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然无可奈何地摇头:“等你将来有一日,需要承担这么深重的担子的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秦悦觉得自己向来闲散惯了,大权在握的那一日不见得会有。这话就听了笑笑,并不当真。
这时东笙开口了,她笑吟吟地向众人问道:“俗世有诗: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注1)各位可曾有所听闻?”
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纷纷道:“虽然从未听说过,但其间意境隐约可察。”
东笙颔首:“有时俗世之人的体悟玄妙得很,远胜于我们修仙者。”
周浩然客套地赞了一句:“虔正宗向来以道心坚定闻名,原来是有掌门的躬身教诲。”
“不过偶然想起来,随口一提罢了。”东笙看了看神情悠远的秦悦,“墨宁道友以为何如?”
“贵宗灵茶果真不负盛名,我现在神思明澈,似有所悟。”秦悦听说虔正宗的前身是前禅宗,十分擅于论道修禅。她自认没那个本事和东笙一起悟禅,遂顾左右而言他。
东笙微微一笑:“你既然喜欢,那就多带一些走。”
秦悦正有此意,欣欣然起身拜谢:“适才听闻贵宗灵茶从不外赠,我还在遗憾呢。”
“的确从不外赠。但这不是什么宗门铁律,只是约定俗成的惯例罢了。我看你投缘,才愿意给你的。”东笙也站了起来,微微侧身,只受了她半礼。
秦悦愣了一愣:“没想到让道君坏了规矩。墨宁忝受了。”
“苦禅煮茶,其味甚苦,你只要不嫌弃就好。”
“苦倒是真苦,不过这样才显得那一抹回甘难得可贵。”秦悦莞尔,“所谓苦尽甘来,大抵如此。”
东笙连连抚掌:“苦禅二字,一在于苦,二在于禅。你这想法新奇,意思也好。人常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修仙先要经受磨砺,历尽苦楚,才有一窥登仙之机。”
秦悦想到自己刚刚入道的时候,就差点被人杀害。即使不算梦随之境里白若的那次狠手,大大小小的磨难也经历了不少,不乏性命垂危之时。
她低头笑了笑,道:“每每遭逢灭顶之灾,都能侥幸得脱。如今想来,真是天赐的好命。”
“以前听人说,运气好才是最大的机缘。我以往倒不觉得,如今修为渐深,方知其中道理。”东笙意味深长道,“有足够的好运气,才能遇上足够的机缘。你自认好命,就别辜负了这番气运。”
秦悦见东笙有几分提点她的意思,连忙乖巧点头:“墨宁受教了。”
东笙掌门八面玲珑,和在座诸人侃侃而谈。秦悦挑了一枝竹叶,放在手边把玩。东笙旁边坐着一个元中的女修,远远看了秦悦一眼,十分不解地问道:“师姐为何这般厚待她?”
东笙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你是说墨宁?”
“正是。”
“师妹的识龄术学得也不错,能否看出她如今的年岁?”东笙反问道。
“我看她如今尚不满三百岁。”女修猜测,“这个年龄能有结丹后期的修为,的确是天资过人。不过古往今来,天资卓越但最终陨落的人多了去了,师姐实在无需为此优待她。”
“师妹看得不准,她现在只有一百一十七岁。”东笙的语气带了隐约的赞叹,“年纪小,修为高,单有天资自然远远不够。她自己也说她机缘深厚,想来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整个南域除却华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了。”
“师姐历来欣赏这类人。”
东笙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女修。后者微愣道:“我失言了,师姐莫怪。”
众人互相聊得起兴,声音虽不大,但也嘈杂。秦悦听累了,悄悄和周浩然说:“我出去走走。”
周浩然知道她坐不住,没有反对:“早去早回。”说完还不放心,又提醒了一句:“挑人多的地方走,别闯进了人家的宗门禁地。”
注1:出自唐代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其一)。作者很久以前读到的,今天突然想起来,觉得意蕴隽永,斗胆借来一用。
90纸鹤寄师徒疑仙道 虔正宗妙语破禅机2()
“这是我新制的火符,还请师尊指教。”墨安拿出一张符箓,微不可察地显出了一丝得意之色。
“你本就擅于制符,专于此道、求得精通也好。”秦昌接过符箓探查了一番,眼中流露出赞许。
“火符擅攻,但终究比不上雷符的威力大。”墨宣道,“师兄怎么不做几张雷符?”
墨安答道:“雷符效法天劫之威,做出容易,做好不易。这般玄通造化,我尚不能领悟透彻。”
“原来如此。”
三人一时静默。墨宣觉得秦昌的神色有几分忧悒,遂出言问道:“师尊今日心情不好?”
秦昌又默然了许久,才拿出了一只纸鹤。递给面前的两个弟子,道:“你们看了便知。”
传讯纸鹤是一种高阶符箓,墨安有兴趣研究,就先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神色倒是凄怆了不少。墨宣见状忙问:“发生了何事?”
“青焰师祖他”墨安顿了顿,“他坐化了。”
墨宣怔愣良久,才道:“那般天资卓绝的人都会有坐化的一天,这世上真的有登仙之人吗?真有窥天之路吗?”
墨安亦是满面惆怅,张口欲言,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秦昌踏入化神期数十年,一直停留在初期。有时候,他也会怀疑所谓的大道,所谓的仙途。如今,一直敬仰的师尊青焰竟然坐化了,更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也在想:凡人之于修仙,究竟是不是逆天之举?能不能窥得天道?
可是他不仅是青焰的弟子,更是面前两个男修的师尊。他自己怀疑仙道也就罢了,不能让两个徒弟也道心受阻。
秦昌站了起来,拍了拍墨宣的肩膀,又看了看墨安:“死生有命。青焰师尊寿元已尽,自然会坐化。你们潜心修炼,修为不断增长,必定会有比天同寿的一天。”
墨安和墨宣依旧不能释然。见秦昌面色怅惘,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秦昌一个人。他负手而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秦悦偷偷地溜出大殿,外面日光正好,空气也比里面清新。路上倒没什么人,想来要么在宴席上,要么在洞府里修炼。秦悦不识路,只管挑宽阔的大路走,可惜还是越走越僻静了。
她看了看四周,景色虽然宜人,奈何荒无人烟。不禁悲愤想道:“不会真如周浩然所言,我走进人家宗门的禁地了?”
“你是谁?”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秦悦吓了一跳,一边转身,一边唤出木莲。定睛一看,面前竟然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十来岁的模样。炼气一层,像是刚刚入道。穿着一身红衣服,头上梳着丫髻,也扎了红绳。
秦悦觉得诡异,往后退了一步。
“噢,你是那个墨宁。”那孩子看清了她的脸。
秦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你认错人了。”
那孩子上前一步,秦悦连忙后退。男孩抱住双臂:“你躲什么?”
秦悦斟酌着语气:“我适才看这儿根本没有人,不知你是如何出现的?”
“我就住在这儿,怎么不能出现?”那孩子反问道。
秦悦看着他一身红通通的打扮,又往后退了一步。
男孩恍然大悟:“你莫不是怀疑我是什么精怪?你也忒没眼力了,我一个大活人,又有炼气期的修为,总不会是什么鬼魅吧。再者,你修为比我高,还怕打不过我吗?”
秦悦见他说话这么有条理,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
那孩子见她不说话,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说你昨天辱骂了木摇宗掌门?”
“什么?”自己还真是“恶名远扬”。
“我知道你就是墨宁,你就别装了。我适才在殿后看见你了。”
秦悦抿了抿唇。
“既然你能骂木摇宗掌门,不如把虔正宗掌门一并骂了?”男孩和她打着商量,“就说她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骂东笙?秦悦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平白让你做事确实委屈你。”男孩一脸老成,“我给你三十个灵石,有劳你去把虔正宗掌门骂一顿。”
秦悦忍住笑,依旧坚定不移地摇首。
“你是嫌价码太低?那四十个灵石怎么样?”
秦悦盘算着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顾不上他说了什么。
男孩狠狠一跺脚:“五十灵石!不能再多了!”
这时远远跑来一个人,一把拉过这个男孩,焦急出声:“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教我好找!”
来人穿着道袍,看上去是个普通的修仙者。秦悦看他的装扮比那孩子正常了许多,遂出言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人筑基初期,看不出秦悦的修为,又不认得她是谁,揣测道:“前辈从木摇宗而来?这位是我们东笙掌门的幼子,如有言语冒犯,还望不要见怪。”
秦悦的表情变了几变,指着那个红衣小男孩儿:“你说他是你们掌门的孩子?”
“正是。”那人不知道秦悦为什么要反问一句,“有何不妥?”
“没,没有。”秦悦的嘴角抽了抽。这孩子刚刚出价五十灵石,请她去骂自己的亲娘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那我们先走了,前辈自便。”那人施了一个拜别礼。
秦悦点了点头。
“且慢!”男孩突然出声,“墨宁前辈,我有话和你说。”
“哦?”
“母亲对我严厉,日日遣我修道。稍有懈怠,还要罚抄佛经。同我一般岁数的人,哪个不在镇日玩耍?”男孩压低了声音,“说她心狠手辣,毫无人性,并不为过。”
秦悦还在想东笙怎么被自家孩子说成这样,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到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过着的日子可谓天真烂漫,再看面前这个男孩,也觉得他的遭遇委实可怜。因而和声劝了一句:“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才会这般严苛对你。你要潜心修炼,别辜负了她的苦心。”
男孩听见“寄予厚望”一句,眼睛亮了亮。又是欣喜又是犹疑地问了一句:“你别是拿这些话来哄我的吧?”
“我若哄你,就赔你五十个灵石。”
男孩果然信了,和另一人一道走远了。
原地的秦悦暗自遗憾:“东笙看着年轻漂亮,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91执手环启涵越禁制 谢丹药张佑获玉简1()
第五十八章:执手环启涵越禁制,谢丹药张佑获玉简
回到席间的时候并没有惊动众人。周浩然问她:“你去了哪里?让你快去快回,结果还是去了这么久。”
“我遇见了东笙掌门的孩子。”秦悦把声音放低,“绑着红色的头绳,又穿着红衣裳,悄无声息地出现,把我吓了一跳。”
“你修为摆在这里,还至于怕一个年幼孩童?”
“那孩子也是这么说的。”秦悦佯装失意,“我也太不经吓了。”
“你还好意思说出口。”周浩然摇首。
这时秦悦的眼光刚好扫过东笙,立马八卦心起:“东笙道君的道侣是谁?”
“她没有道侣。”
“那我今日遇见的那个孩子是谁的?”
周浩然看了她两眼,改成了传音入密:“据传东笙曾与镇霄宗的掌门华殊互相倾慕。此事极为隐秘,不知是真是假。你听过就好。”
秦悦愣了愣——镇霄宗掌门?那个喜欢吃鲛人的修士?她低头念了一句:“人渣。”
将近傍晚的时候,众人才渐渐散了,秦悦跟着大家一起往外面走。他们这一行人,大概还要在虔正宗待上十天半个月。两宗交往,自然不会牵扯到她,她又过上了什么都不用管的悠闲日子。
某天她正在院子里煮茶喝,突然感觉墙外有一阵灵力波动。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一个人正在翻墙。这人身形小小,正是秦悦前几日遇见的那个男孩,东笙的幼子。他敏捷一跳,就落到了院子里。
秦悦看了看墙头纹丝不动的禁制,揉了揉额角:“你怎么进来的?”这处洞府的禁制是她亲手所设,没道理让一个孩子轻而易举地破解。
“我自然是翻墙进来的。你方才不是看见了吗?”那孩子说得理所当然。
秦悦搬了个椅子给他坐:“你怎么越过了我设的禁制?”
男孩得意洋洋地拿出一个手环:“这是母亲给我的,带着它就能穿过所有禁制。母亲说了,除非化神期前辈带上修为亲自布阵,否则都不成什么阻碍。”
还有这种好东西?东笙对这孩子倒是宠爱得很。秦悦摸了摸下巴:“你母亲知道你溜到这儿来了吗?”
那孩子吓得跑过来捂住她的嘴:“你可不能告诉她。”
秦悦把他的手拿开:“我这几日都不曾外出,自然遇不上东笙掌门。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孩憨憨笑道:“我听母亲的一个师妹说,你天资极好。启涵的天资也好,所以来见一见你,将来要像你一样勤奋修炼,协理宗门。”
原来这孩子叫启涵。秦悦好奇:“你天资怎么个好法?”
启涵骄傲道:“我有三个纯灵根,一个金系,一个水系,一个木系。大家都说万年都遇不上我这样的好资质。”
秦悦难得惊羡了一回:“三个纯灵根,确实是得天独厚。而且金生水,水生木,你这三个灵根互为补充,不知胜了常人多少。”纯灵根修炼有多快,她再知晓不过了。
“你也这么觉得啊。”启涵美滋滋地笑了笑,“可是母亲老和我说纯灵根不代表一切,心境和道念才是顶顶重要的。”
“你母亲说得不错,道心确实十分紧要。”秦悦深有感触。
启涵嘟嘴:“既要道心,又要修为,母亲好生贪心。”
秦悦想了想他的身世,有意灌输了一点她的想法:“我觉得道心不仅仅是向道之心,而且包含了做人的道义。你以后不论修为如何,都不能忘却了做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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