸在百草菱花里,眼眶湿湿地。
罗玄颔首微侧,低声应道:“别担心,师父只是去送一样东西。这长生草可助灵魄生长,我亦在其中施了真旗仙术,只须接连浸泡四十九日,你周身骨骼便可长全,再多十日,应能恢复当初模样。”
“师父,如果小凤她,如果她。。。您还会回来么?”天相欲言又止,半天不能成章。
罗玄身形一顿,掩上山门离去。
折回爹娘卧室,他挑了件爹的旧时长衫衬在里身,将头颅、手腕处用帛布遮蔽严实,又从众多礼盒间挑了件烟灰大鼈披上,再去爹的神农栖取了些拟苇,用玉瑱膏将之染成灰白二色,一枚枚仔细黏在头顶。
神农栖便是这一月以来罗冠清为他疗伤的万草药阁,内中珍藏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各式魔药异典、灵草仙株如汗牛充栋,世间罕有。父亲在他养伤之际便已将典库中各类药材之奥妙向他一一详解,譬如阁中藏有可篡改人声的催音草,和泥服下,效果最佳,罗玄依嘱而行,反复留声试探,果是罗冠清当年的声线。
收拾妥当后,他从镜中望去,自己便一如父亲般枯年槁发、缓带灰袍之模样,即便是长年相熟之人一时亦难以分辨。两日前青寮等人见魂竹山血肉荼蘼、生灵涂炭,便以为他周身的几处异样乃遭饿殍伤袭所致,加之他掩饰谨慎,方才蒙混过关,可他如今要去的是中原那等人多眼繁、大庭广众之地,须得精心遁藏自己的熔魄特征才好。
彻夜长坐。清晨时分,寺门外响起清脆轿铃,一驾四人轿舆远远从下原天幕间赶来,稳稳停在山门,罗玄将铜面系牢,缓步踱出。一名轿夫恭敬掀开轿帘,他回头望去晨霭弥漫中的斑驳旧庭,低头入舆。
一路长驰,罗玄未曾料到就连下原之下,亦是如此辽远无际。接近天顶时,下原的天空依旧阴霾灰沉,云叠魅嶂,远远便望见四条绵长蜿蜒的车舆轿队正安静有序地列阵在前,等候出原。
下原出口处竖着两扇青铜斑驳的雄伟铁门,深入云霄的门鼎处各垂下两枚巨大红笼,一闪一烁,彷如信灯,两笼之间垂着一鼎珀金巨铃,却见从列队的轿宇中依次飞出素红请柬,叩上巨铃,巨铃嗡鸣一响,顶上红笼便呈绿色,两扇原门应声大开,放一枚轿舆驰出,又在另一枚舆驾到来前闭上。
巨门之侧且各设有一辅佐偏门,这四条车队依次而出,有些从正门,有些走偏门,似有等级。眼见罗玄乘坐的轿舆径直奔向两扇正门,他掏出喜柬,学着其它轿舆的模样从窗口掷出,喜柬生了手脚般临空飞去,叮一声敲上天中巨鈴,红笼瞬绿,铜守大开,四名轿夫抬着罗玄井然驰出。
轿身蹙然跃出下原云层的剎那,中原的阳光以锐不可挡之势撞入眼帘,眨眼间轿舆已冲入中原上空,乘风破云地朝大陆中央疾驰而去。
向下一望,只见林伬节比的镇宇琳琅满目,井然有序地遍布于整片大地,更见各镇皆是披红挂绿,旌旗招展,一派喜气洋洋。今日天高气暖,患失千镇在温暖阳光下的润照下犹显生机迸发、欣欣向荣,各色植被覆山披野,衬得整个中原陆廓一片万紫千红,见此锦绣山河,不由觉得连日来埋藏于罗玄心底的阴霾痛苦瞬间被扫去了大半,心中竟暗暗生出不可名状的忐忑希望。
坐于轿内,能感觉自己正逐渐朝低云处降去,掀开帘幕,中原第一百零八患失镇已至,缓缓降落的余间,只见整片镇宇在白日之内便已张灯结彩,喜庆之势较别处更甚。镇宇西郊的巨大草原上已遍布了红彤彤的八仙桌、洞宾椅,各色仆役侍从鱼贯穿梭,张罗场地。
名动天下的上仙岳飞之大喜前宴,又得神曌赐婚,便是这般得天独厚,占尽风头。
罗玄在轿厢内整肃襟摆,准备落轿,四名轿夫却无停留之意,径直抬着轿舆穿过草原,一路马不停蹄地驰入患失镇西廓的青瓦深巷。罗玄忆起自己初入冥疆时曾被银川仙在这条青石巷中拦下,向他打听其徒芮蚕姬的下落,如今故地重游,自从三原领海一别,也不知他二人近况如何了。
青巷尽头便是岳王仙府侧苑,雕栏围壁内便是日前他见过的将府鉴政阁,正疑惑那顶轿宇为何将他带来此处,却见门庭之外正稳稳立着一人,昂藏七尺,气宇睥睨,虽仅着便衣素锦,已如真龙临渊,八阳耀世,定睛一看,正是岳飞。
罗玄眉中蹙起,难道这么快便被他发现了端倪?当下袖中掌势已蓄,以防不备。两名仆役撩起轿帘,罗玄躬身步出,正逢岳将对他拱手一揖,俯身敬道:
“有劳神医薛耻亲身荐临,寒舍蓬荜生辉,今日将神医请于府上,实因事出突然,不及通传,还望薛医海涵!”
罗玄颔首回仪,看来并未识破,观他语态,倒像是同父亲早有相熟,当下切入道:“不妨,所为何事?”
岳将鹰隼般的目光却扫过四周,滴水不漏:“薛医请移步庭中详谈。”
罗玄步入岳府,岳飞将他直接引入仙府别苑的东南偏厅。他见这等中庭的布局分外眼熟,似乎于何处见过,直至在厅堂上看见那枚高悬至奉的聂小凤画像,他顿时忆起,此间格局自己在阳世中的岳将府内亦曾见到。当年岳飞便是在此向他求请与聂小凤冥婚合冢一事。
他当下心中不悦,掉脸旋身,却见岳飞拱手道:“二十年前薛医妙手仁心,于野门一战中救回岳某断腕,当年末将未及报答,薛医便不辞而别,今日之邀,岳某本应从正门正厅迎入救命恩人,谁料此番兹事体大,为防人多眼杂,只得怠慢神医,从偏门入府。”
闻他此言,罗玄心中已知大概,必是当年野帝蚩焱攻打冥原时,父亲罗冠清曾以精湛艺术救过岳将的性命。原来方才岳府门前乃是一场虚惊,他蓄足声线,缓缓临摹着罗冠清的嗓音道:“将军盛情邀约,究竟所为何事?”
正说话间,却见一华衫缎展、衣饰不凡的青衣女婢匆匆抱着一叠衣物跑过前苑,直奔岳将,岳飞一见是她,立刻惊道:“青儿!是不是聂姑娘她。。。”
这绫罗女子便是罗玄在数月前于患失镇上遇见的为小凤母女送绸缎的冥岳四弟子——范青儿。她见他二人立于庭中,未及施礼便抢口道:“将军,岳主她又洇血了!”
埔一见到冥医,少女立呈惊喜道:“这位便是将军提及的薛神医么?神医快来瞧瞧我家岳主罢!也不知得了甚么怪病,近日来她一至午夜亥时便会血流不止,周身剧痛难忍,且神智不清、性情大变,魄灵也迅速衰退,聂夫人都快急死了,神医可有甚么好办法?”
罗玄盯着她手上如梅绽雪原般的点滴鲜红,脑海里嗡一声,瞬间空白。
步入东南厅,里厢尽是女眷陈设,仆役鬟婢们跑进跑出,早已乱作一团。罗玄远远便望见梨花木榻头、轻纱帷帐内的那段绰约身影——聂小凤静静躺在床上,身体蜷缩如婴儿,一双柔荑交叠枕于颈下,显是疼痛过后偶得憩息的睡姿。
他心头如遭狠狠一扯,日前被亡神芮蚕姬亲手撕裂的胸前窟窿立时扩张开来。
聂媚娘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吹拨着一盅汤药,闻那药味,仅是止痛所用的强效麻沸散,想来众人对她病灶皆是一筹莫展。
“聂姑娘于半月之前突生异症,岳某已寻访各界名医不下千人,俱无良策,唯今只得日日用麻沸散替她祛痛,却非长久之计。因聂姑娘位职三军司谋,又正逢异元军大攻冥原之际,恐扰军心,此事不便张扬,我这才私下邀约薛医来此,还望神医不吝妙手。。。。”
岳将在旁兀自解释,罗玄理也未理,径直朝小凤榻前走去,岳飞一愣,聂媚娘见他快步前来,也是一惊,慌忙放下手上药盅,起身欲去掀帷,但闻岳飞道:“慢!聂姑娘乃三军要员,且男女有别,还请薛医使用悬丝脉诊。”
罗玄于榻前三寸生生止住脚步,眼前的帷帐已遭掀起,他看见她清晰的睡颜。
自从望乡台一别,想不到连日来聂小凤竟被这无名病痛折磨成这般瘦弱模样,不施粉黛的玉净脸蛋上苍白如纸,鬓发妖娆自云角出,沿雪白颈项杳遥而下,尾端弯成一抹小结,静静伏在两枚玲珑锁骨间的白浅颈窝中,她满头珍珠玉汗,娥眉紧蹙,卷曲长睫上还挂着湿淋淋的泪水。
罗玄只听见自己体内的熔魄高温在一层单薄衣襟之下隳突沸腾,恨不能一步上前,将聂小凤紧紧拥在怀中。
“啪”一声临空指响,梨花榻头的帷帐层叠落下,遮了聂小凤整个容颜。“请薛医使用悬丝脉诊。”岳将再添一句,向罗玄背后拱手长揖。
聂小凤的微弱脉搏透过细长棉丝,向罗玄五指中递来病迅,他闭目深识,她之脉象细而迟,浮而涩,滑腴失力,津虚骨枯,乃三候俱无,阴邪壅滞之相,且内中暗藏着一道剧烈凶煞,此煞时日已久,一直潜伏蛰息,须臾可犯主。
罗玄当下心中有数,起身对聂媚娘道:“聂夫人请近前一探,聂姑娘身上可有旧伤迸发之迹?”
聂媚娘立刻钻入帷帐,轻手轻脚地翻拨起聂小凤的身体,罗玄和岳飞守在帐外,皆是屏视凝息,心焦如焚。却闻聂媚娘突然高声冲帐外说话,已是语带哭腔:“薛神医请近前一察,小凤她真的旧伤复发了!”
罗玄两步上前,掀起帷帐把岳飞遮挡于外。聂媚娘将聂小凤翻了个身,罗玄一望之下,几欲跪倒在榻旁。
只见聂小凤的雪白裸背上,两枚天蚕丝穿骨而入的伤处正凸显出两枚狰狞齿口,它们一经发现,立刻各自张开两排白森森的鬼齿往她体内一缩,昏迷中的小凤顿时痛楚地大叫出声,竟是被这两枚鬼口狠狠咬在了血肉骨骼中,鲜血从两处伤口滚滚洇出。
聂媚娘见状,慌得一把按住聂小凤背上的伤痕,惊声大恸起来:“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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