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旻的手脚也被蒸化得彻底软将,仙魄已然涣散,罗玄只得顶在两人身前,勉力争多些分秒,正当眼睑几欲熔化成线时,却见八枚孽阳突然一轮接一轮地掉头离开,纷纷向空中飞去。
罗玄定睛一看,竟是一身绯衫的饕旖高高飘浮在上空,只见她裙裾飘扬,周身突现霓华千展,翻天热浪中恍若一朵迟开的火莲,双臂中抱着一截已燃去大半的绛色瑶琴。
她素指流连,临空在剩余的几枚琴弦上奏出美妙绝伦的乐章,引得数轮烈日纷纷逐她而去,一人八阳越飞越高。几欲触碰蜀山之顶时,她却再无退路,只将身贴在岩壁上,以琴遮腹,目光平静地看着追来的八轮孽阳,饿殍域外的阳光从她脸侧的石缝中洒下,将她一幅鄙陋容貌染得霏亮,刹那间,罗玄恍见天人。
“蜀天瑶!真是蜀天瑶!”却闻众仙齐声惊呼,连樊煌都惊呆了颜色。武乙巽仰头看向饕旖,一脸忡怔,泪光已现。她突然拔剑朝八阳疾疾追去,一路以剑刃剑鞘胡乱敲打互击,口中还不时发出清脆吆喝,八阳闻得声音,在狭窄的蜀山顶上掉转身来,你挤我我挤你,动作甚是笨拙。
“武姑娘小心!”樊煌举臂现弓刚要上前,罗玄突感自己的胸前火烧火燎,似有物事在扭动,他低头一看,竟是那枚先前藏纳了六千栖音兵魄的黑玉锥瓶,它从罗玄襟口内倏地飞了出去,一头挡在武乙巽和八轮孽阳之间。
武乙巽试着向前一步,黑玉锥瓶便后退一步,始终挡着她去路,见它如此这般,武乙巽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众仙,眼见八枚太阳仍视若无睹地向她飞近,黑玉锥瓶在半空中抖擞一番,仿佛热身,只见瓶口一歪,说时迟那时快,排山倒海的大水从瓶中一倾而下,瞬间便将八枚太阳浇成了落汤鸡。
孽阳们一轮轮嗷嗷叫着四下飞去,更有两枚不堪精湿,扑通两声坠去山底。瓶口不断泻下披天大水,永无止境般,蜀山内壁的水位迅速升高,各类鱼虾龟蟹从中翻跳不宁,众人突闻巨大嗡鸣贯耳,只见鳞甲乍现,一尾白龙从水面冉冉探出半截银光璀璨的身体,四下看看,又咕隆着重重钻回水里。八枚孽阳齐齐入水,气急败坏地游来游去,却因周身湿透,光芒尽失,怎生也飞不起来。
“异元令通威,十海水崩了!”完颜旻大声道,众仙喜出望外。水位越涨越高,众人钻入水中随水位向蜀山之顶迅速攀升,八枚太阳在海水中上下翻滚,不时撞在众人身上,却只如寻常石球,灼人高温全失。
因海水倒灌不见阳光,山体内一时呈现前所未有的黑暗,深水轰鸣中,罗玄看见一抹星点之光徐徐飞来,那光芒愈来愈大,待靠近他时却现出了人形,正是他之前在黑玉锥瓶中见到的异元神魄,只是这回,异元神魄看上去形体更实,肤色青白,身着玄素长衫,腰扣黄金链甲,面目似幻似真,一若万界之迷。
“周护她,你可如愿。”
他嘴唇未曾稍动,罗玄却感到自己的耳膜内仿佛被贯彻了万界之音,振聋发聩。
有重物从罗玄身后撞来,他被撞得一呛,回头见到的正是那枚头上插着三枚天箭的太阳,它正试图拨正颠倒的身体,在水中保持平衡,想它自出生以来便未接触过水,此番真正是遇到克星。
这枚巨硕石球打罗玄面前缓缓滑过,见它憨态,异元神魄笑了笑,他出脚一勾,伸膝一顶,竟如玩蹴鞠般将它朝上方一脚踢出!只闻轰隆巨响,孽阳破顶而出,蜀山大开,大**动喷出,众人连同八轮孽阳全部被冲出了蜀山殍域,十海倾盆,一泄万里。
大水将众人冲下山体,直落平野,罗玄忙从水中探出,四下张望,外头正值晌午,蜀山顶部仍在喷出滔天水柱,水光在阳光照射下分外耀眼,一柱擎天,彩虹贯空。
他忙向被大水冲撞得七荤八素的众人游去,分别将爹娘、小女武乙巽拎去周旁的一棵高树上,又下水去搜寻饕旖,找到她时,她正被挂在崖旁歪脖子松上,万幸腹中没有受伤。待罗玄将她抱出水面时,完颜旻与樊煌也左右架着武廊桓登上了高石。
山体内传来巨响,黑玉锥瓶逆着溅落的巨大水花冲天而出,长空中又穿神音:“尔等一路辛苦,投阳洞山高地远,待我再助一臂之力。”
山头水势骤停,漫野的大水瞬息平歇,焦渴已久的冥疆下原土地受此丰沛水源,如遇甘霖般贪婪吸收起来。水位渐渐落下,只见黑玉锥瓶于半空中躺倒平置,呈梭状以锥头向前,见风便长,眨眼间整枚锥瓶已大如兵舰,锥背上一马平川,恰如平坦舱板。
地上众人纷纷被无形的巨力临空托起,拔去高天,齐齐落脚于黑玉锥瓶之上。足跟方稳,罗玄目测了一番人数,便连少女饕旖和天相的头颅也在列中。
他松下口气,将在大水中被冲散的天相头颅收回袖里,天相也老实,瞧那面色吃了不少海水,倒无多话。
完颜旻看在眼中,道:“你如此带着他多有不便,不若我暂将他变作一枚小物,你随身携带,不怕弄丢,如何?”
罗玄看看天相,天相也道:“如此甚好,师父便将我变作随身饰物吧。”想了一想,又补道:“对了,小凤从前就为师父做过一枚腰带,不如师父将我变作腰带吧!”
罗玄眉峰一抖,这懵孩子,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玄儿,你若怕将这小伙子弄丢,便将他变作你红玉髓镯上的挂锁吧,保管他丢不了。”谪母段可卿此时在罗冠清怀中清醒过来,一眼瞧出罗玄的窘促,竟柔声笑出。
天相的头颅应声不见了,罗玄忙去怀中掏出红玉髓镯,见镯身上果然多扣了一枚晶臻碧透的同心锁,一锁一镯,翠绿嫣红,望去甚是般配,一如他师兄妹二人当年长伴在自己身侧。
罗玄的心头莫名一酸,伸手将同心锁一端扣上自己裸露肋骨,又将红镯藏入胸膛中。
罗冠清与谪母见状,相视一笑。众人立稳。弹指一挥间,黝黑如夜的异元令穿云出征,一路向北,朝冥荒腹地深处的投阳洞方向飞驰而去。
第20章。 殇沙大漠()
身处异元令上,轻松如鹰隼掠过千山。众旗仙连日来疲于奔忙,此刻大多借着此间空闲调息打坐,少女武乙巽哄过父亲武廊桓睡熟之后,便趴在异元令上翘起双脚,沫着阳光,好奇地四下张望风景。
得异元令相助令她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恢复了些许青春少女的欢快常态。罗玄登上异元令舰头,脑中兀自回响着方才异元神的嘱托,正不得其解,恰逢完颜旻踱步前来,同他并肩共览下原山河。
“异元神髓尚在人世,本只得我与曌前十一旗仙知晓,此乃当今九界首要机密,如今你同你爹皆已知情,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还有你那半截徒儿。”
他状似平常,却语带肃重地继续道来:“当年异元神堕天一事,无人知晓大梵天与宙劫空亡做了甚么交易,唯一可知便是神君确遭佛曌中人灭口。七百年前我们发现异元令时,神君之一千零一命已被毁千次,唯余隐藏在神髓最深处的一命,只得长年依附于异元令上残喘延续。如今我十二旗主日夜守护神髓,只待他能平安渡过疗髓之期,莫再被大梵天人发现,戕害他最后一命。”
“你放心,武廊桓无处投阳乃因我而起,送他去投阳洞后,我同诸位便两清了。”对于诸界之争,罗玄意兴阑珊。
完颜旻疑惑地看看罗玄,他掐指算去,这才恍然道:“原来推翻九塔浮图之人和怠工的辅灵舰主便是你!”转而笑道:“甚好,这些年来冥原一直受到梵天佛曌的庇护,旷异天清闲了太久,如今也该他手忙脚乱,做些正事了。”
罗玄眉峰一动,道:“他做?都是我在做。”提到旷异天,由不得他不忆起自己的一身伤楚,便问:“那旷异天已判了我终生纤役,并罚我永世不得返回原上,可倘若我非要回去呢?”
“有两条路,一、被冥典刑杀,二、杀了旷异天,废除冥典。”
“可有第三条路?”罗玄眉川蹙起,想那旷异天用封天剑偷袭于他,将他害至如此田地,倘若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除去,倒也不防,只是他如今乃是一介熔魄,再非当年那叱咤九洲的神医丹士。一只鬼如何戗杀一神,如今倒是需要从头考虑的新话题。
那山海四境仙主封印同族已是获罪不浅,倘若神曌被弑,该是何等轩然大波?届时神界追究起来,聂小凤又岂能不受波及?罗玄如此想着,已是摇头。
“当然有第三条路!加入我,随我们回异元天都。”完颜旻斩声道,罗玄错愕抬头,完颜旻双目如炬地直直看他,一字一顿道:“异元神乃诸天三大神王之首,即便他肉身不存,神髓中亦藏有穿梭于万界的无穷神力,倘若你愿意,将武旗主送入轮回后我们便可带你走,还有世珏和你娘,我也要一并带走,继续留在冥疆,于你一家三口只得百害而无一益,”
他说完,一掌牢牢扣上罗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我走罢!你我血缘嫡亲,以你之才能加上我之部署,必助异元神业无往而不胜,这也是异元大曌肯现身救你的原因。”
“你将我爹娘带走便可,我不能同行。不归海岸连日来必已羁压了更多等待转生的百姓,是我毁去九塔,我必须送他们去投阳洞。”
罗玄应道,看向一旁担架上兀自昏睡的武廊桓,他的魄体只余了些微光亮,能否撑到明日午时都令人堪忧。
见罗玄笃定拒绝,完颜旻却笑了:“我儿!世珏把你教得不错,可是你忘了,凭你一介熔魄之力,如何能带领万名生魂渡过三处大凶地?前方便是殇沙漠,待你亲眼看到内中景象,便知旷异天名为践律施惩,实则是将你送至绝地,让你陨灭于途中。”
“可他为何这么做?我应诺受罚,并无半丝悔刑,他不必非置我于死地。”罗玄心中奇了。
完颜旻连连摇头:“他果然一直将你蒙在鼓中!你可知你心慕的那名女子聂小凤,乃是二十年前野帝蚩焱同旷异天在野门一战中的首席功臣么?”
见罗玄点头,他又道:“因聂小凤在人间犯下杀孽太多,旷异天恐生逆乱,始终未曾正面任用她,只将她派在战仙岳飞身边,以作幕后献策、谋定乾坤之用,故聂小凤名义上仍为冥原百姓,一般冥界众臣皆不知她同朝廷的关系。旷异天早知战仙岳飞钟情于此女,便早早收藏了她的姻缘契,以作牵制岳家军之用。五年前,异元行宫曾派出密使前往冥原策反岳飞,此事被冥曌手下发觉,不仅处决了密使,且特准岳飞迁离冥都,搬往中原一处患失小镇定居,”
说到此处,完颜旻看了眼罗玄:“你也知聂小凤也住在那里。”
罗玄闷声不吭。
“如今异元军大举进攻冥原,岳飞知道旷异天必然投鼠忌器,故趁机向他索要心仪女子的姻缘契,旷异天为稳军心,这才正式任命聂小凤为三军幕僚,让她与岳飞共进退,一同迁回上原帝都。据军中风传,二人已被赐婚,正月后的尚元佳节,便是定期。”
如晴天霹雳罩头打来,罗玄一个脚步踉跄,险从异元令边缘跌下去,待他站稳身体,只觉双腿麻颤,满目天旋地转,唯见完颜旻英薄的双唇仍在眼前不停翻飞张阖,“赐婚尚元,佳节定期”,闻来一如天荒诅咒。
完颜旻一径续道:“而你在冥原的出现便会打乱冥曌的部署,倘若聂小凤在冥原辖界内被你带走,岳飞岂能不迁怒旷异天?若他心中生异,冥界三军格局便乱,你说,旷异天此番如何不以赏罚为由,寻机将你除去?”
罗玄闭一闭目,又迅速张开,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旷异天的用心,利用血池狱将他身藏的佛曌之力彻底摧毁后,还要他以熔魄之身日日途经三处大凶地;冥原官吏何止千万,却偏偏将他发配去余罂花的辖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早已踏入层叠凶陷。
提起聂小凤的姻缘契,罗玄只觉口中干涩,他喉结一动,咽下口苦液问道:“那姻缘契究竟有何作用?我日前在望乡台和阎罗十殿上也屡屡听人提起。”
“姻缘契顾名思义,内中锁着一个人的姻缘。得了一人的姻缘契,只须将它烧化后烙在自己身上,便可得到此人,与之鸾凤和鸣,一世不分。”
“那我的姻缘契又在何处,是否也在冥原?”罗玄由不得自己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就算拿到了小凤的姻缘契,倘若我自己的都找不到,如何能保证她必和我长相厮守?”
完颜旻见他一脸严肃紧张,表情滞怠了半天,这才轻声道:“只有女人才有姻缘契,男人便是去取女人姻缘契的。”
罗玄兀自想着倘若岳飞先拿到聂小凤的姻缘契该如何是好,突闻一旁武乙巽惊呼道:“看!沙漠!”她翻身跃起,指向前方。
言谈间,异元令已背负着众人飞至一片辽阔大漠上空,朝下看去,地酷蒸腾,一望无瘾,满目尽是枯黄的沙砾和血红的沙丘。
“此处便是冥荒三大凶地之一的殇沙漠,所以如此称它,是因它寿与天齐,无人知晓它何时诞生,何时荒灭。世人所知的是,九界中人无论何等地位修为,何等觥筹伟略,一旦进入此地,便会化作一粒殇砂,永生停留于此。殇沙漠只进不出,一旦化砂,仙神灵佛,无一能救。”完颜旻对正扑坐到异元令边缘四下张望的武乙巽道,少女被他这话一吓,匆忙收回摇晃的双腿。
却见高空中突然云层贲裂,宽开一缝,那裂口渐趋深宽,直至浑圆,变成一枚巨大的黑色天洞,洞中呼啦啦地倾泻下无数生灵,观他们相貌形类,果是尽括九界,应有尽有。
掉落的人群中,有些一望便是人间百姓,有些衣着体面胜谪仙,有些是半兽精妖,有些乃魑魅鬼怪,个个哭喊嚎叫着,飞速朝沙漠中栽去。然而无论如何无望挣扎,一旦他们的肉体沾上漠中滚烫的沙砾,便迅速凹陷枯涸,风干成髅,又继续砂化收缩,直至缩成一枚枯黄的沙砾,融入万千殇砂之中,再不能辨其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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