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张英神色倏然惨白。
戚夫人道:“听说陛下的身子怕是熬不过几日了,若是太子登基即位,皇后可就是太后,张总管觉得你还能安坐这大总管之位吗?当然,你也许想着告老还乡,可皇后会真的放过你吗?”
“与本宫合作,你好,我好,大家都会好。”
她说的不错,当年她暗中所做的那些事情,他几乎都参与了,皇上一旦驾崩,将来皇后做了太后,必然会找他清算老账。不说别的,单是空灵子这笔账,皇后就不会放过他。
沉默少顷,张英问道:“夫人想让奴才如何配合?”
戚夫人将计划与张英说了一遍。
张英一愣:“可是灌婴大人,已经被皇后调离长安城了。”
“那你就要想办法通知他啊。” 戚夫人最后补充道:“张总管,咱们可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有本宫的,就有你的。本宫若是摔下来,你也就完了,是不是?”
“夫人所言极是,奴才尽力。”张英躬身道。
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二十五,长乐宫椒房殿内。
侍女端着早膳进来,一入殿便道:“娘娘,奴婢方才听说,昨晚上陛下醒过来了。”
“醒了?” 正由小雅伺候着,对镜梳妆的女人面色微怔,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平静的面容有一丝久违的表情:“醒了为何无人来报?”
“奴婢听说是陛下醒了之后,含混说了两句话就又睡过去了。今儿早上,萧丞相领着太医院的众位太医去会诊,说陛下的心脉有了起色,有好转迹象,说不定这两天就能醒了。”
小宫女放下早膳,又道:“哦,太医还说,只要陛下静心调养,不再受刺激,能康复也说不定呢。”
小婢女欢快地叙述完,便去开窗透气。
女人缓缓地蹙眉:他的生命力,真能如此顽强吗?
暗云翻滚的天际,寒鸦列队飞过长空。
“哇,哇……”
“娘娘您看,这么多的乌鸦成群结队的向西边飞去了。”婢女好奇地望着窗外:“咦?奇怪,好像是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去了呢。”
小婢女自顾自地说着,突然就蹙起眉头道:“乌鸦,会不吉利诶。”
她无意之中说完,顿时觉得闯下口祸,忙跪地道:“皇后娘娘饶命,奴婢乱说的。”
莫紫嫣淡淡地摆手,婢女赶忙起身,退到了一旁。
“乌鸦?” 女人心底一动:不再受刺激?静心调养?
小雅为女人插上金步摇,看着镜中的高贵女子,柔声道:“娘娘,今日选红色朝服吧?”
小婢女自知方才说错了话,这次很有眼力价的,赶忙选出一套红色的朝服,迎合着道:“是啊娘娘,您这身装扮,配小雅姑姑提议的红色朝服正合适呢。”
坐在镜前的女人,缓缓拔下了金步摇,曼声道:“小雅,去拿本宫那件白衣。”
小雅眉头一蹙,旋即对婢女吩咐道:“你下去吧。”
“诺。”
见婢女依言退出,小雅躬身道: “夫人,小雅知道您素爱白色,可这白色是宫中大忌啊。”
“无妨,去拿吧。”女人沉声道。
“嗳。”
取出那件夫人最珍贵的白色曲裾,小雅心情沉重。从乌江回来的路上,夫人曾告诉她,这件衣服是十六年前,夫人与大王初见之时所穿的。
而女人却从一个精致的檀木首饰盒中,取出一支蝴蝶玉簪子,那簪子的样式极其简单,她却爱不释手的在手心里摩挲轻抚。
大王,保佑我,一举成功!
她抬眸对着铜镜,将蝴蝶玉簪插入垂旋的墨发中。
……
未央宫宣室殿的龙塌上,昏迷多日的大汉帝王,缓缓地睁开沉重的双眸。
他慢慢巡视空旷的寝殿,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半生的经历,重又在梦中走了一遍。
从多年前,在沛县初见那个女子,那个一眼惊情的女子;到后来他私放徭役,斩白蛇起义;再到追随项羽抗秦,被楚怀王封为沛公;后来的灭秦入关中,鸿门宴九死一生;被项羽封为“汉王”入巴蜀封地;封韩信为大将军,东出灭三秦;联军入彭城;楚汉相争;
再到项羽乌江自刎……
最后……
他终于建立了万世瞩目的大汉皇朝,称帝,立后,剿灭异性诸侯……
梦境重现当年,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睁眼的一瞬,十六年恍若烟云浮过。
“朕,睡了多久……”他缓缓地问道。
然而他等了许久,却未等到有侍者应声,不悦张开干裂的唇,再次唤道:“来人……”
依然无人应声。
这些个狗奴才,难道朕睡着,他们就敢偷懒不守龙寝吗!
他想起身喊人,无力地翻过瘫软的身子,却赫然看到,一袭白衣仙女,坐在云雾缭绕的对面。
她云发披肩,悠然阖目,盘膝静坐。
谪仙般的气质,恍若多年前的初见,却正是梦中的女子。
十六年岁月流离,弹指匆匆过,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却仿佛只有她的“美”,可以永驻。
依旧是当年初见一般的,惊心动魄。
“嫣儿……”他声音哽咽,动情地唤道:“是你吗?”
女子缓缓睁开双眸,幽幽沉声道:“陛下怕是忘了,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嫣儿’了。”
大汉帝王用力挤了挤眼,视线更为清晰,他确定:“你就是朕的嫣儿!”
女子悠然伸手,从旁的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缓缓展开,曼声读到:
“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 唯吕氏,为后宫之表率,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立为大汉皇后,为六宫之主。”
她的声音,恍若冬日的白雪,静蔼纷纷,凄美飘落,沉入人的心底,惊起一片涟漪。
读毕,女子将竹简重重扣在案几上,那声音竟是吓得才苏醒的帝王浑然一抖,与她轻柔飘渺的声音格格不入。
她的声音蓦然冷绝:“那个叫莫紫嫣的女人,早在七年前,就追随她的丈夫去了……”
她又转而为笑,沉静的面容却含着刀子般冰冷的目光,补充道:“在,乌江。”
他记得,当年他为让她做皇后,将她作为“莫紫嫣”跟项羽有关的一切身世,全部在史官笔下一笔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为她改名“吕雉”,并在吕家族谱上,重新制定她的出生年月。
而“雉”之一字的由来,是他心底难言的私心:雉,是一种鸟的名字,善走,却不能久飞。便如他深爱的女人,就是那只曾经从自己身边飞走,却又辗转飞回,终于归向他手心的小鸟。他希望,从此以后,她永远都飞不出他为她所筑的大汉皇宫。
“嫣儿……你这是何意?”大汉帝王直觉得脑中一片轰鸣,他扶住额头,紧紧蹙眉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你到底在说什么?”
女人轻轻一笑,眼底的冰寒慑人,一字一顿地道:“莫紫嫣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女人,她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您的大汉皇后是吕雉,怎么陛下忘记了?要不要臣妾翻开史官的记载提醒您?这世上只有吕雉。只怕千秋万世,史书上也寻不到关于莫紫嫣的任何记载。”
“项!羽?”大汉帝王面色骤然大变,一把扯开身上的锦被,愤然大怒:“不要跟朕提那个死人!”
死人?这一“死”字,便如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入女人的心。
是的,死人!可又是谁,让她与他生死相隔?
女人压住心底的痛,轻笑:“人谁无死?陛下又岂能永生?”
“放肆!你这么说是何意?”大汉帝王颤抖着指向女人,头痛欲裂: “这么多年,你竟还不忘他!……还不忘他?……”
第386章 帝崩(二)赢尽天下,输了她()
“忘?”
女人沉声一笑,凄然冷漠的笑声,如寒冰冰痛着大汉帝王的心:“如何能忘?当年陛下要是成全臣妾随项王而去,今日你我之苦,都不会存在。”
大汉帝王一瞬间如梦初醒:“难道这么多年,你在朕身边的所有妥协与襄助,皆是为了今日的摧毁吗?”
莫紫嫣不置可否地淡淡瞥目,那一眼冷漠,让刘邦终于明白原来她过往种种妥协,只是为了今日的“复仇”。
“这么多年,难道朕对你不好吗?朕给了你全天下女人最尊贵的后位,给你所有女人都梦想得到的荣华富贵,和朕的心……可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朕做什么,都始终换不来你的心?”
“哈哈哈……”女人突然仰面大笑,却有清澈的泪水,自眼角缓缓地流淌而下。
幽冷的风从窗子里吹进来,送来尘封心底多年的记忆。那些刻骨的仇恨和伤痛,那些曾在心底翻滚的滔天的波澜,在被压抑和隐藏了整整七年之后,才终于可以在这一刻,得到彻底地释放!
而正是眼前这个人,他的自私,他的贪婪,他的阴鄙,铸成了她一世的伤痛,铸成了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天地永别。
女人突然起身,一甩宽大的飞袖,白衣清冷的身姿,冷漠地走向对面床榻的男人,一步一顿地道:
“你可知,这世上,最讽刺与虚伪的‘善心’是什么吗?就是——
给濒临垂死之人,穿锦衣华服;
给牙齿掉光之人,吃山珍美馐;
还有杀死了别人的丈夫,却对她说着无限缠绵的情话!”
她垂眸冷视着床榻上的帝王,一字一顿,恨恨地道:“你杀死了我的心,却还要我还你一颗心?”
“你……!”大汉帝王怒火攻心,登时口吐鲜血,声嘶力竭地道:“来人,来人,张英……”
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呼喊,轻挑双眉,凌厉地看着大汉帝王:“若是,臣妾坐上汉家天下的宝座,为陛下经营这大汉江山,陛下可会当我是恩人般谢我?”
又是这样笑里藏刀的目光,当年鸿门宴上,她就是这样看着他。她看似在笑,而那笑中却隐藏了比刀子更可怕、更狠绝的残忍,一刀刀狠狠刺入他的心。
“你……!”刘邦不住地大咳,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绪,半响后,他缓缓开口:“你留在朕身边,是为了毁了朕?毁了朕的江山?”
美眸冷冷地扫视着濒临死亡的帝王:“陛下智谋无双,不妨猜猜?”
“你——”喘息的帝王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他太怕知道真实的答案,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真的是,为了项羽……报仇?”
“哈哈哈哈!”
女人笑得泪光凝定,让男人无法真实分辨她内心的情绪,到底是喜是悲:“原来皇上大限将至,却并不糊涂……”
大汉帝王心底一痛,沉吟问道:“你,说,什,么?”
女人绽放明媚笑颜,笑得如沐春风,柔声道:“陛下问的是哪句?是,大——限——将——至!还是——并不糊涂?”
刘邦这才意识到,她今日全身素白,就是要以这皇家与宫中的大忌之色诅咒他。
“你,你就那么——想朕死?”刘邦捂着心口的剧痛,他心痛蹙眉,凹陷的眼眶里,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动。
女人唇角牵起冰冷的弧度:“若非这个缘由,陛下觉得还有什么原因,能让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这个杀、夫、仇、人身边?”
“杀,夫,仇,人?”大汉帝王猛然一阵剧烈地抽痛:“朕才是你的丈夫!朕!还没死!”
莫紫嫣不语,就只是望着他垂眸冷笑,看得他心底一片冰寒。
沉默须臾,刘邦突然想起什么,盯着她道:“这么说,芸儿是你设计陷害的?”
“何止!”莫紫嫣突然俯身,在他耳畔轻语,她的话语那么温软,口中的香气那么清甜,说出的话却如毒/药一般,毁灭了男人所有的认知!
“皇上可知,韩信无反,彭越无反,英布也是臣妾逼反的?”
“你……!”刘邦豁然坐起,噬人的目光怒视着女人:“朕自问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朕?”
“为什么恨你?难道你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吗?”
莫紫嫣突然抽身:“这七年来,陛下坐在这大汉江山的龙椅之上,你的心可安宁过?英布反了,他只是摆出了项王的军阵,就把你吓得魂飞魄散?你始终走不出项王的梦魇,你始终都怕他。”
“够了!住口!”
“所以,如何是臣妾要毁陛下的江山?陛下敢说你从来没有除却他们之心?臣妾不过是帮陛下实现心愿。”
大汉帝王突然伸手,拼尽全力掐住女人的脖子:“朕要杀了你!朕要亲手杀了你!”
他真恨,当初在灵安观为什么没有亲手杀死她!
“劈——啪——!”
窗外登时雷雨交加,闪电如银蛇乱舞,乌云翻滚,狂风肆虐长空。
小雅冲进来,暗含功力的手给了大汉帝王背后重重一掌,加之气血攻心,这一掌,让刘邦当即吐血撒手。一口鲜血,喷在榻上的黄色帷幔上,也喷在了女人的月白衣上。
莫紫嫣知道,小雅这一掌下去,刘邦已必死无疑。
只须臾,他便无力地倒在床上,奄奄一息,苍白的面色与口角的鲜血形成触目的对比。
“夫人,您没事吧?”小雅忧心望着女人脖颈间的红色掐痕。
莫紫嫣淡淡摇头,冷冷瞥了一眼床榻上垂死挣扎的男人,示意小雅出去。小雅点头应声,明亮的眼神向女人传递着——外面的侍从已被掌控。
夫人?这奴婢叫她夫人,而不是皇后?谁的夫人,项羽的吗?
大汉帝王不住地喘着粗气,口中白沫翻滚,鲜血流淌,他艰难地吐字:“朕只问你一个问题,盈,儿……可是,朕的,骨肉?”
莫紫嫣默然不语,凝望着床榻上苍老的容颜,漠然地摇头。
有凌厉的光,带着慑人的锋芒闪动在女人的眼眸中,那是多年以来,潜藏在蝶翼一般的长睫之下的深深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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