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钟离昧无能,曾与韩信交谈,让他带领新兵,但昨夜韩信突然向臣请辞,要离开军营……故而,臣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钟离昧沉吟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如果留不住韩信,很可能就要除掉这个后患。他没想到,这个韩信看似老实,却固执到不识好歹,他已经为他规划好了未来,带新兵然后升副将。这对别人来说,是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奋斗出来的,可那韩信放了几天大假回来,竟然提出要辞军。
钟离昧犹豫的原因,正是因为韩信只说离开军营,即便从此不为军也可回乡为民,并不一定就是与大王为敌。
“那昧将军以为,韩信辞军后,将何去何从?”莫紫嫣问道。
“这……臣说不好,也许回乡娶妻生子,也许在彭城做个普通百姓,也许……”钟离昧脑海中,想象着韩信这倔小子能做出的事情,一一列举。
“也许,远赴西南巴蜀之地,做刘邦的‘大将军’,统数万之军,挥师东出!”
莫紫嫣缓缓而道的是‘也许’,可语气中却震慑出让人想到那副场面,便不由脊背发凉的‘肯定’。
见钟离昧吃惊于她的判断,她补充道:“他一不懂经商,二无谋生之长,他所擅长的乃是——‘兴兵以夺天下’!”
“兴兵夺天下?夫人,韩信真有那么大的野心和本事吗?”钟离昧诧然。
他虽然常常对夫人的谋略以及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他始终难把那个不苟言笑的傻小子,跟兵谋天下的大将之才,画上等号。
“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或为争名,或为争利,或为争天下霸业!”莫紫嫣看向沉默的钟离昧,沉吟片刻,转而道:“昧将军去请韩信吧,在他走之前,我想见见他。”
“诺。”钟离昧应声出了紫宸偏殿。
曾经,莫紫嫣让钟离昧挽留韩信,是不想枉杀一个怀揣梦想的青年,如果他愿意留在楚国,她也愿意助他一步步实现梦想。
可如今,韩信突然辞军,必然是另谋出路。
杀与不杀,只在一念之间,却关乎着一个人最宝贵的性命。
失去孩子,让她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可贵,当手中操控着别人的生死,面对决断时,她突然想到了她的孩子。
明日,是那孩子的头七还魂之日,她想要为那个无辜殒命的婴灵,积一点阴德,积一点福报。
翌日,钟离昧带着韩信来见莫紫嫣,二人入殿后作揖行礼。
待韩信坐下后,小雅奉上茶点,便自觉退出殿外守候,钟离昧也跟着往外走。
“昧将军留步,我与韩信所谈之事,不必避讳将军。”莫紫嫣叫住钟离昧。
“诺。”钟离昧应声坐在韩信身侧。
“二位尝尝这点心,是我亲手所做。”莫紫嫣挥手示意二人品尝桌上的糕点。
韩信以前从未跟莫紫嫣打过交道,前两次的照面,一次是他阻止她入主政前殿;一次是他入了她的后宫。可自打上一次回去,他便觉得这个女子,不单有美貌,更有着任何女人都不具备的兵家天赋。让他一度恍然错觉,自己是否遇上了兵法的知音。
而这第三次见面,他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他并非好色之徒,更知霸王的女人,世间无人敢存非分之想。只是听说,她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憔悴的面上难掩眸中的坚韧,竟是让人有些心疼。
第148章 天生我命如此()
“来,尝尝咱们夫人当世无双的手艺。”钟离昧向韩信递了一块点心,打破了他的沉思。
韩信接过点心,浅尝一口,便赞道:“夫人手艺,的确是世间美味。”
“若不曾细品,如何知其美味?”莫紫嫣莞尔一笑,却将韩信只是浅尝的举动说了出来。
这样伪意的夸赞对方,竟然被她识破了,韩信实在是觉得很尴尬,遂起身拱手赔罪:“韩信……”
“坐。”莫紫嫣直接截住了他后面的话,她自然看得出韩信内心的想法,她依旧莞尔道:“虽只浅尝,却能赞其美味,不吝赞美之人,必是内外兼修之人。”
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打破了韩信内心的尴尬,他本是一句客套的赞美,也显然已被对方看穿,面前的女人却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让他心底有莫名的感动。
韩信颌首道:“夫人谬赞,韩信羞矣。”
莫紫嫣笑看着他,却淡然转了话锋:“上次与你相见,你的才华我很欣赏,故而才让钟离将军提拔你,不想今日,却突然闻听你有辞军之意,不知是楚国前途渺茫,还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韩信略顿一息,旋即道:“不敢有瞒夫人,其实这个念头,是从关中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韩信在楚三年,无所作为,回楚国的路上,韩信一直在迷茫和纠结。此番,确实想去外面闯一闯。”
不知为什么,韩信此前对钟离昧没有坦白的话,此刻却没有瞒着这个女人。
“这么说来,便是有了心仪之地,”莫紫嫣笑问道:“可是巴蜀,汉王之地?”
“夫人……”韩信诧然:“夫人如何知我心意?难道夫人当真未卜先知?”
当初各路诸侯在霸王“大将军”的旗帜下罢兵,他就想追随刘邦入蜀,却因畏惧项王之威,终是未敢在那个时候离开。回彭城的路上,却是一路纠结,一路后悔,以致这段时日一直浑浑噩噩。
女人淡淡一笑:“未卜先知实在是虚传,不过面相之学倒也略通,或可为卿预言一二。”
不等韩信回复,她便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缓缓沉声道:“韩卿早年丧母,无钱承办丧事,依然四处寻找高宽之处为母做坟地,至孝之心可动上苍;后来,食不果腹之时,曾有一漂母,每日送饼充饥;韩卿更能忍人所不能,经得起胯/下之屈。”
经过韩信的身旁,她特意放慢了语速,背对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韩卿毕生所愿,乃统帅三军,拜将封侯。”
“哐当”一声,桌上的青铜茶盏,被韩信惊慌之下打翻在地。他惊的不是这项王夫人对他“卿”之一字的尊称,而是从前在军中,听过不少夫人的事迹,诸如夫人智谋能敌万军;夫人相面出神入化……很多事情,被人传来传去,就蒙上了一层神话般的色彩,所以他从不相信这些传闻。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即便略有所长,也不可能如传闻那样,能耐到天地乾坤之事。
可她方才所言,寻地葬母、漂母送饭、□□之辱,乃其人生二十五载所经历的三件大事。而最后一句,正是他毕生所愿。
曾闻许负算命,精准无二,今日他所面对的女子,西楚国霸王的夫人,竟然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事吗?
他满身的汗毛,根根竖起,若非亲眼所见,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莫紫嫣弯身去捡地上的青铜茶盏,韩信也赶忙蹲下去捡,二人弯腰四目相对之时,女人却抬眸对着他莞尔一笑。
那一笑,让韩信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莫紫嫣随即回到主座上,缓缓道:“韩卿不答,我就姑且认为是被我言中了。既如此,就不能不提醒韩卿。”
女人看着韩信的目光充满了真诚,透出惜才之意:“人之一生,为大展宏图,或可遇选择无数,或可择明主非一,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有太多人,在追梦的途中,常常急功近利,而因一叶障目迷失了方向,从而渐行渐远,如择奸主而事,只怕终致葬送性命啊。”
“夫人指的是……?”
方才交谈中,韩信的问话已然默认要前往巴蜀之地,他自然不会不明白莫紫嫣“择奸主而事”的一番提醒,指的是刘邦。
“并非我对汉王有偏见,实在是有太多人不了解他的伪饰之面。”莫紫嫣道。
“韩信不明,”他的面色凝重,蹙眉道:“人言汉王是忠义之君,岂是那奸诈小人?”
“既是有心掩饰,又岂会被人看透呢?”见韩信沉思,莫紫嫣旋即道:“若卿想有作为,大可留在楚国,我定会向大王力荐,何必要远赴巴蜀蛮荒之地呢?”
沉吟半响,韩信试探着问道:“那……霸王呢?”
这话就是在问,如果被所有人都当做是“君子”的刘邦是奸诈小人,那么霸王又是什么样的人?
“问得好!或许眼下天下无战,韩卿暂无用武之地,但韩卿在楚,我一定会保卿一生无恙,” 莫紫嫣轻叹道:“平安,是福。”
韩信淡淡一笑,旋即拱手道:“韩信谢夫人好意,在楚营三年都未有出路,想换个环境了。”
平安是福,这句话平淡无奇,可古今多少人,只有在垂死之时,才能体会到唯有“平安”才是一生之所求。
也许是觉得夫人好言相劝,并无恶意,韩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起身施礼,说出了从不曾为人道的心事。
“男儿大丈夫,宁可人生短暂却轰轰烈烈一世,象秦始皇那样留得青史一笔,也不愿庸庸碌碌,淡漠无闻一生。数百年后,后世以韩信兵法,于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横扫千军万马……何其壮哉?!”
莫紫嫣凝视着长身而立的男人,她没有想到,韩信会对她坦诚肺腑。从他赤热的眼神中,她并未探得欲王天下的野心,所浓浓的,是名动天下的梦想。然而,她亦深知,这个男人的命运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必然会是凄惨的结局。
“何其壮哉?”莫紫嫣凉凉一叹,道:“以白骨铺就、鲜血洒染的战场,来成就自己的梦想?天下何其悲哉……”
“天下自黄帝而起,至秦至今,世上战争何曾休过?没有韩信,天下纷争依然不减,若韩信为天下而战,或可减免战争之苦。”韩信信誓旦旦道。
“即使像文种,范蠡那样,为越王创下千秋大业,却反遭功成身败,亦无悔无憾吗?”想到他的未来,莫紫嫣忍不住一声叹息。
“夫人深谙相学,应知命数难改。天欲亡我,纵然逃至天边,也难逃一死;天欲救我,纵然刀架颈上,亦能化险为夷。既是天生我命如此,我又何须瞻顾?”韩信道。
第149章 君子之约()
眼见韩信去意坚决,莫紫嫣心中浮沉万千。目光垂落在他身上,却是无言半响。
她的目光凝定在他皱起的眉心,沉声问道:“如果有一天,如卿所愿,名扬天下,梦想达成,你会如何?为君,为臣,亦或是解甲归田?”
韩信闻言,微微一愣,摇头道:“恐怕要让夫人见笑了,倘若日后韩信得有所成,最想要做的就是找到曾给我一饭之恩的那位漂母,好好的谢谢她当年的施舍之恩。”
“你小子,倒还知道知恩图报?”一直沉默的钟离昧登时忽掌上去,拍向韩信的头:“既是感恩之人,那为何给你留楚升任的机会,你不感谢夫人?难道夫人的恩情,还比不上漂母的一饭之恩吗?”
韩信沉默了,他缓缓垂下头,少顷后,又微微抬起头,纠结地看了看上座的女人,沉声问道:“夫人,我可以信任您吗?”
男人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浓浓的忧色,却又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自问自答:“有些话,韩信本以为会一辈子沉于心底,但面对夫人,不知为何总想一吐为快!韩信从少年时,脑子里就时常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常用我娘让我晒的一筐豆子,在地上撒豆成兵,摆出两军对阵的样子,然后拿一根树枝代表我自己,指挥千军万马……”
“为此,我娘常常骂我……”说到这里,韩信摇头笑了,然而那笑里却分明泛着泪光:“很多人说韩信蠢、韩信笨,说韩信是异想天开……其实韩信最大的梦想,不是享受荣华富贵,不是有一天能成为谁,而是为了证明给那些瞧不起韩信的人看,韩信并非一无是处的蠢才!”
大吸一口气,忍去眼底的泪,韩信看向钟离昧,沉声道:“将军说,韩信不识好歹,辜负夫人好意?是,若韩信只为过得好,那么夫人与将军的恩德,也足以让韩信看到曙光,衣食无忧地活下去,可那并非韩信要的……”
“韩信啊韩信,大王麾下,楚军数十万,可副将不过几十人啊……”钟离昧叹息这个不知足的家伙。
“是,韩信明了,可韩信要的是亲自统帅三军,”韩信指向自己的头:“将我这里的豆子,变成真正的千军万马!而现下军中的将军们,都是跟着大王出生入死打败秦朝的兄弟,韩信若在楚,即使做到副将,战场上也永远只能遵循主将的战术安排……永远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仗。”
听着他的话,莫紫嫣的心底沉重,这个有梦想的青年,他要的不是争霸天下的王位,不是富足的生活,而是实现梦想,被人肯定。平心而论,这样的梦想又有什么过呢?可是,他不会知道,他的梦想实现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他不会知道,他梦想实现的那一刻,已然踏上了死亡的征程……
莫紫嫣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个眉心中永远凝着郁结的男人:“你将这番话告诉我,不怕我把你当做敌人,杀了吗?”
“哈哈哈!”韩信摇头大笑道:“夫人当然可以杀了韩信,但是夫人又真的了解大王吗?韩信作为楚军,没有背叛过大王;就算有一腔热血,也希望他日能得到真正与大王较量的机会,夫人杀掉韩信,便是对大王的侮辱!”
钟离昧霍地起身,指向看信,厉声喝斥道:“韩信!你住口!”
“昧将军……”莫紫嫣抬手示意钟离昧不要冲动,默然片刻,她淡淡道:“我今日可以放过你,因为我想把你当做君子,你愿与我订立‘君子之约’吗?”
韩信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夫人请讲,若韩信所能,必不负约。”
“善哉,韩卿既是朗朗君子,我也绝不会无故订约。我愿为你卜得未来三件大事,待前两件都应验之后,希望你能与我履行一个约定,才不至招来第三件的致命之祸。当然,这个约定是救天下,也是救你自己。”莫紫嫣抬手示意他坐下。
“韩信愿闻其详。”韩信拱手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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