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袍肩头亦佩上了一块醒目的玄黑悼慈晶。
聂小凤在胎神华歌的搀扶下从花舫内舱间缓缓迈出,她一身雪白云缎,脑袋上扎起二尺白绫,消瘦的脸蛋容颜枯憔,泪痕犹湿,在满境仙神的注目中,一步步向伏羲艰难走去。
元瞾公看得心中大恸,三两步上前,一把抱起腿软及地的孙女。
聂小凤扑倒在伏羲怀中,再也遏制不住连日来的激怆悲愤,抱住家公肆无忌惮地放声哀哭起来,一旁守候已久的聂媚娘、觉生与聂小凤的外婆统统围上前去,一家人抱作一团跪在大境神坛中央,唏嘘不止。
“阿公,我要报仇!我要习尽神瞾天科,将罗玄碎尸万段,给我丈夫报仇!”
聂小凤伏在家公膝头,恨泣得声泪不能自已,伏羲叹了口气,不停安抚着孙女。一境悲伤惶惶中,元瞾公的目光忽然向天一提,他起身扶起孙女,拍拍她肩,轻声道:
“凤儿,打起精神来,几位开天瞾宗到了。”
除了伏羲祖孙,其余境人皆保持着跪拜姿态,昆仁境上空的天穹护障悠悠打开,降下了以旷异天为首的四位广擎重神——夜瑾王华厚豁然在列,长神娉风诗邈随侍同行,日赫王腾阳竞未曾出现,倒换了他儿子腾隐人替父到场。
四位重神降下神坛上空,旷异天袍风四动,手持一柄崭新的帝诣卷,周身溯溯环绕着一道道紫青流光。伏羲向天中还了一个神礼,便见冥瞾神旷异天将手中诣卷当空一披,朗声念道:
“印绶天女聂小凤接旨!”
聂小凤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眼波中一丝光痕皆无,伏羲低头看看孙女,也俱沉吟,负袖直立,面向上空。
“尔等此行西域,剿灭宙释,根除血祖,救难苍生,功不可没。今特封元瞾之后、印绶天女聂小凤为天地玺主,位同开天十一瞾宗,列居十二,钦此。”
旷异天二指一提,帝诣卷中顿时飞出一块溢彩流光、方正浑圆的九界玉玺,那玉玺色质曜白,玺身由上至下、工工整整地爬满了横九道、竖九道的红色缡纹,正好将玉玺分为九九八十一格。
“小凤,这九九八十一宫格,象征着玉玺之主的权威,上下可通达‘梵天、神瞾、魔界、仙境、人间、妖世、鬼域、精轮、物野’九大世界,纵横可践行‘垂训、明德、敕正、安生、表信、立尊、惩罪、皓命、永昌’九项乾坤伦常。天地玺主神位之殊荣,可并同广擎天日夜二王。元瞾之后聂小凤,你初战归来便获此特授,实乃大喜大贺之事,快快跪下接玺吧。”
聂小凤似浑然不闻,看着诸天四神的目光仿佛瞅着一大团空气。聂媚娘抬头看了看女儿,目中满是担忧,她踟蹰再三,索性起身出列向旷异天恳求道:
“异天瞾君来得真是不巧!小女刚刚回境,体乏脾虚,这玺主之位,瞾君可否等到明日再宣。。。。”
话音未落,玉玺“砰”地一声从空中甩下,砸在万古朝亘坛上。聂小凤收起手势,拂袖扬长而去。
华歌一跺脚,跟着聂小凤的雪白裙影疾疾追下。
在场众仙、神个个傻眼,三位宣旨之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得面面相觑。
冥瞾神旷异天眉心微蹙,将天袖一收,帝诣卷与九界玺纷纷合并成卷,悠然飘浮在神坛上空。伏羲目送着孙女远去的背影,转身向旷异天淡然颔首道:
“有劳冥瞾与诸位。小孙今日不在状态,这九界玺,昆仁境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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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纵天州,胤上宫群。
黝黑色的异元令瓶高高悬在殿顶,大殿内外浮动着黑金相间的无边真气,十一旗仙和少女武乙巽纷纷围在殿底站成一圈,仰头观看。
异元令正在修补罗玄破损的心脉,丝丝缕缕的神元真气从罗玄胸口的大窟窿里穿入穿出,前后十三柱香过去了,罗玄的伤势却无济于事,就连他满身的佛剑之伤也是刚刚补上,不出半刻又绽裂开来。
殿梁一角的玛瑙沙漏中刷刷刷流下了大半瓶金砂,罗玄的三魂七魄纷纷开始从心口的窟窿处流泻而出。
“这罗玄一心求死,如此一来就算尊瞾倾力帮他,也是医不至心,这可如何是好?”
火旗尊樊煌转身瞪着金旗尊完颜旻,急咻咻地吼道。
他话音刚落,罗玄噗通一声从空中掉入地面,顺着高高的神殿玉阶一路滚了下来,武乙巽几步蹬蹬上抱住他身子,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她仰头向高空中的异元令瓶恳求道:
“爹爹,求你把我放入他的心智里去!我去劝他,我一定能把他劝回来的,他是九大界坤唯一的希望啊!”
“武姑娘,罗玄体内的乾坤钢已经没有了,如今他只是一介凡人,又一心求死,这时候把你送进他的神智中去,委实太冒险了!万一他神智奔溃或中途死去,你的心智也会随他一起陨灭,少主,还是让尊瞾自行定夺吧。”
“正是!眼下尊瞾的神魄和异元令也铺刚复元,今日打开天缝、救回罗玄已耗损了大量真元,乙巽少主莫再强求!”
众旗仙纷纷上前劝说武乙巽,少女连连摇头,指着十一旗仙泪目道:
“你们怎能如此说话?罗玄在冥疆救过我们,难道你们都忘了?我的人间之父武廊桓能保住一魄顺利转世,也是他的功劳,怎么如今他身临大难,你们就这么容易放弃他?你们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何曾放弃过你们?!”
众仙驳她不过,只得相互看看,皆自叹息,异元令在空中微微迴旋了半圈,停下道:
“爹只能顶上一炷香的功夫,你须处处谨慎,速去速归!”
武乙巽喜出望外,抱着罗玄冲异元令连连点头,异元令中霎时光彩大放,罗玄的躯干上迅速升起一道闪烁着金芒的裂缝,那裂缝越长越大,眼看另一团金光从少女武乙巽的头顶百会穴中一跃而出,跳进了这道裂缝。
天旋地转,风声号啕,武乙巽被卷入一道龙卷风内,四下直打转儿,好容易扑腾一声砸入地面,小姑娘起身一看,眼前竟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山泉,四周也皆是一片片连莽无边的巨大青山。
武乙巽四下瞧瞧,心中索然无味,见得山顶有宅有光,便沿着陡坡向上爬去。因是在他人的意境中,所以她丝毫施展不了自己这些年来修得的仙门法力,只得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爬上山。
上得山顶,眼前豁然开朗——此地竟是一座宽敞飘香的庭院,院中的景物摆设、植藤栽种样样古雅清幽,晋风盎然,与自己所认识的罗玄气质十分相投。
武乙巽寻思着,此地想必就是罗玄的人间故乡,这便意味着,她已来到了罗玄灵智内的最中枢地带。
她四下看去,只见庭院中一左、一右并列砌有两座敞亮的厢房,每座厢房的门牖都大敞四开着,里头披红戴绿,红烛正高,两座厢房的墙壁上也都挂有一轮金光灿灿的大红“喜”字。
再往厢房深处定睛一瞧,只见罗玄身着红彤彤的新郎喜服,正襟危坐地镇守在左厢房内的雕花新床旁,他手里还握着一只玉如意,紧张兮兮地搭在腿上,双目直直盯着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武乙巽闯进厢房,一路小跑到他身边,低头唤道:“玄叔!”
罗玄一动不动,径直看向厢房门外,对她的出现视而不见。
武乙巽连喊几声,推了他好几下,罗玄像块磬石般毫无反应,她有些恼了,见新房中央的龙凤缘喜桌上立着一只黑底黄花的高颈酒壶,上前捞起来便往罗玄的脑袋上浇下去。
醇香的酒液顺着罗玄两旁鬓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罗玄仍是没有半分动静。眼看两旁的墙壁开始一寸寸向四周碎裂泄散,武乙巽知道罗玄的神智正在逐渐奔溃,当下急得跳到喜桌前,端起一盘水饺就要往罗玄身上泼。
罗玄忽然从床头跳起来,抓着她手恼声喝道:“你做什么?小凤回来要吃的,都给你弄翻了!”
还没等武乙巽反应过来,罗玄夺过她手中的水饺盘一阵风似地向外走,武乙巽傻了眼,赶紧跑步跟上,只见罗玄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座厨室,放下冷水饺,架锅生火,捏皮调馅,一气呵成,不消半刻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新饺出来了。
武乙巽见他方才血脉贲张,一触即发,只道是什么大事,原来竟是煮饺子!
她只得气咻咻地跟着罗玄回到左厢房,见他还不忘从厨室里拿了个鎏花银盖扣在水饺盘上,小心翼翼端回圆桌原地,这才返榻坐好,一手握起玉如意,又是闷声不吭地直盯门外。
武乙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此时,庭院内响起了咯嗒咯嗒的马蹄声,聂小凤的嗓门在屋外脆生生响起:
“有人吗?我想借宿一宿,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罗玄全身顿时骤然绷起,腰杆挺得一如笔直松柏,膝盖上的玉如意嘚嘚嘚一个劲打抖。
武乙巽见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忘了自己此刻是在罗玄的意境中,跳起来就向外冲。恰逢聂小凤正低头迈进门来,武乙巽一拳头照她脸上挥过去,整个人却径直穿过聂小凤,“扑通”跌地,摔了个狗啃泥。
“玄叔!”
武乙巽气得大叫,罗玄在自己的意境中还如此护着聂小凤,不让她动她!
罗玄痴痴地看着门槛前的聂小凤,聂小凤抬头一见是他,疲惫的脸蛋上顿时冒出一片惊恐神色,她连连后退,掉头便走,拐个弯向隔壁的右厢房快步跑去。
“小凤,别去!”
罗玄跳起来夺门而出,二人一前一后迈过跌倒在地的武乙巽,武乙巽咬牙爬起来再追,聂小凤已一头扎入右厢房中,八扇连排门牖砰一声闭紧了,厢房里顿时传来聂小凤惊喜的呼喊:
“军!”
罗玄赶到右厢房前,抓住门牗大力摇晃,边摇边喊:
“小凤,不是他!这一切都是我,是我!”
哀牢山的建筑结构精固,严密不摧,罗玄如今只是一介凡身,又失去了人间武功,几扇高廓的红木门牗在他的大力捶打下只晃了一晃。
武乙巽赶来,见罗玄一幕失魂落魄、昏昏噩噩的模样,刚要劝他,罗玄忽然皱眉收了拳头,转身就跑。
武乙巽眼看罗玄一阵风似钻进了走廊尽头的丹房,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山院里传来咣啷、咣啷的连声巨响,罗玄肩扛一口巨大的鼎炉,从丹房里出来了。
武乙巽吓得怪叫一声跳开老远,罗玄看也不看,抱着丹炉上来猛砸右厢房的房门,几下之后,两扇门牗哗然开裂,罗玄闯入其间,只见聂小凤和魄军正慌慌张张地跳上一匹黑色骏马,从百叶帘窗中一跃而出,嘚嘚奔远。
罗玄跳出后窗,踩着满山青草穷追不舍,武乙巽只得跟着他三人脚程一路狂奔,想不到做个凡人也是这般不简单!眼看聂小凤和魄军的坐骑跑到哀牢山顶峰,在一处丈宽的断崖边停下了,武乙巽刚要叫好,却见那匹黑马忽然张开两扇黝黑天翼,冲天而起,向远山间汲汲飞去。
罗玄追上断崖,伸手够向聂小凤与魄军扬长而去的背影,胳膊上的碧玉蝉兀自嗡鸣不休,两只蝉目间泪流不止,罗玄捂住胸口,脸色颓然一暗,跪倒在地。
武乙巽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他身旁,罗玄目光呆滞地跪在原地再无动弹,仿佛一具作古的行尸。武乙巽四下一看,只见两旁的山川绿野也皆在一寸寸向风中飘散。
小姑娘心急如焚,大力拉扯着罗玄的衣袍来回推搡道:
“玄叔!只要离开这里你就还有救,快跟我走,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然而任凭武乙巽如何哀求,罗玄一径置若罔闻地跪在哀牢断崖上,目光空灵地凝视着远方天际,他满头的灰发一根根地向空气中飘飞起来,点滴蒸化消融。
哀牢天幕上的异元神光也开始忽明忽暗,上下游移,一炷香的期限早过,异元神钬尊已经支持不住了。
武乙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她看着罗玄自暴自弃的模样,忽然一吸鼻挺身而起,面对正在坐等灵识泄散,一心求死的罗玄颤声道:
“好!玄叔,你得不到她就要自尽,那我呢?你向来对我不屑一顾,我是不是也该自暴自弃,绝命当场?”
说完,少女躬身向哀牢断崖中跳了下去,一路如秤砣般掉至半山腰时,身子猛地一沉,腰间被一条牙白袖缎拴住了。
武乙巽苦中作笑,整个人沉甸甸地吊坠在山崖半腰——罗玄,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却终究不忍漠视其他生命在眼前流逝。
悬崖上垂来的袖缎一动不动,武乙巽只得自己拽着缎子艰难地爬了上去,山风猛劲,把小姑娘的身体吹得在崖壁上不停晃来晃去,罗玄端坐风中,晷然不动,直到武乙巽扯着他的袖子爬到他面门前,身影亦未曾稍斜。
武乙巽爬到罗玄面前,只见他仍然睁着眼睛,目、鼻、耳、喉等感觉器官一一向风中化去,他正在放弃人类灵识中最宝贵的六大感观。
武乙巽看着秃了双眼的罗玄,他仍是坚持等死,半点没有离去的意思,少女咽下唇边的泪珠,伸臂将罗玄裹在怀中,伏在他残留的耳旁轻声道:
“师父,小凤回来了,你不走,小凤也不走!”
罗玄骤然怒喝出声,武乙巽尖叫着震飞开去,差点又被掀下悬崖,她抬头瑟瑟地看着震怒的罗玄,只见一片盛大的气海缠绕在他周围,元真澎湃,川流不息。
他分明有能力活下去,可他就是不想活!
武乙巽咬牙一跃而起,跳到罗玄面前指着他鼻头骂道:“罗玄,你这个懦夫!怨不得聂小凤看不上你,你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付出一定要有回报?你以为受得这点委屈就足以放弃生命?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肝脑涂地、倾情而终之人?有多少被所爱千刀万戮、投入地狱之人?”
罗玄低头任由她骂,一若寻常,武乙巽却忽然深吸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