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士兵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盾牌,喝着歌声呜呜哭泣;
年老的士兵,望向东南的家乡,黯然垂泪。
歌声从最初的微弱,渐渐汇集成巨大的海浪,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楚营之中一片殇色。
悲绝的歌声在山中长绕不绝,楚人体内那天性坚韧不屈的气血,正在一点点瓦解着,直到摧毁殆尽。
王者剑眉深蹙,俊美的唇角微微抽动:难道楚地尽失了?楚人都被俘了吗?为何四面都在唱楚歌……
“不许唱!不许唱!谁动摇军心,我就宰了谁!”项庄拔出剑,怒指着那些和着歌声哭泣的将士们。
虞子期、季布和钟离昧也都或劝阻,或以剑制止着士兵们的哭嚎。
然而没有人停止,将士们听着四面楚歌,应和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悲痛:“将军,汉军抓了我们的家人!你还要让我们如何?!”
项庄担心军心被动摇,愤怒地举剑而起:“再哭,老子宰了你!”
“住手!”王者厉声一喝。
“大哥,他们这样会动摇军心!”项庄愤然道。
“你制止得住他们,制止得住这四面八方的手足之声吗?”王者缓缓抬眸看向四面的高山之上,遍目所及,山上全是燃起的火把,将原本漆黑的山幕,照得一片亮堂。
火把之下有无数的百姓,他们被绑在一起,身后的汉军以刀戟相逼,虽然看不清那些父老乡亲的容貌,却能听到他们悲痛的歌声唱碎了人心。
王者收回目光,迈着沉重的步子,向着将士们的方向走过去,凝视着他们每一个人悲痛的面容。
风雪漫天下,士兵们纷纷啜泣满面,那雪花打在脸上,雪泪早已和着风沙凝结成黑色的泪,不一会儿雪花就落满在将士们的盔甲上。
王者伸出手,掸过面前那个士卒身上的雪,温声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士卒便抽抽噎噎地痛声道:“回大王,我娘前年病死了,我在外作战三年,媳妇也跟人跑了,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父,和一个四岁的女娃。”
士卒说着,不由地看向顶上的山巅:“不知道,老夫和孩子是不是被汉人抓去了……”
王者心中一怔,他不忍再看那士兵脸上凄哀的神色。
四年的楚汉战争,无论孰胜孰败,苦得都是天下的苍生,苦得都是征战的士兵,还有他们家中孱弱的家人。
“谁愿意走的,孤王绝不拦着!”王者当即下命,沉声道:“传令下去,绝不可为难自己兄弟!”
“大哥!”
“大王!”
项庄,钟离昧四人纷纷想要劝阻。
“事已至此,他们没有必要再陪着孤王送死,让他们走吧!”王者说罢,便转身走向了军帐。
而后,钟离昧和虞子期,也被叫到了帐中。
再之后,两名楚军大将,听到了这个屹立如山的王者,在这样的时刻,做出了他的安排。
他告诉二人,明日他会用全部的主力去冲击韩信和刘邦的四十万大军,这样一来,汉军的大营会相对空虚,他让钟离昧带五千人马去汉营救出紫嫣,让虞子期带两千人马从后方突围,将虞姬救出去。
他将自己的计划安排完之后,凝重地看着钟离昧道:“昧,若是孤王难逃此劫,你也未能救出嫣儿,你一定要活着,即使投降汉军,也要保全自己留下来,代我照顾和保护嫣儿。”
“大王,这个时候末将不能离开您,您派项庄将军去救夫人吧。”钟离昧道。
“好兄弟,”他拍着钟离昧的肩膀,深邃的黑眸有隐忍的泪光,声音却那样坚定:“嫣儿一直视你为知己,只有你留在她身边,孤王才放心。”
“大王……”
“别再说了,”王者摆手道:“若还当我是你的王,这是孤王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王者转过身来,同时拍着钟离昧和虞子期的肩膀,沉声道:“好兄弟,谢了!嫣儿和虞姬,孤王就托付给你们了。”
钟离昧和虞子期便沉痛地拱起双手领下命令,二人退出军帐的时候,眼底隐忍的泪几乎同时滑落。
这是他们的王所下的命令,然而这命令里,交托的却是他一生的信任!
第263章 浪淘沙()
一身乌金戎装的王者,静静地伫立在军帐口,犹如神邸的男人,举目望向茫茫苍穹。乌金甲在风雪漫天下,映出黑金色的光芒。
夜空悲凉,寥寂的苍穹,在今日竟寻不到一颗星子,它们好像都约好了冬眠一般,不肯出来,不肯再给楚人最后一丝光亮。
唯有那月宫中,那个柔美婉约的仙子,还依然在她的宫殿里,她仿佛是在垂泪哭泣,看上去是那样的忧伤。但即便忧伤,也依然无损她的美丽动人。
王者拢眉望着漫天风雪,沉声一叹:“时不与我,难道一切都是天意吗?楚国真的被汉兵侵占了吗?”
就连那月宫中的嫦娥仙子,都在哭泣楚之将亡……
眼角的泪在眼底坚强地隐忍,于寒冬端月的刺骨冷风下,面颊被蛰得干红。
王者拔出墨羽剑,在雪地中长身而起,他凌空旋转,狂剑飞舞,剑锋直指苍天,击碎了漫天雪花。
他口中喃喃地唱道:
“浪淘沙,
残阳千里雪映红,
垓下,冰雪啸,
血雨腥风,四面楚歌声。
天意薄,人情恶,
八载风云叱咤,一朝转成空……”
垓下的石壁上,王者宝剑刻诗。
——嫣儿,我算尽了天下格局,却始终算不出上苍的安排。
十三年隐忍复仇路,四年征秦,终得亡秦复楚,统御天下,尊为西楚霸王。
他为大楚帝国,为天下描绘出一幅俊美的江山画卷;他厚积薄发,以期未来收复各诸侯封地,待江山一统,建大楚千秋基业,还百姓万世长安。
只是,踏破金戈的王者,戎装数载,捭阖天下,赤血染遍黄沙路,却算不尽天命。
四年,又是四年——
四年风水,命运流转。
四年,他亡了秦国;
四年,他失了楚国……
“大王,外面天寒,大王还是入帐吧。”温柔的声音,总是从背后轻轻地响起。
虞姬带着温暖的笑意走过来,为她的王,披上了虎皮做的红色战袍。
王者缓缓回身,凝重的目光锁视着美丽的女子——这个跟了她六年的女子。
当年的她,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如今却已成了美丽的少妇。她等了他六年,他却一直拒绝她的感情。然而此时此刻,陪在他身旁的女子,却正是他一再辜负的她。
而另一个女子,那个让他倾付了全部的爱的女子,却为了他,潜伏在敌人身边。为了他,她步步为营,受尽苦难。
他却无能为力改变这一切。
时光,将世间最美好的两个女子,磨砺得坚强而沧桑。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两个最完美的女子,倾心相爱?若是没有他,她们一定会过着幸福而简单的生活。
两个女人的命运啊,两个女人的一生啊……
她们本不该承受这么多的磨难。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雄霸天下的西楚霸王,竟就这样的渺小。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他暗暗坚定了内心的决定。也许只有这样,这两个女子,才都能回归平静,获得幸福。
明日,明日……
他对着虞姬淡淡点了点头,便与她一起回到帐中,虞姬已在案几上摆了一坛酒,旁边的托盘里还放着一只鸡腿,显然是用火加热过的,上面的油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他皱了皱眉,虞姬为他斟了满满一樽酒。
王者坐在主座上,将那樽酒一饮而尽。
他的眼眸如冰,一如这垓下的冰天雪地。
虞姬轻轻地趴在他的腿上,沉吟一刻,突然柔声问道:“大王,若是虞儿比姐姐先认识大王,大王会爱上虞儿吗?”
她等了他半响,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她便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终于对她笑了笑,温声道:“虞姬,所有的苦难都会结束,很快就会结束。”
他笑了,终于笑了,可是那笑却不同于他对姐姐那样的宠溺。
这笑,像是敷衍,也像是安慰。
虞姬终于明白,或许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融化他眸底冰凝的“寒”,而他所需要的“温暖”,却不是来自于她。
“大王,军中断粮,您多日不曾饱腹,把这个吃了吧。”虞姬双手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将鸡腿呈给项羽。
“孤王正想问你,这是哪里来的?”
王者轻轻蹙眉,军中连粮食都没有了,又哪里会有鸡腿呢?
虞姬淡淡地笑一笑,她站起身来,走出几步,背对着王者道:“大王,虞儿今日去见过姐姐了。”
他握着酒樽的手陡然顿住,那满满的酒洒落在案几上,他却浑然不知:“你说,什么?”
虞姬徐徐回身,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竹筒,交给了王者。
他放下酒樽,迅速地拔下竹筒的塞子,将那羊皮绢帛展开来,一面是五个大字——相离,心不离。
另一面的字迹,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点点清晰起来。
夫君:
荥阳一别,
两年咫尺天涯,
七百余日夜煎熬,
暮去朝来不复。
每当月升日落,
繁星满天;
无数次的隔空相望,
楚河汉界间,
竟这般遥不可及。
月宫的嫦娥仙子,
是否如我对大王般,
心心念念她的后羿。
夜色漫,菩提下,
滚滚红尘,阡陌三千,
是闪电划破了星空,
将我带入你的世界。
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紫嫣,
跟随霸王征战天下,号令群雄:
长锋所指,四方臣服,捭阖天下,无人可当。
嫣儿得见,霸王金戈铁马,何其壮烈的一生;
嫣儿何幸,霸王万千宠爱,何其真心的相待……
如何忘初见,你的双眸惊艳了我的视野?
如何忘巨鹿,七日鲜血换我生命的延续?
如何忘彭城,埋葬了我们——爱情的结晶……
云卷云舒,日升日落,花开花谢,
顾八载痴缠,泪雨纷纷,
浮生萦云,转眼成空……
纵然千般不愿,万般难舍,
抵不过命中,早已注定的安排。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使人愁肠断。
纵是相离,心不离,
天堂地狱,嫣儿永相随。
若是今生缘难聚,
纵然流离百世,迷途千年,
唯愿——
再相见!
拿着白帛信件的手,不停地颤抖,泪水弥漫了眼际。
这字字柔情,句句挚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画面。
那些美丽的瞬间,曾在他的抱怨和绝望中破碎过,却又在他无数的思念和悔恨中,一点点重新地拼凑起来。
曾经的缱绻,曾经的相依,曾经的誓言,冲击着心灵最深处的柔软,终化作无尽的泪水,滚滚而落。
第264章 虞姬之爱()
风雪如泣如诉,似是在哀嚎命运的不公,长风平地而起,烛火被打得忽明忽暗。
火光中,映射出男人迷离的双眸,他坐在地上,无力地靠着座塌,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
凝望着默然垂泪的男人,虞姬的心蓦然沉痛,原来再强大的王者,也有他不堪垂首的脆弱。
“大王,回江东吧,姐姐说只要大王渡过乌江,她一定能想办法去找你。”虞姬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蹲在王者的身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请求道:“带着姐姐回江东,回江东吧!”
“虞姬,谢谢你……孤王对不起你……”他抬起雾气氤氲的眼眸,拂过她耳鬓凌乱的发丝,看着她从前那张莹润的鹅蛋脸,竟就这样凹陷了下去,他的心底隐隐地疼,那是无限的内疚。
然而他除了道一声“谢谢”,一句“对不起”,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因为她想要的那一个字,他今生已经给不起。
虞姬弯起眼角,温柔地举起酒樽,柔声道:“大王,虞儿敬您一樽酒,愿大王与姐姐早日团聚。”
二人举樽饮毕,虞姬笑着道:“大王,让虞儿为您跳支舞吧。”
“好。”王者轻轻颌首。
虞姬脱下了蓝色的鹅毛大氅,露出一袭水粉色的曳地长裙,那是她最爱的颜色。
王者取出了玉竹箫,和着她的舞姿,缓缓吹响了箫音。
凄美的箫声响起,粉衣女子翩然转身,如孔雀开屏般,将她最美的容颜绽放。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止。
帐外天寒地冻,长空雪花肆虐,虞姬扬袖飞舞在他俊美无双的容颜和醉眸中。
整支舞中,虞姬数次望向眼前眉目深锁的男子,那忧郁的眸中偶尔闪现一丝的笑意,不是因为她的舞姿优美,而是因为他眼中的“幻影”,他一定又想起了姐姐。
虞姬心底一疼,携笑的美人面上,双眸染上一丝凉涩:他眼底的忧郁与冰寒,始终只有一人能解。
坐在地上的男人,几乎看不清女子的美,因为他的眼睛,早已被泪水覆盖,他一字一顿地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纵然孤王自问能拔山扛鼎,豪气干云,然而当命运之手,已经不再眷顾楚国,连乌骓宝马都跑不动了,虞姬啊,孤王又该如何安置你呢?
他举起酒樽,仰头豪饮而尽,烈酒缓缓滑过喉咙,蔓延出一片焦灼地疼痛。
不知不觉,他竟已醉倒在地。
虞姬为他披上了虎皮袍子,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落下一吻,她的泪掉落在他的面颊上,纵然有万千不舍,她依然艰难地站起来,又坚定地转身走到帐口。
终是停下了脚步,缓缓回眸,凝望着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忧郁地蹙起眉心的男人,虞姬疼惜地道:“大王,若有来世,愿你还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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