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坠落,帐中只余伏案埋头的女子,和静静坐在炉火旁搓手取暖的女子,偶有炭火爆裂的声音,却没有干扰她们此刻的心境。
虞姬不时地看向她的姐姐,两年多不见,姐姐还是那么美,只是比从前的目光更深邃了,颦眉凝眸间总有那么一抹即使同为女子却也看不懂的忧色。
虞姬的家乡曾有一种传说,说这世上有一种夫妻,他们的容貌举止都会有一些相似之处,而这种夫妻和普通的夫妻不一样,他们是上苍所命定的,故而上苍会在他们的身体里留下相同的印记,是为了让他们生生世世都能找到彼此。
难道,姐姐和大王眉宇中的那抹忧色,也是上苍烙印下的印记吗?他们才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吧……
小雅为虞姬取来一副碗筷,聪慧善良的小雅自是知道,楚军已经断粮,虞姬又哪里还有饭吃。
虞姬笑着言谢,却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儿干净的绢帕,将案几上的鸡腿包入了绢帕中,又小心翼翼地装入了自己的衣袋中。
而后,她看着小雅,温柔的眼芒却有些羞涩起来:“大王已经好久不曾食过肉了。”
小雅难过地背过身去,就偷偷躲在角落里呜呜咽咽地低声抽泣起来,她心疼地看着夫人,知道她听到这话一定难过死了。
然而,那个伏在案前奋笔书写的女人,此时的面色却无波无澜。
并非她听不到虞姬的话,并非她不痛,并非她不心疼……
事到如今,天命如此,她已再无可惧。
因为,未来不论天堂地狱,她都将陪他坚定地携手共赴,生死与共!
小雅怔怔然凝望着静静抒写的女子,夫人在这样危难的时刻,却如此淡静从容?完全不同于从前每一次的处心积虑,与步步为营。
半炷香的功夫,莫紫嫣写好了那封密信,她轻轻吹干了墨迹,将它装入竹筒中,而后交与虞姬。
虞姬欣然将那竹筒藏在了袖中,面上才终于露出一抹美丽的笑颜,仿佛有了姐姐的信,一切的难题就都能解决。
“姐姐,大王他只在乎你的话,有这封信,大王一定会走的。”虞姬道。
莫紫嫣背过身,却不敢再对上虞姬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眸,她淡淡道:“虞儿,曾经的莫紫嫣,谋事谋人,谋命谋运,然而我殆尽心机,却始终无法谋算天命。如果能换大王安好,我宁愿从此天各一方,此生与他永不相见。但现在,姐姐什么都不会再做了……大王要生,我便生;大王若死,我便同亡。”
当尝尽一切努力,终抵不过命运安排的轨迹,她只求——与他同生共死。
“姐姐,你说什么?你不可以这般气馁啊!你若放弃,大王必定退无可退啊……”虞姬转到莫紫嫣的面前,用力摇着她的手臂,急促地道:“虞儿不懂……姐姐不是做好了地图,说那是大王救命之用的吗?只要大王按照那地图上的路线撤兵,姐姐又怎会无能为力……?”
“那要大王肯走,肯过乌江,而不是留下来殊死抵抗……”
莫紫嫣握住虞姬的手,黛眉深蹙:“如果他不肯过江,一切都是枉然……虞儿,不管用哄用计还是用骗,告诉大王若他肯渡江,紫嫣必赴江东找他。可如果他执意救出我再走……那么,请帮我转告他——大王战死沙场之日,便是紫嫣汉营自刎之时。”
虞姬听紫嫣这样说,眼泪哗地就落了下来,她抱住紫嫣,拼命地摇头道:“姐姐,不要……虞儿不要大王有事,不要姐姐有事……你们是虞儿最爱的人,你们谁都不许有事!”
她们紧紧相拥,泪水打湿了二人单薄的双肩。
半响,莫紫嫣才轻轻松开她。
虞姬的手很凉,美丽的小脸也是冰冰的,莫紫嫣看着她身上单薄而泛旧的衣衫,可想而知,她在楚营这两年多的生活有多苦。楚军被汉军拖在荥阳和广武山中,项伯掌管的军需调度无法保障,她的每一个亲人,过的都是怎样艰难的日子啊……
依然像从前一样,莫紫嫣疼惜地拢过虞姬前额凌乱的发髻,声音不禁艰涩,缓缓沉声道:“虞儿,你是姐姐这一生最为愧对的人,这恐怕真的是你我姐妹最后一次相见,若是你能劝得大王归隐江东,定要好好地陪伴他;如若不能,恐怕今生,我们也再无相见的机会。”
她说完,便转身取来一件蓝色的鹅毛大氅,披在虞姬的肩上,为她系好颈间的带子。又用自己的眉笔,在虞姬的脸上,补画上了因泪水弄花的痦子。
“姐姐,”虞姬紧紧将莫紫嫣拥住,此刻她的心里就已升起一个念头,秘密而坚定的念头。
她轻轻地道:“若有来世,虞儿还愿跟姐姐做对好姐妹。姐姐千万珍重,虞姬就此拜别。”
虞姬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怕,怕看到彼此的眼中,有绝别的泪。
小雅赶紧跟了出去,想护送着她平安离开。
“虞儿……”
莫紫嫣疾步走到帐口,凝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蓝色身影,在苍茫白雪中,她如幽兰一般纯净而美丽。她望着她的背影,眼前却好似浮现出‘霸王别姬’的那一幕。
眼眶中不停打转的泪,再也止不住地潸然而下。
虞儿,若是有来世,姐姐不会再打扰你的世界,愿把属于你的一切,都还你。我只要做一颗菩提树,一颗菩提树……静静地守护着大王和你,看着你们幸福的生活。也不要我们在这样的乱世,这样无奈又痛苦地诀别……
突然,小雅急喘喘地来报:“夫人,不好了……韩信,韩信带兵回来了,跟虞姬在辕门处撞了正着,怕是……”
莫紫嫣不等小雅说完,便已冲出了营帐。
韩信果然与虞姬走了个面朝面,虞姬拢住袖子,快速的想要走过去。
“站住!”
就在二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韩信叫住了她。
虞姬顿住脚步,颌首行了一礼:“军爷。”
韩信走到她面前,从头至尾,将虞姬仔仔细细端量一番,问道:“这位夫人,很是面熟,我们可有在哪儿见过?”
第260章 兵不厌诈()
在韩信注视的目光下,虞姬埋首道:“民女卑微之人,不曾见过军爷。”
韩信闻言却笑了:“夫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如何知道不曾见过我呢?”
“怕是韩将军身上戾气太重,吓坏了我这故人,她又如何敢与将军对视呢!”韩信身后陡然传来朗朗明媚的笑声,只是那语气分明没有半分舒暖。
韩信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一身紫色鹅毛大氅的莫紫嫣,正朝着他笑意盈盈得施施而来。
“韩信见过‘汉王’夫人。”韩信拱手见礼。
“韩将军倒是提醒了我,如今该是改称‘齐王’了吧?”莫紫嫣仰起高贵的下颌,抬眸看了韩信一眼:“齐王,果然是‘守约’之人,接到汉王命,便第一时间赶来了。”
“汉王有命,身为人臣,自不能不从。”韩信笑笑道。
“小雅,送吴嫂出去。”莫紫嫣一边不着痕迹地吩咐着小雅,一边又旋首笑看着韩信,转移他的目光:“齐王这……眉间的伤……”
韩信下意识地捂住了眉心,眸光却定格在跟着小雅走向辕门的虞姬背影上:“夫人,那位妇人看上去很是面熟?”
莫紫嫣颌首一笑: “吴嫂是我的旧识,怎么齐王也要象审战俘一样地审讯吗?”
韩信淡淡一笑,回道:“韩信不敢。”
韩信说完,便抬手示意辕门的侍卫放行,小雅便带着虞姬出了辕门。
看着虞姬顺利出了汉营,莫紫嫣的心才放了下来,转而锁视着看信,冷然一笑道:“齐王既是‘重守承诺’之人,为何却单单违背你我昔日的约定?”
“韩信自知有愧于夫人。”韩信自是知道,她所指的是三足鼎立之约,遂抱拳再施一礼,而后道:“然,汉王是韩信的君上,韩信不能违背王命,望夫人恕罪。”
“是吗?难道以少胜多,胜之不武,就那么值得开心吗?”莫紫嫣道。
“自古兵不厌诈!世人只会看重结局,而不会计较过程,无论再奸诈、卑鄙的过程,只要你赢了,便可改写青史。而若是败了,就只会遭千秋万世唾弃。”顿了顿,韩信目光渐渐凝重:“何况我的对手,是古今无二的‘西楚霸王’。只要能战胜他,我韩信就算死也瞑目了。”
莫紫嫣垂眸看着地上白茫茫的雪,缓缓道:“一个猎人,养了一只猎狗,让它去打兔子,猎狗忠诚,一次次为主人捕猎回兔子,甚至还从狼群里救出过他的主人。有一天,当天下的兔子都打尽了,猎人觉得猎狗再无用处。他丝毫看不到猎狗的忠诚,却只看到它凶猛的牙齿。故而,他趁猎狗不备,将其一刀刺死然后丢进沸腾的锅中,猎狗直到被刺,依然面带微笑,未做丝毫地反抗。”
莫紫嫣讲完这个故事,便凝眸看向韩信:“忠诚的狗,从未想过背叛他的主人,只是他的主人,却从未忘记,他有凶力的牙齿。”
韩信呵呵一笑,口出的雾花与空气中的雪粒子渐渐融合,他道:“兔死狗烹;敌国破,谋臣亡……韩信并非不懂。”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那你还要?”莫紫嫣顿了顿,凝眉看着他道:“即使有天,你的君上要你项上人头,要诛灭韩氏九族,也在所不惜吗?你想要的青史留名,可以由那个胜利者,在给你定罪之后,将你所有的‘功’都改为‘过’。”
“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在霸王宫,韩信的回答吗?”韩信表情凝重,好半响后,他仰天长叹一声,随即对着莫紫嫣淡淡一笑:“若然是那样,也是韩信命中注定。”
“愚忠!”莫紫嫣冷冷道:“那么,就祝齐王好运!”
到此时,看着女人转身向着营帐走去的背影,韩信内心依然翻滚如云。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对项王履行那个约定,让他与这个女人见上一面?可如今,她毕竟是汉王的夫人,要成全项王与她的相见,他自己要承担的后果,实在太多太多。
没有必然的把握,韩信绝不会让自己犯险。
……
韩信与项王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韩信的失败告终。这是韩信自在汉中登台拜将以来的第一次失败。
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汉将都怯于与项王交战。而他自己,渴望了多年的机会,想着在战场上一决雌雄,并将楚军一举歼灭,从而建立自己的旷世奇功。然而,待刀戈相见,他终是败给了战遍天下无敌手的“西楚霸王”!
窅窅乎冥冥,莫知其情,此之谓“至威”之诚。当年五十六万联军败走彭城,正是因为西楚霸王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使得兵刃未接,联军便已“闻其威而丧胆矣”。
那个一剑终结大秦帝国的西楚霸王,他天生的王者神威,终是让韩信体会到了汉将一次次面对他时的怯懦。
这一次的失败,让素来善于细致勘察地势、敌情,善于因时因地出奇谋,善于充分发挥不同兵种特长的韩信,备受打击。
一连几日,韩信足不出帐,他反复研究着与项王的作战方案。这一次,他做出了更为紧密的布防。他将六十万大军,几十位天下名将,分兵各处,严守四周各关隘险阻,切断楚军来自彭城等处的任何增援,使垓下楚军成为“瓮中之鳖”。
韩信终于明白,对于项王这样威霸天下的君王,只有先设法屡屡消耗掉他那种掀天揭地的威力,使其精力殆尽,才能与之直面交锋。而“多处设伏”,正是消蚀其威势最好的办法。毕竟,项王再神武,凭他一人之力,也无法兼顾多处。
韩信想出了“乌云阵”,将伏兵与车骑结合。所谓“乌云”者,乌散而云合,变化无穷者也。项王一旦闯入了“乌散云合”、“变化无穷”的伏兵圈,就像野狮钻进了栅栏,他左冲右突,狂怒咆哮,要交锋却苦于见不到直接的对手,要冲决却又找不到突破口。
如此积以时日,加上援兵和粮道全被切断,士卒伤亡惨重,军粮早已告罄。韩信坚信,这个作战方案,一定会让精疲力竭的西楚霸王,败下阵来。
韩信亲帅的六十万联军,与项王所剩的八万楚军,终于在垓下迎来了又一次大战!
韩信手下的孔熙、陈贺所率的左右两军,便自楚军左右两侧翼进行夹击,这样的战略部署,就是为了节制楚军进攻侧翼、分离楚军骑兵与步兵之间地配合,迁制住楚军地进攻。那种马拉松式的不间断、频繁向两翼包抄的战术,很快就使得早已饥饿、疲惫不堪的楚军败下阵来。
经过半日地疯狂厮杀,这一次,项王并没能向从前无数次地作战那样,顺利突入汉军的作战中心,韩信始终不断地向后退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项王面前。
而项王勇往直前,过于猛烈地冲锋,却明显拉开了楚军前后的距离。
连年征战又食不果腹的楚军,想要像从前一样追赶上西楚霸王的冲锋步伐,却终是有心无力。
项王已经完全脱离全军冲锋在前、冲开汉军一道道兵列线;后面是速度较快的楚军主力骑兵仍然在猛力追上项王的步伐、并将被项王打开缺口的汉军散兵一一冲散踏过;而最后面的是速度最慢的步兵部队,他们与未被骑兵踩死的汉兵一边厮杀、一边继续追赶骑兵。楚军队形越来越散、越拉越长,已经渐渐失去了紧密的队形和相互间的配合。
战至下午,汉军中军一退再退,左右两军迂回急进,终于完成了对楚军的前后夹击之势。汉军左右军随之投入了对楚军后方侧翼地进攻,以紧密的阵形两面压来,迅速合围了落在后面的楚军步兵。
楚军将士殊死抵抗,两军官兵绞斗在一起,立刻陷入交战状态。汉军又将楚军步兵、骑兵一分两半,楚军攻势随之被迁制。
漫天风雪中飞扬,厮杀声惨绝天地,血染白雪,天地一片赤色。
不得已之下,项王只好率残存骑兵调头,回师救援步兵。
当得知左、右军完成迂回并发动了对楚军后方步兵的进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