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军厉声喝道,语发连珠,杀气如袂,似江河鼓浪,一波胜一波激切。
罗玄面露苦笑,这异瞳儿郎,生性纯粹、心无旁骛一如她为他所铸之剑,像他这样干净的魂灵,又如何能体会那些天人交战、命运多桀的煎焦与无奈?
突而却是对魄军心生了无比钦羡,皎洁如他,才真正不算辱没了她罢!而他罗玄,却早在人世之初便已失却了这般纯粹的资格。
“为何不拔刀?”魄军的声色中早是戾气满满,一时与他遒劲的脸庞融成了动静美态。
罗玄的脑海中不由闪现他与聂小凤在紫府郁金园内持剑相依的情景夕阳之下,这魄军郎剑势如潮、汗珠晶莹,她歪着脑袋立在一旁看他,盈盈一笑。
噗哧一声,颛愚剑直入罗玄的心胸,二度吟血,拜疆封喉。
胸腑内的血块一股脑儿涌出嘴角,罗玄沉沉伫立着,一径不欲动弹。
“爹!”
正逢梅绛雪从远山之巅施展轻功急急赶来,她一手以灵蛇剑护住罗玄,另一手直直握上魄军的剑锋,鲜血从她指缝间汩汩溢出,她仰头哀求魄军道:
“小师叔,不要杀我爹,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爹!”
“罗玄,你竟也一心求死么!”魄军未料罗玄竟会在生死关头自暴自弃,原本指望同他一场死决,无论胜败都圆了心中的夙愿,如今却莫名地不战而胜,这由不得他不瞬息大怒,一双潜褐色的瞳仁顿时暴涨成了如黑漆般的墨色,深沉无底。
罗玄闭上双目,静静体味着颛愚的剑锋在体内蔓延开去的彻骨寒凉,仿佛聂小凤的一双柔荑正缓缓游弋于心腑之间,他不知自己已面露微笑。
那温柔低迷却在瞬间狠狠抽去,他心头一空,茫然睁眼,一口鲜血不可抑止地喷薄而出,胸前溅出一道森长血气。
“只有轩辕求败,方配得上这柄颛愚,却轮不到你!”
魄军嗓音低沉靡厉,提剑一收,人已临空遁去:“便再余你这三年性命,由你日日悔恨!”
言毕,苍山留朗,青鸾绝尘,青衫魄军转眼间便融入了窦蓝群山间。
“爹,你怎么样了?”梅绛雪直到魄军的踪影完全不现,始敢放下灵蛇剑。
魄军剑法奇准,颛愚剑直入心胸,却离罗玄的心脏尚有半厘之偏,虽不欺命,却也令人剧痛难耐。梅绛雪忙封上父亲的周身穴位以止血,颤巍巍地扶着罗玄起身,甚是费力。
罗玄意识涣散,模糊中拨开女儿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向崖边,双腿一软,半跪下来。
“爹!”梅绛雪见他如此,音色中溢满前所未历的痛楚。
“小凤。。。”罗玄无意识地唤,伏下身在雪地中摸索翻找,“小凤。。。”
终于触到了,指尖传来犀利冰凉,已遭锋利的碎玉刃口划破。
找到便好,他瑟瑟收入怀中,继续摸索。
“爹,我帮你找,我帮你找!”梅绛雪扑通一声跪在罗玄身旁,双手也伸入积雪中不停翻拨,泪水如断了线的珠贝般簌簌滚落。
日已正午,骄阳似火,父女二人在窦蓝山巅四下匍匐翻拨,攀爬的轨迹烙在皑皑雪原上,远远望去如同一朵迟开三世的莲华。
……
二十余载人烟不至的哀牢山,沉香落尽,苔痕入土。
梅绛雪一步步随着罗玄踏上意连天,穿过一线崖,父女俩潜行山中,一路无语。
恍惚间会有种错觉,昨日重来,聂小凤正亦步亦随跟在自己身后,跌跌撞撞追赶着他无心的阔步。
罗玄放慢步伐,让女儿赶上来。
有女万事足。数日前窦蓝山上,因梅绛雪闻得魄军最后一句“便再余你三年性命。”,她心中启疑,再三追问下,终知罗玄体内百毒多年间已循续归位,最终只余下了三载性命。
却也没见她再多掉眼泪,只是往后箫声,更添了凄清骨冷。
回山之后,绛雪住进了小凤当年的卧房,是她自己意下坚持。
之后的日子里,罗玄便常见她一件件细细翻看她娘当年用过的旧物,菱花镜,鱼骨梳,雕岚黛盒,郁金熏炉,甚至桌上的酥油灯,她都会抬起翻看,目光每每疑惑而绵长。
每逢此时,他便会驻足立在廊外,仿佛看着她母女俩隔着时空静默共处。
哀牢山仍一如既往,平静深邃,与世无染。罗玄在女儿绛雪的陪伴下,安然享受着这最后三年的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时值战乱纷飞,正是尸骨无收、百病流肆之际,山下瘟疫横行,百姓号啕哭声日日传入山中,使人夜不能寐,罗玄便利用有限时光日日出诊,就近医治山下百姓,有时走远一些,病人告急,便会几日不归。
每逢这般,梅绛雪便会留在山中打理他每日行症所需药材,待罗玄症号归来,再将药箱填满。
一日重症归来,急用歉乞草,罗玄去药阁一看,却是早已用空,心中不由责怪女儿怎不及时补缺,当下寻她,却四处不见。
入山再寻,终在半腰里发现了她,她却早已昏倒不省人事,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歉乞草。
一探绛雪的脉搏,竟是毒入骨髓之大凶状!他心下荼乱,脑中一片空茫,忙抱起女儿风也似地赶回山庄。
接下的数日,罗玄也不知自己该如何熬过。原来绛雪为解他身上金蜥蜴、望月鳝和言临浦的九枚毒针汇合之剧毒,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借着替他置备药材为名,躲在山中暗暗以己身试练百毒千药,希望找出能解他身上汇毒之配方。
而他整日出症在外,朝发暮归,所想不是医旧,便是研新,除却呈递药箱,父女俩却是连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顾不上,故而他压根未能察觉她早已毒侵入肺,病入膏肓。
这日,她见歉乞草用磬,便上后山采摘,途中却因六钉锥魂旧伤复发,而至毒势暴涨,奄奄一息。
罗玄在聂小凤的房中抱着女儿,巨大悲恸醍醐灌顶。他发现得太晚,纵然已耗尽真元全力施救,可绛雪的五脏六腑、经脉骨髓早已俱遭毒性的侵变,终是生生横卧等死,回天乏力。
似乎命运总爱同他罗玄开这等残酷的玩笑,他一心系着山下百姓,日日研药时,却不知自己的骨肉早已性命濒危。
他让女儿靠在怀中,全力压抑心中痛苦,和颜悦色一如既往:“莫怕,此病只需静养些时日。”说着拍拍女儿骨瘦如柴的肩头。
梅绛雪却在他怀中哀哀一笑,道:“爹,我不能亲自将秦陵图送给小今了。”
见女儿此刻竟还念着与少女冯今之间那份失之交臂的母女之缘,罗玄的心便如被打入了钉锥般一阵阵钻绞。
他的女儿梅绛雪,一生情遇坎坷,为兆南、玄霜倾心相付,甚至曾经为了方兆南暗结珠胎,最后的所求所得,竟是不及寻常少女的万分之一。
而这一切,全都因他在她与玄霜出生之际,便断然否决了她们的母亲聂小凤与他在这哀牢山中坐袂一生的资格。
是他,一意剥夺了她姐妹俩本应享受父慈母爱、高堂呵护的温祥命运。
“我们母女三人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聂小凤曾对他如是说。
也罢,也罢,玄霜亦已殁去多年,便让我们父女三人黄泉共赴,作伴去找你娘吧。
罗玄抚着绛雪因剧毒而干枯掉落的长发,默默咽下了喉间的一口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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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颛,zhuan,纯净朦胧,清白淳朴之意。
第25章。 孤坟夜话()
男女主人公情爱纠葛的重要陈情篇,虐恋情深,曲折离奇,望君切莫错过观赏!再过两章即进入异史记部分,玄幻争霸即将开幕,敬请期待~
接下来的岁月,梅绛雪日日意识浑沌,口中一会念着:“兆南,不要走。”,一会喜道:“爹爹!我找到解药了!”一会又听她唤:“玄霜,这糖醋鱼真鲜!”顷刻又低低念着:“杨过,你在哪里?”
罗玄脚步踉跄地避出室外,扶橼之手,颤抖如蓑,心知便是这几日了。
是夜,他将麻沸散煮沸,给绛雪满满服下,收拾完妥,便掩门去了后山。
月华如水,映下一径苍凉。
山巅渐至,罗玄眯眼望去,小凤的坟头彷如她旧日惨白的小脸,走近了,木垣细瘦,荒草三两,碑上“聂小凤”三字早是晕化不清。如此景象,令他忆起三十多年前,聂小凤于离此地不远的石室内刚刚诞下绛雪玄霜的那个冬夜,只是如今记忆中,她却新添了蹙眉,花蕾般的小嘴撅着,仿佛在怨他,师父,你怎地不看好绛雪?
罗玄除去她坟头几抹枯草,碑前燃上三支焚香,寻处草茛随意坐下了。绛雪的寒雪牵魂箫握在手中,想吹给她听,又觉会扰了这一拢清静。
虫鸣声从她坟后吱吱响起,就着这丝生气,罗玄静静看坟头,良久,开口道:“小凤,还记得上次血池里师父给你说了段兄弟和小善的故事?”
虫鸣应和般低低哀叫了两声,他又道:“那时,师父没与你说全。其实段兄弟有个秘密,他爹很多年前,也同一名魔教后人有染。”
“那魔教遗孤被段兄弟的爹抚养长大,还和段兄弟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岁月,段兄弟待她,比待自己胞妹还好。”
罗玄循着记忆线索,一一回溯当年,人事之初自己是何模样,只觉越忆越深,越说越顺,突地心下豁然一朗,对着坟头笑道:“好罢,你早知师父便是那段兄弟,小善,坐好了听师父说故事。”
“谁料后来这女子长大后,却同师父的爹筑下大错,我娘因此自刎,妹妹也无辜丧命,武林中人找上门来,纷纷要爹交出此女,我爹却执意不肯,始终一意姑息,最后,也生生被她拖累,自尽当场。”
他叹一口气,原以为自己永不会说出口,却原来在她面前,倾诉是那么容易。
“师父那时很年轻,一夕间痛失所有亲人,自是将此深仇时时记在心上,以滋教训。小凤,其实师父当年并非有意弃你,只是。。。只是那夜后师父每每见你,便会忆起我爹,更会忆起那名毁他一生的女子。”
“你同她年龄相仿,身世类同,又同样与我铸下悖伦大错,师父当时心中惶恐已极,不知该如何清心辨迹,更不敢认可你予我之情意。我既怜你是为师多年挚交少林觉生大师之女,总觉你尚有可造之机,人生不应遭一概否定,却又担心你始终不能忘怀你母聂媚娘和那五毒教覆灭之仇,更惧从今以后,自己会对你情私日甚,终步上我爹当年后尘,不单害人毁己,更会任你去荼害了天下苍生。”
罗玄追忆至此,不觉目下已是深湿两行,原来自己,终是难以直面那早已埋葬经年的深心剧痛。
“你自幼便历经人世坎坷,生性机敏善变,智略过人,城府又极深,为师注意到你埋葬你娘时已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当下觉你此番性情与自己颇有相通,心中对你是既惜之,且虑之。当年我承诺你爹将你收归门下、抚育成才,固然是个诱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为师真心赏识于你,不忍见你小小年纪,便化作了武林纷争的刀下鬼。”
“故我将你带回山后,时时严束厉教,毫不姑息,却是满心希翼你能摆脱既定命运,好好做人。后来你出落得愈加聪慧灵秀,姿容可人,八年随侍身侧,日日伴我焚香坐忘、体贴入微,你少女情怀,为师历世之人岂会不察,当下只觉荒唐,竟又难忍心中异动。直至那日在溪头听你吹奏七步乐,方知我教给你的道理,早已全被你领悟透彻,随那笛音化入哀牢山水中。当时我既惊且喜,惊你生性灵慧至此,喜你日后还将伴我朝朝暮暮,却不知已是一念情动,恰逢你回头发现,我始觉自己对你已僭越师徒樊篱,那一刻,我心中隐愧灼烧,慌忙避走。”
“之后发生的一切,桩桩不受人力所控。你察出我对你之私情,一径试探,我深恐你行差踏错,对你严苛作风亦是变本加厉,及至那一夜你冒然出走,我始觉惊慌,到处找你,中了蛇毒后,我意志大减,又逢你执意相缠,紧紧抱我倾吐心声,我一时意乱昏沉,想起自从母亲过世后你是唯一爱重我至深的女子,又怜你身世凄凉无亲无故,与我自身际遇颇有相连,那一刻本心之下,竟觉得如此与你避世在这哀牢山厮守一生,亦是圆满。一念及至,便是情意迸发、再难自抑。。。终至那夜,对你犯下了一生难以追补的过错。”
“待我翌日醒来,方知自己已犯下弥天大错,更惊恐自己竟已重蹈当年爹之覆辙,我退去静室闭关,却愈加思及当年举家分崩离析、爹娘与胞妹惨死之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师亲身经历过那般生离死别之痛,目睹家父悖伦逆道的下场,那晚之后,又岂能不对你心防高驻,满腔迁怒?我痛苦羞愧之余,更觉你便是那追世孽鬼,是我罗玄命中劫数,对你无比憎恶。”
“然而即便如此,我心中也明此非你一人之错,我身为你师长,更是难辞其咎,如此天人交战,日日煎熬,我只得长久闭关,以期你知难而退。谁料你却在此关头怂恿天相为你盗得大还丹,还开始修习先天罡气,我一听便知不好,更察觉你野心甚巨,虽全无武功根基,却上来便要学我毕生绝技,真正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后随天相出门寻你,却见你原来还一直藏匿着当年你娘杀戮如麻的七巧梭,如此城府心机,小凤,你那时真正是惹恼了我!当下顿生除你之心,正欲杀你,却又惊闻你已怀上我的骨肉。”
罗玄顿了一顿,说到此处,虫鸣声也止了。似是她在里头生气,一声不吭的沉默把四周空气搅得尴尬凝固。他想了想,总欲解释些什么,当时那些举手无回,对她百般凶狠凌厉,却终是无话可说。泫声一叹,他立起身,阔步至她坟头。
手掌,却是颤巍巍,迟迟不敢落上。她那斑驳模糊的碑名,仿佛控诉着他对她一别经年的不顾。
该为她立块新碑了。
“小凤,直至今时今日,师父始敢信你予我一世真情,然而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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