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笑着回到主座上,欲等着莫紫嫣和亚父入帐。
钟离昧一听这话,简直就觉得更对不起项羽。当日他把亚父安葬在彭城后,未做停留,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荥阳楚军大营。
面对大王殷殷期盼,他却没能把夫人救出,眼中不禁蒙上一层雾气,鼻子一酸,声音也变了几分。
他垂首,拱手道:“大王,罪臣未经大王同意,擅自离营去接夫人和军师,此乃一罪;没能保护好夫人和军师,此乃二罪,罪臣请求大王治罪!”
项羽心口一紧,倏地站起,面上笑容瞬间散去:“你说什么?嫣儿和亚父如何了?”
钟离昧再次跪地,悲声道:“军师……军士他老人家,在回彭城途中,驾鹤西去了……”
“亚父……”
项羽如遭雷击一般登时瘫坐下来,仿佛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久久不能散去,他口中喃喃道:“亚父……孤王对不起你……”
哑然半响,他沉声道:“那……夫人呢?”
“夫人……”钟离昧颤抖着说出了后面的话:“钟离昧无能,夫人……被刘邦派人截走了!”
“你——说——什么?!”项羽心神一荡,几乎不能相信他所听到的一切……
钟离昧将夫人被卢绾截走一事,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项羽怒极拍案,一张案几顷刻间被劈裂两半,那一声大力,直震得钟离昧耳膜轰鸣!
“刘……!邦……!”他的齿间闪出一道寒光,磨砺出那两个字,声音极缓,却发出吞吐山河的气势。
钟离昧回道:“是罪臣保护不利,请大王派兵给罪臣,罪臣必攻下荥阳,定把夫人平安救出!”
项羽呆望着断裂的案几,沉声道: “你方才说,夫人是自愿跟卢绾走的吗?”
钟离昧摇头道:“大王,臣以为夫人并非自愿,夫人应是碍于当时的形势所逼。”
“她还说了什么?”项羽道。
“夫人……”钟离昧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报:“夫人说……”
项羽怒道:“为何吞吞吐吐?讲!”
钟离昧以极低的声音,回道:“夫人说,她已然与您恩断义绝,但愿此生永不相见。”
项羽目光倏然一暗,颓然道:“这样也叫‘并非自愿’?”
钟离昧解释道:“大王,以当时的形势,属下以为夫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她一向心善,必是出于对属下和军师灵柩的保护,才出此下策啊。”
项羽冷沉逼人的目光下,是满脸的沉痛,他阖目道:“是这样吗?”
钟离昧道:“那日卢绾带了百余汉兵精锐,臣只带了几名士卒,卢绾也要将臣押回汉营,是夫人坚持让臣护送军师灵柩回彭城安葬,臣才免于一难。”
正此时,虞子期入帐来报:“大王,刘邦派来使者,说是来替汉王送喜糖。”
项羽倏地睁眼,他恍然意识到——“紫嫣被截走”?“刘邦大婚”?
心口蓦然一紧,他沉声道:“难道刘邦,娶的是……嫣儿?”
“这……”钟离昧实在不敢顺着项羽的思路往下想。
“把人带进来!”项羽道。
项羽命人收走了破碎的案几,侍卫又从他的寝帐中,搬来一张新的。作为一国之君,绝不能让敌人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寻到些许可趁之机。
不多时,侍卫将樊哙领入军帐中。
樊哙故作从容走进大帐,一见项羽,便拱手施礼道:“汉将樊哙,拜见项王。”
“这不是大口喝酒吃肉的壮士?免礼!”项羽敛没愁容,淡淡笑道:“莫非刘邦被孤王打怕了?又来请和?”
樊哙亦是笑笑,将手中用红包裹住的喜糖交给一旁的侍卫:“前日是汉王与国夫人大婚之喜,我家大王和项王您是结拜兄弟,汉王特命在下送上喜糖,说是让项王您也沾沾喜气。”
一旁的钟离昧迫不及待地问道:“汉王夫人是何许人士?”
“哈哈哈,” 樊哙笑声更甚:“我汉王夫人,在场诸位都认识,就是我汉王在沛县时,定有婚约的那位女子。”
第222章 为楚军祭旗()
樊哙一语,如晴天霹雳,直击项羽心口!
他置在腿上的双拳,蓦然一紧,心口剜剜作痛,面上不觉间浮现一丝阴霾。
“一派胡言!”钟离昧大斥一声,竟已拔出了腰佩宝剑,直抵樊哙脖颈,满目喷火:“信不信我现下就宰了你!”
“哈哈哈!”樊哙心中并非无恐,却要强装一副稳操胜券的自信:“想不到这局面还真被我家夫人言中了!”
“你说什么?!”项羽紧紧握拳,沉郁的面色几乎已经忍到极限。
“汉王命樊哙来送喜糖,并且希望项王能让末将将夫人的灵宠西西接走。樊哙入楚之时,夫人就已告知,说项王脾气暴戾、为人喜怒无常、又心胸狭窄,她忍无可忍才会离开项王,您是断然不会将小狗送还于她的,还有可能断送我这条小命。但我樊哙,即为人臣,君王有命,不敢不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樊哙说完这番话,直觉得脊背骨一股寒气直窜入头顶百会穴,一股股冷汗渗湿中衣。他不知道刘邦教他说的这话是否奏效,心下一片茫然,却只能听天由命。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我家夫人一向言出必准!哙入楚营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樊哙遂闭上双眼,也为掩饰心虚神色:“来吧,动手吧!”
钟离昧怒不可遏地咬牙道:“请大王下令,杀了此人,为楚军祭旗!”
心中有千万个疑问,仿佛化作千万根锐刺,根根刺向项羽的心口:嫣儿,在你心中竟是这样看我的吗?
帐内默然一片死寂,只须臾片刻,便听项羽一串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
他的心口紧紧抵在案几上,缓解痛楚,却对樊哙笑着道:“孤王素来欣赏忠义之士,鸿门宴上,就对你的忠肝义胆另眼相看,不如追随孤王?刘邦给的,孤王只多不少!”
项羽微微抬手,钟离昧极不情愿地收剑,退到一旁。
樊哙本已被项羽那笑声震得心底发慌,当年在鸿门宴上,他就被这邪魅的笑吓得三魂七窍生烟,原以为这次凶多吉少,想不到项羽却说出后面那番话。
樊哙缓缓睁开眼睛,心知刘邦的计策,大抵起了效果,遂拱手道:“樊哙谢项王厚爱,只是人生在世,贵在一个‘忠义’,樊哙既已跟了汉王,又岂能背叛于他。”
“好一个‘忠义’!”项羽煞白的脸上淡无表情,只是道:“人各有志,孤王不勉强。只不过西西,如今是孤王爱妾虞姬的宠爱之物,孤王也要考虑她的感受。”
“这个自当,项王您慢慢考虑。”对于樊哙来说,他的目的只是把刘邦的话传到,以激起项羽出战,至于能不能带回狗,他完全不在乎。他想的只是能赶快回去,以免项羽变卦,他的小命不保。
“子期,”项羽抬手示意:“先带樊将军下去歇息。”
“诺。”虞子期道。
“樊哙恭待项王回复。”
言罢,虞子期领着樊哙出了军帐。
项羽强忍心口的疼痛,直到看着二人出了军帐,他才喷出口中那一团液体,咸咸的,夹杂着血腥的味道。
案几之上,便登时溅上一片片斑斑点点的红渍。
心在滴血……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发走的樊哙。
那胸口的千万根针,仿佛在被刺裂的心尖上,翻来覆去地绞转。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世上有一种痛,不用刀枪剑戟,却可以杀人于无形。
钟离昧见他吐出的竟然是“血”,急忙上前道:“大王,您忍忍……末将去传军医。”
“昧,”项羽拉住钟离昧,嘴角溢起一丝苦笑。
他阖着双目,声音低到在钟离昧听来那似乎是一种绝望:“孤王这病……军医治不了。”
那双另世间女子只看一眼便难以再错开的星眸,仿佛只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得黯淡无色。
钟离昧心里难受极了,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项王,战场上万夫莫敌、刀枪不入的西楚霸王,竟被感情折磨到如此地步……
回忆起当年抗秦时,他们在襄城那一战,项王带的是三千新兵,龙且、季布还有他一起随征。面对秦军数万强兵,他们四人勇猛杀敌,带动全军士气。彼时的战场上,同时有几万支箭矢如雨般铺天盖地向项王射去,他身中一箭,还有数百支长戟同时刺向他,有一枪直穿过他的胸膛,他愣是眉目不皱一下,横刀劈死了对方,又将那□□掰折,直入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
而今日,这个拔得起山,扛得起鼎,亡得了暴秦的汉子,那样的铮铮铁骨,却败给了感情。
他此刻看上去是那样的绝望……
夫人终究是项王唯一的软肋,是他的生命骨血。
钟离昧握紧项羽的手,安慰道:“大王,此事一定有炸!钟离昧敢赌誓,这绝非是夫人之意!大王千万要保重龙体!”
项羽自嘲苦笑,抬眸凝视着钟离昧,残破而绝痛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一点点蔓烧到了喉咙,咽喉一片腥甜:“你告诉孤王……那荥阳城门上高挂的喜字和彩球,难道是假的吗?除了她,谁又会来要走西西?”
“这……”
钟离昧一时无言以对,以他对夫人的了解,夫人必是出于对他和军师的保护,才会被胁迫跟卢绾去了汉营。但他眼中的夫人,也必然是宁死也决不会嫁给刘邦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钟离昧一时也想不明白。
项羽很想告诉自己,紫嫣跟卢绾去了汉营是有苦衷。可他不明白,她嫁给刘邦,难道也是有苦衷吗?她带走最放不下的西西,便是从此与他决绝,不留一丝退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苦衷吗?
昂藏八尺的王者,踉跄着走出了军帐。
寝帐中,小雅正在为西西梳理毛发,见到项羽入帐,连忙躬身请安。
项羽抱起西西,他的额头紧紧与西西相贴,口中沉吟道:“西西,你娘亲不要孤王了,不过她却要你。你比孤王幸福得多,呵……”
小雅听着项羽这一番奇怪的言论,却不敢说话,只是偷偷望了他一眼,那神色,是她从无见过的凄楚和绝望。
比之夫人离营那日,更伤更痛……
第223章 天已荒()
默然良久。
王者悲凉的声音,在这本就空寂的大帐内,听起来分外清晰:“你的主人……如今已是刘邦的汉王夫人,她要接走西西,你也去吧……”
小雅这才明白,项王方才那一番话的来由。然而以她对夫人的了解,也旋即想到,夫人定是处于危险之中。
“大王,这绝无可能。奴婢跟随夫人多时,了解夫人对大王的一片真情,如今夫人定是遇到了危险。”小雅匍匐在地,请求道:“奴婢请求大王,救救夫人吧!”
小雅匍匐半响,始终未等到大王的任何回应,这才意识到寝帐中早已是无声的静默。
她直起身子一看,原来大王不知何时出了营帐,根本不曾听到她的话。
听说钟离将军回来了,小雅在楚营的将军大帐中找到了也是一脸沉郁的钟离昧,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小雅把心中的疑惑告诉他。钟离昧也觉得此事必定有蹊跷,嘱咐她先跟樊哙去汉营,只要见到了夫人,一切便可知晓。
小雅离开楚营之前,将莫紫嫣留下的“乌金铠甲”交给钟离昧,并告知这件铠甲是当年在霸王宫,夫人请陈师傅为大王订制的寿辰礼物,且乌金甲更早于虞姬的那件“黄金甲”,拜托钟离昧转交给大王。
钟离昧接下沉甸甸的乌金甲,命下人收好,终是意味深长的一叹:“大王和夫人之间,有太多的误会,明明相爱,却不能……”
小雅闻言,陡然跪地恳求道:“钟离将军,求您务必劝大王救出夫人,小雅相信夫人必是有难言苦衷。”
“小雅姑娘快起来,”钟离昧扶小雅起身,宽慰道:“以我对大王的了解,大王怕是因樊哙的话误会了夫人和那刘邦……你此去汉营见到夫人,若是夫人有危险,务必想办法报信,大王必不会置夫人安危于不顾。”
小雅应声:“嗯。”
“只是此去一别,身在敌营囹圄……”钟离昧淡淡的表情上,眸中闪现一瞬的悲色,随即却拥住小雅,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雅姑娘与夫人千万珍重。”
小雅第一次感受到男人胸膛的温度,她的手臂不禁紧了紧,享受着他怀里片刻的温存,两行清泪默然滑落。
片刻后,她抽出身子,敛去悲伤的神色,朝钟离昧笑笑:“将军放心,小雅每日都勤练您教的招式,虽不能上战场做个女英雄,却也会拼死保护夫人。”
“什么死!”钟离昧打断她的话,上前为她整了整衣装:“你和夫人,都要好好的!大王和我必定会将你们救出来!”
“嗯!”小雅沉重地点头。
当晚,小雅抱着西西随樊哙出了楚营。
天际浅月一钩,楚营中军大帐中,寂然无息。
辕门侍卫入帐来报:“启禀大王,婢女小雅已抱着西西,随汉将樊哙出营了。”
斜倚在主座上那一袭黄金铠甲的王者,闻声疲惫地抬了抬手,辕门侍卫便会意,拱手退出军帐。
王者手中的酒壶溢出的酒,洒了座前满地。
原来他心中一直期盼的“回心转意”,不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他日思夜念,一生最爱的女人,竟嫁给了他的敌人……
心有万千痛,让他悲苦难鸣。
虞姬一入帐,看到今时的项羽,竟比往昔的酒喝得更迅猛。
那双深如星潭的眸子,凝着浓浓的忧伤,乌瞳悠转之间,布满血丝,直看得她心疼。
她轻步走过去,静静地爬伏在他的腿上,柔声道:“大王,你还有虞儿,让虞儿拂去你心中的忧伤吧。虞儿永远不会离开大王……”
丝丝缕缕的玫瑰花香,飘散萦绕在男人的鼻息之间,相似的味道几乎让他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