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月光穿过天上的雷电阵当头照下,在茂密的草地上映现出她清晰的倒影,芮蚕姬缓缓低头看去,入体还魂已经完成。
她如今灵、肉合一,又重生成了当年那年仅二十岁的人间少女,芮蚕姬。
雪狼狐背着芮蚕姬,斯条慢理地沿着狭窄的须眉山道向白国国都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慢慢踱去,满山上下到处飘悬着骂骂咧咧的巨灵神,每位神灵都亲眼目睹了一头雪狼狐负着芮蚕姬的身躯进入了小须眉山,却偏偏翻遍周山,愣是看不见一个人影!
芮蚕姬俯身靠在雪狼狐宽厚柔软的背脊上,贴着它的颈项轻声道:“玉里,是你吗?”
雪狼狐两只耳朵动了一动,芮蚕姬紧紧抱住它脖子:
“我知道,一定是你!两万九千年了,你知道我回白国了,所以你也转世回来找我了,对不对?”
雪狼狐似有若无地呜咽了一声,芮蚕姬心花怒放地坐在雪狼狐背上,瞬间泪如雨下。
她心疼地抚摸着玉里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笞伤疤,一条条银光入骨的鞭伤,分明是潮音羁干的好事!穆银川还打折了玉里的一条后腿,以致一头如此美丽优雅的雪狼狐以后都得一跛一跛地走路!
她义愤填膺,要找穆银川算账的话刚要唇边,又咽了回去。算账,怎么算账?现在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间女子,而穆银川,他始终是打不死、砍不断、烧不化、杀不绝的乾坤钢。
“混账穆银川!”她仰天忿忿骂道,玉里扭过脑袋拱拱她,以示安慰,芮蚕姬缓了缓气,搭着雪狼狐的脑袋道:
“玉里。。。如果真的是你,你还记得从这里回皇宫的路么?”
雪狼狐玉里欢快地仰天嘶嗷一声,一瘸一拐地栽着芮蚕姬向西南山脚处一路小跑下去。芮蚕姬坐在巨大的天狐腰背上一摇一晃,银铃般的笑声一路洒下山巅,消散在满山团团转的众多巨灵神耳旁。
白国位处偏西,整个国家曾经坐拥丝绸之路和东域中原大陆之间的多条交通要道,被誉为西疆第一富庶之国,但那已是两万九千多年前的事了,这三万年间,除了依靠血缘和种姓制度流传至今的几家旧日白国大户子民之外,就是坊间的各类正史野史、轶传传说,还在绘声绘色地记载和还原着当年那段西疆天朝的上古佳话。
老百姓便是如此,日子好的时候歌颂当朝皇帝,日子困难的时候就惦记前朝旧吏,由于上古时期的白帝国曾经将整片西疆大地都带入了一段神话般鼎盛昌荣的历史中,故而白国的曾经,迄今在西疆大地上还是一个脍炙人口的话题。
尤其如今,整个东域大陆都因千万本转生册从冥疆掉入人间而惹得妖魔鬼怪横行跋扈,黎民百姓人人自危,东土诸国因为妖魔纵横而飞快沦陷,早没有了一统与国界的概念。人们多半只能以自己所在的都城和区域为基,驻守其中,保得一方安宁,已属十分不易。就连中土南宋和北漠元朝之间持续了几十年的领土征战,也因妖魔横行一事而搁置了下来。
这般局势之下,人们不免开始怀念过去白帝城一统西疆的好时光,那个时候,人人有饭吃,有书念,老百姓个个都能安居乐业,寿终正寝,哪像现在,出门打个水都能被井妖拖下去食了,于是曾经盛极一时的白帝国,就成为了西疆百姓们的怀念和托想。
随着一连十二块海图石碑从丝绸之路的终点处被逐一发掘出土,这种托想开始变得愈演愈烈,民间迅速流传起一个关于白国后人奋起救世的寓言,因为那十二块出土的海图石碑不仅年代久远,身世显赫,且每一块石碑上都清晰地篆刻着一幅幅生动的画像——一名身佩白国皇室宝剑的白衣少女骑着一匹仙兽从天而降,从此开国辟壤,一统西疆。
白国的旧日皇都因在西疆历史上拥有一贯枢纽的地位,历经二万九千年的岁月洗涤后,仍被保留其旧日名称——“白帝城”。
芮蚕姬和玉里一路回到白帝城的途中,惊爆了不少眼球。这些日子以来,黎民百姓们妖怪见得多了,渐渐地能一眼分辨出妖兽和仙兽的区别了,加上之前有那一连十二块石碑的渲染,芮蚕姬和玉里还没到白帝城时,白国后裔骑兽回朝的预言便已先他二人抵达了白帝城。
而当芮蚕姬骑着玉里来到白帝城脚下时,恰逢来自西帛厉崖冰川的熊妖大族在攻城。
芮蚕姬手举天蚕剑,本以为要进行一场恶战,想不到玉里背着她,慢条斯理地穿过熊妖大军,走到为首的熊王面前,二兽低低耳语了两句,熊王顷刻脸色大变,当场率领着几千头耳憨面壮的熊妖,风风火火地撤出了白帝城。
“玉里!你跟它说什么了?”芮蚕姬吃惊地问道。
玉里衔起一枚树苗,摇摇晃晃地在白帝城下的沙土中写道:
“北海岸,天寿鳌群搁浅,不速取,亏。”
天寿鳌是制作云瑙糕的神瞾食材之一,何等矜贵物种,如今还是整群搁浅在海岸上,熊妖侵城食人只管裹腹,并不长功力,可若能食到神瞾食材天寿鳌,那可是西帛厉崖熊山祖上连烧十八代高香都盼不来的好事,熊妖族虽憨蠢,却不弱智,这笔账还算得过来。
芮蚕姬不由对转世重生的雪狼狐玉里敬佩得五体投地,这一路上,玉里带着她辨认和采摘各种神花奇果,仙草异珍,不但如此,还将怎样烹煮最好的药用方法,以衔枝写字、作画的形式一一教给她,俨然已成了她的半个仙修师长。
故而两人一路以来,又有仙草又有伴儿,一个身体长得奇快,一个仙修增得奇快,待到了白帝旧城脚下时,玉里的身型已有接近一匹成年高头大马约莫三倍的大小,满身的潮音羁鞭伤和一只瘸了的后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芮蚕姬估摸着,它如今大约便是九界间个头最大的一匹雪狼狐了。
会画画也便算了,芮蚕姬却从不知原来仙兽雪狼狐还懂得攥写人界的文字,但想到它本就是转世重生的玉里,这识字的本领想是当年陪着自己在白国宫廷内读书的时候就掌握的,当下也不以为杵。
熊妖族走后,被它们挪来撞门攻城的大石头峰却还留在城门底下,石峰挡路,城门无法打开,玉里只好驮着芮蚕姬飞过城墙,一路降入白帝城中。
城内的兵将和百姓们便齐花花傻了眼地看着一匹三倍于成年马驹大小的雪狼狐,驮着一位面容姣好、高持宝剑的白衣少女越过高高的城墙从天上飞了下来,正应了海图石碑上的预言——白衣少女,手持宝剑,跨骑仙兽,从天而降。
白帝城内的军人和百姓们顿时都沸腾起来,古老的白国帝裔来到了昔日的白国皇都,这意义不亚于山海嘻哈仙将自己精心发明的千兽竟日山放去了婴神襁褓,正所谓物得其所!
更何况,原本全城都在为熊妖大军兵临城下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芮蚕姬一到,数千头熊妖便不战而逃,此女若非上天神瞾派来拯救白帝城的使者,还能是什么?
热情善良的百姓们经过一番询问求证芮蚕姬的帝裔身份、戳弄验访雪狼狐的仙身真伪后,便很快组织起了一支临时的宫廷服务专队,由男女各十名百姓志愿组成,将被他们证实确是白国后裔的芮蚕姬和确是仙兽的玉里,一路热热闹闹地送去了昔日的白国皇宫旧址。
玉里忍住被全城百姓以各种器皿在全身各处戳弄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愤怒,龇着牙低低呜咽着,驼起被问询完毕的芮蚕姬,沿着白国皇宫的御道大步走去。
雪狼狐长相凶悍,血统半狼半狐,这会儿又在气头上,几个小娃娃看着它一路呲牙咧嘴地经过,禁不住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百姓们也皆有余悸,在道路两旁咬耳议论纷纷。
芮蚕姬无奈,只得从天蚕剑中拔出一枚天蚕丝装模作样地把玉里的脖子拴上了,另一头则套在自己腕上。玉里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抗议,芮蚕姬连忙捏捏它的耳朵,玉里回头看看芮蚕姬的雪嫩小手,瘫着脸仰起狐首,迈开狐步,一路优雅前行。
因为白帝城自古以来贯有的淳朴怀旧之民风,两万九千年前的白帝皇宫还屹立在原地,未曾被周边形形**的民间建筑所取代,芮蚕姬来到巨大的白玉宫门前时,一时愣在当场,恍若隔世。
玉里俯身卧倒,让她从背上滑下来,亲自踏上昔日的家园。
芮蚕姬双脚落地,看着两扇长满了万年青藤的白玉长门,禁不住泪盈满眶。
巨大的宫门向两旁吱呀打开了,仙兽玉里探头伸入,左右看看,一口气吹散满殿尘封的腐气,吹开阖宫两壁的所有窗牗和偏门,这才挪过庞大的身体,让芮蚕姬步入其中。
芮蚕姬一路走在空荡荡的白帝金銮殿上,及至殿中,怔怔地看着眼前三十九级白玉明阶之上的白帝御座。
在童年记忆中,自从懂事开始她就经常被父王抱坐在膝头,父女二人共同坐在这张金銮椅上接见满殿朝臣和外国使节。父王年轻时曾经游历东、西两域,涉访山海十八州、诸境二十四主国,所以父王的思想极其开明公道,即便生的是女儿,一样毫不犹豫地将长女授予了储君之荣,从小便开始教导她帝王明识、君主胸怀,以及权术的各种进退帷幄。
只是这一切的好景,不过七年。
七年。
芮蚕姬喉心一动,在光秃秃、空荡荡的白国帝銮殿上皱眉低下了头去。
入夜,临时组建的宫廷团队中的几名妇人替芮蚕姬和玉里大致收拾出了一间昔日寝宫,一人一兽便在其中过夜。
这些临时编排来打扫皇宫的百姓女子尚各有家室,不便陪伴芮蚕姬过夜,芮蚕姬千恩万谢过众人,将他们一一送走,这才返身回寝宫中吃了点百姓一路带来的家常便饭。
她如今身为肉体凡胎,加之又回到了故国故里,对于人间的食物自是倍加新鲜,一口气吃了不少,玉里懒洋洋地挪到她身边,凑鼻闻了闻桌上的麻花团子,脑袋一撇,动也不动。
芮蚕姬硬塞过去一颗麻花团子,玉里不睬她,芮蚕姬从另一侧再塞过去,如是三番,玉里的两只白狐眼在巨大的狐首上翻了翻,皱着长眉叼下了麻团。
芮蚕姬把桌上的食物一一吃过去,发现竟然还有一捆抱在荷叶里的鸡蛋葱花卷,她剥开鸡蛋卷,回头看了看身子将整座寝宫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玉里。
看着这枚鸡蛋卷,就让她想起几日前玉里在山神庙中埔出生时的小小模样,那翻倒在地,肚皮朝天地看着她一劲儿傻笑的样子。眨眼间,沧海变桑田,需要她保护的玉里,再一次成为了保护她的仙灵。
芮蚕姬走到殿中,抱住雪狼狐温暖的身体,美丽的鹅蛋脸靠进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两行泪水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玉里侧过身,伸出舌头,舔去了她满脸的泪水。
在小须眉山间的弃庙中,当她还是骨断魂销、凄惨苦鬼的模样时,它就曾用温暖的舌头舔去她一脸的血污,如今她恢复人形,容颜明媚姣好,它对她的热情并无半分的增减和转移。
波澜不惊,宠辱不怠,喜一个人,便喜她的全部,不为容颜皮相所改变,这便是仙兽玉里。
填饱了肚子后,芮蚕姬拽着玉里的眉毛,把它牵到当年父皇和母后就寝的帝鸾榻旁边,让它躺好,自己爬到它背上,朝天伸个懒腰,哎呀一声,直挺挺地向龙榻中倒去。
她倒卧在床,弹了三弹,被铺柔软,芮蚕姬将脸贴在香喷喷的枕头上蹭了又蹭。这个寝宫,这张床,是她刻意请求几位民妇清扫出来的,因为她太想念这个味道。
还记得幼年时分,父皇和母后常常躺在这张宽大的帝鸾榻上,当中夹着一个小小的她和小小的玉里,每晚睡熟之前,母后经常捂起她的眼睛,父皇和玉里则去咯吱她的腰和颈子,然后让她猜是谁干的,常常惹得偌大一个帝寝宫直到三更半夜还回荡着她脆脆的笑声。
这张大床上,承载了太多太多她对爹娘最温暖、最亲融的回忆。
见她躺得舒服,玉里也懵着一颗大脑袋想要爬上床,芮蚕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的大脸推了下去,这张床对她太重要,而它现在也委实太重了。
夜深时分,山脚下忽然传来了百姓们的连声尖叫,那叫声尖厉恐惧,此起彼伏。
芮蚕姬在宽大的床帏中惊坐而起,却见一殿黑暗中,地上的玉里早已抬起了狐首,目光肃重地看去皇宫之外、百姓群聚的大市坊中。
“玉里!”芮蚕姬焦急地跳下龙床,一拍它脑袋就要骑上去,百姓们的哭叫声愈演愈烈,玉里身子一高,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玉里?”芮蚕姬奇怪地拍拍它的身子,示意它卧倒。
玉里摇摇狐首,忽然扇尾一扫,留下一截将她裹回帝鸾榻中。巨大的雪狼狐凭空一跃,消失在暗黑无边的皇城夜色里。
芮蚕姬在床上和玉里留下的那截白尾巴斗争了半天,拼命想要出殿去一看究竟,尾巴偏不让她下床出殿,约莫半个时辰后,百姓们的哭叫声渐渐止了。
芮蚕姬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只闻白帝城北面的苍山上传来噼里啪啦、树枝层层断裂的巨响,那巨响铺天盖地,由下而上,爬满了整座苍山,持续了好一阵子,仿佛有很多爬行生灵从城中匆匆离去,撤上了苍山。
当山上的响动声全盘消失时,城中的百姓也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约莫三炷香的时辰,玉里回来了,裹着芮蚕姬的大狐尾啪一声冲去,贴上了它身子。
玉里将尾一扫,关上两扇宫门,倒地继续睡觉。
“玉里,刚才那是什么?”芮蚕姬轻声问道。
玉里动动耳朵,咕哝一声,表示自己很困。
“玉里!”芮蚕姬恼了,抓起床上的枕头砸过去,正中雪狼狐脑袋。
玉里哼都不哼一记,不一会儿,满殿响起了轰鸣的鼾声。
芮蚕姬气得一头扎进床榻里,却因丢了枕头,一脑袋磕在了稍硬的床板上,顿时“哎哟”一声,捂着头在床上打滚。
一夜无事。
当清晨的第一抹曦光缓缓爬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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