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床榻走去,口中轻唤:“亚……父?”
老人无应声。
“亚……父?”她抬高声调,再次试探着唤道,依然默无声息。
她伸手去触碰老人的鼻息,冰凉无息。
她呼吸一窒,在一瞬间的惊怔后,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她不敢相信,昨日还与她约定今早回彭城的亚父,此刻却……
莫紫嫣用力摇着老人家的身子,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呼唤着:“亚……父……亚……父!”
不知唤了多少声,当那个睡得如此安详的老人,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回答他一声“丫头”的时候,莫紫嫣终于明白:
她的亚父——去了。
枕边的绢帕上染满了血渍,那血腥与老人安详的面色极不和谐,莫紫嫣这才知道,亚父是用绢帛一次次闷声压下剧烈地咳嗽,只是为了不惊醒她,只是为了不让她目睹他离开的一幕。
她悲痛地将亚父的遗书收好。
从朝阳到落日,她一直陪伴在老人身旁,为他擦拭面容,为他换了衣装。
范增,这个历史上著名的一代谋士,就这样带着他的遗憾,和对项羽、紫嫣以及对楚国未完的爱,走完了他的一生。
……
马夫另雇来几个人和一辆马车,将亚父的遗体抬入灵柩,准备送往彭城安葬。
迎风吹过,女子头上白巾飘起,那一袭月白色的孝衣,掩饰不住面上幽冷的伤。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叫她“丫头”;
不会有人被触怒时,不悦地拍向她的头;
不会有人口是心非,明明疼她如命,却总用严厉的口吻训斥她;
不会有人说她效仿娥皇女英是有多“傻”;
不会有人吃到她做的鸡子糕、烤鸡,都会觉得那般幸福;
不会有人跟她斗嘴,嫌弃她每每强迫他在饭前净手;
不会有人毫无保留地付出信任,永远做她最牢固的保/护/伞——
就像七年前,河边垂钓的那日初遇,他只因担心她容颜俏丽,会遭遇坏人,而选择收留她这个包袱。
而这个包袱一旦背上,便是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了。
第207章 心中的较量(一)()
一条南行的小径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过。
因后车驮着灵柩,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驾!驾!”
耳边传来了纵马驰骋的声音。
“夫人,后有追兵。”马夫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起:“听声音,不下百人,难道是大王派人来接夫人?”
莫紫嫣面上刚浮起一抹安慰的笑意,旋即回首便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神色陡然一冷。
那人已驱马而至。
“在下卢绾见过夫人。”马背上的卢绾拱手对莫紫嫣施礼,其身后百余人便迅速围上,将马车拦截。
卢绾跟刘邦同岁,在汉营中,与樊哙的地位不相上下,当年在沛县时,三人便是拜把兄弟。但放眼汉国,卢绾是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出入刘邦卧房的人。
亲密与被宠信的程度,远胜于萧何、张良和曹参等人。足见刘邦对其信任。
卢绾应付性地招呼一声,这才注意到莫紫嫣披麻戴孝,遂跳下马,上前作揖道:“夫人为何这身打扮?”
“我跟汉人无话可说,让开!”莫紫嫣冷冷道。
“是,咱们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夫人似乎忘了在下的弟弟?”卢绾笑了笑道:“故而嘛,咱们还是有些渊源的。”
莫紫嫣心底一动,难道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卢力报仇?
莫紫嫣冷然一笑:“莫说是你的弟弟,此等祸害良家妇女的败类,就算是刘邦的弟弟,亦是严惩不贷!”
闻言,卢绾眸中狠戾一闪而过,旋即抱拳:“是汉王命在下来接夫人的,夫人还是随在下回去吧。”
卢力这笔血海深仇,作为哥哥,卢绾一定要讨回,只是此时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卢绾向手下挥了挥手,汉兵驱走了马夫雇来运灵柩的几个年轻人。
“慢着!”莫紫嫣下了马车:“汉王?笑话,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要随你回去?”
卢绾近前两步,回道:“夫人,汉王下命,做属下的只有听从的份儿,若问是何原因?还请夫人回去后,亲自向汉王问明吧。”
莫紫嫣冷然瞥目:“我若不从呢?”
卢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旋即负手冷哼一笑:“在下王命在身,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在下,如若夫人执意于此,那卢绾只能失礼冒犯了。”
就在这时,钟离昧和两名随从也赶至此处,看到前方的百余名汉军,钟离昧顿时起疑,勒住手中缰绳,命随从悄悄上前打探。
片刻后,随从回报:“禀将军,是汉军包围了夫人”。
“驾!”
钟离昧扬鞭一挥,快马上前,大斥一声:“楚将钟离昧在此,休得对项王夫人无礼!”
他一边高喊,一边杀了几名汉军。
莫紫嫣和卢绾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那与汉军交战激烈的墨衣男子,正是钟离昧。
莫紫嫣不知道钟离昧为何突然至此?是楚营出了事?还是项羽有事?眼下这形势,仅凭钟离昧一人之力,断然无法对抗汉军百余精锐。
“住手!”莫紫嫣道。
怎奈她一声令下,汉军完全无人理会。
眼见形势于钟离昧不利,莫紫嫣转身对身侧的卢绾说道:“我跟你回去,让他们住手!”
卢绾这才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住手。”
“我有几句话要跟他(钟离昧)讲。”莫紫嫣道。
卢绾抬了抬眼皮,目光游移在莫紫嫣与钟离昧之间,勾唇:“那就请夫人在这儿说吧。”
“夫人,您不能跟他回去!”钟离昧驱马边打边杀过来,却在五丈之外,被汉军重重拦住。
钟离昧翻身跳下马,上前几步,隔着汉军的拦截,他看到莫紫嫣的面色憔悴,关怀道:“夫人,夫人一切可好?怎得这身打扮?军师呢?”
“亚父……”莫紫嫣声音哽咽,看向身后马车上的灵柩,沉声道:“亚父……在路上,旧疾复发……”
“呀……!”闻言,钟离昧怒不可遏,提剑连连冲破汉军两道阻拦,第三道阻拦又将他拦下。
钟离昧陡然下跪,颤声道:“军师……”
他对着灵柩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莫紫嫣强忍悲痛,在敌人面前,她不可以软弱,心中却百感交集。
刘邦竟派卢绾带这么多人来拦截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拿她胁迫项羽吗?若真如此,那她绝不能成为他们威胁项羽的棋子。钟离昧只有三人,而汉军百余人,如今她怕是走不掉了,一定要想法保住钟离昧,让他安然离开。
她刚上前两步,身侧汉军便伸臂拦阻,她只能隔着人墙,对钟离昧道:“昧将军,亚父生前待我犹如亲生,现下我无法尽孝,请你代我料理亚父的身后事,将他送回彭城,好生安葬。”
莫紫嫣想借护送亚父遗体回彭城为由,帮钟离昧脱身,怎知卢绾冷声打断。
“夫人,这恐怕不行!”卢绾道:“钟离将军和那灵柩,都得同您一样,跟在下回汉营,交由汉王处置。”
刘邦让他来追莫紫嫣和范增,现在范增死了,却来了个钟离昧。钟离昧可是项羽手下一员大将,战场上若想抓到他,那几乎不可能。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卢绾岂能甘心错过?抓到他,就等于砍掉了项羽的左膀右臂。
自己便是立了一大功。
何况,他们说那灵柩里是范增,就是范增吗?万一不是呢?他必须要确认清楚。
“想带项王夫人走,也要问问我钟离昧手上这把剑,答不答应!”钟离昧怒视卢绾,宝剑登时出鞘,卢绾仗着人多,亦不甘示弱将剑拔出。
二人持剑相向,汉军百余人均拿着兵器,跃跃欲试。
莫紫嫣见势,冲过拦阻,站在二人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钟离昧。
“亚父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后,有任何不敬!”她冷冷与卢绾对视,目光不退不让,那气势直让卢绾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亦觉得有些吃不消。
“我必须让他老人家得以入土为安!你要么,就让我亲自护送亚父的灵柩回彭城,待我将他好生安葬,再随你回荥阳;要么,就让钟离将军代我料理此事。若然都做不到,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莫紫嫣话语微滞,旋即眯眸,一字一顿道:“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的语气无比坚定,气势逼人,仿佛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四下一片沉寂。
卢绾不得不慎重考虑她的话。
汉王说过,绝不能让她回彭城,否则他这一百人根本不是彭城守军的对手,到时只会无功而返,连他们恐怕也要折命彭城。可汉王还说过“不得伤她”,若是强行逼她,她这架势若伤了自己,回去他肯定无法交差。
算了,就卖她个人情,放了钟离昧吧。
只是他必须开棺确定那范增确实已死,才能回去交差。
“好,在下可以给夫人这个面子,放了钟离将军。只是么……”卢绾笑道:“在下必须确认,那灵柩之中,却是范增其人。”
“放肆!人已入棺,岂容他人打搅?”莫紫嫣寒光直直逼视:“你以为你是谁?即便刘邦在此,他也没有资格犯我亚父!”
“那卢绾就着实很为难了。”卢绾道。
“卢将军怕是不甚了解我的脾气。莫紫嫣一不怕胁迫,二不惧生死。你对我亚父不敬,那不如就成全我与亚父,倘若那灵柩分我一半,我倒是可以让将军开棺。将军,也可以运了两具尸体回去,好好向汉王交差!”
卢绾暗自思忖,看她的样子,是绝不会让步。她这般尊敬范增,如果范增没死,想来也不会诅咒他死了吧?何况,她事先又不知道他会追来,这显然不是作戏。
“好吧,放钟离昧将军走!” 无奈之下,卢绾挥手示意众人让出一条路。
钟离昧哪里肯走,他是来接夫人回去的,此刻被汉人拦截,早已心急如焚:“夫人,您走后,大王就患了一场大疾。如今大王让末将接您回去,您不能跟他们走啊!”
莫紫嫣乍一听闻项羽染疾,登时心慌意乱,她正想询问清楚,余光却扫过卢绾那双紧盯不放的阴光。
无论刘邦的动机是什么,她此时都不能流露出来对项羽的感情,才能让刘邦断了对项羽威胁的念头。
如此一念,她只能故作冷淡地回道:“昧将军,在荥阳,我已经跟你的大王恩断义绝!如今,亚父之死,他是罪魁祸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事情,我不想再听,但愿今生今世都不再相见!麻烦将军,代我好好安葬亚父。”
言罢,莫紫嫣缓缓走向灵柩,她的手指轻触着灵柩,头紧紧地贴在上面:“亚父,嫣儿不孝,不能亲自送您了。”
几滴泪无声地落在灵柩上,莫紫嫣缓缓地抬眸,又转过身对卢绾道:“可以走了。”
“夫人,夫人……”钟离昧欲上前阻止,却被汉军死死拦住。
……
荥阳,汉营,刘邦军帐。
刘邦依次看向在座重臣 ,问道:“寡人想将函谷关以东让出去,给可以助寡人灭掉楚国的有功者,诸位觉得,谁有这个实力?”
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因着莫紫嫣与范增的离去,项羽这几日对荥阳发起了猛烈地进攻,几日下来,荥阳城内的汉军,慌作一团。
彭城一战,让刘邦彻底认识到了项羽的实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若还是这般顽强抵抗,那荥阳城纵使再坚固,也早晚都有被项羽攻破的一日。他根本无法独立战胜楚军,因而愿意让出函谷关以东的地区给天下善战者。
当然,这是根据一定时期的实力对比,而提出的一种诱人的应对策略,至于事成以后是否要照此兑现,刘邦则另有打算。
第208章 心中的较量(二)()
众人有的不语,有的相觑。
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没有人会不动心,然而在座众位,却无人敢接下这块肥肉。因为他们深知,自身没有与项羽相抗衡的实力。
“九江王英布,原是项王麾下一大枭将,与项王有隙;彭越,与齐国共同在梁地反楚,此二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大将军韩信可当大事。汉王即欲捐关东,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张良一席话,让刘邦茅塞顿开。
其一,英布。被项羽封为九江王,表面上,他是项羽的忠实追随者,但张良了解到,他与项羽之间早已心生嫌隙。
项羽让他遣义帝迁都,他却在郴县杀了义帝,让项羽背了这个黑锅骂名;项羽要他出兵攻齐,他假托有病,只让一个部将带了几千人去应付;刘邦入驻彭城,项羽让他全力挡汉,他却称病做做样子。
英布的这些表现,足以说明他对项羽早已心生二心,不可能再忠于楚国。日前,汉使随和赴九江,又将楚使杀死,就是将英布真正推倒了项羽的对立面。
英布与项羽之间的这道裂痕,正是刘邦可以楔入之处。
其二,彭越。其惯于在各国势力之间左顾右盼,十足的心猿意马。此前,他与齐国田氏共同反楚,即与齐人约好由他攻略魏地以反楚。显然,彭越不会满足于仅仅是齐国的一个同盟者,何况项羽此前亲率大军攻齐,齐国已岌岌可危。
彭越原曾带兵三万助汉击楚,但汉军在彭城大败溃退西逃后,彭越在魏地攻占不久的那些城邑又被楚军风卷残云般地夺回,彭越只好带着一支孤军居留在黄河边的滑州一带。人在艰险中最容易被某种力量所左右,刘邦抓住这个时机遣使致意,彭越自然也乐意从汉。
所以张良认为彭越与英布一样,也“可急使”。
其三,韩信。汉营中的将领唯韩信,可堪当大任。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韩信跟随项羽多年,对项羽从前的每一场战役的部署,用兵习惯,都了如指掌。只是其潜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