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城中的千户府内,气氛却异常凝重。议事厅中烟雾缭绕,两名体态剽悍的彝族头领正叼着从西洋传入中国没多久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着。
其中一人赤着上身,肩部还缠着绷带,两道扫帚般的浓眉已经拧成了大疙瘩,正是半个多月前被李定国用燧发手枪打伤的永宁土司首领奢崇明;另一人却是身着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盛装,看年纪已经不小,但保养得气色红润,神态悠然,双眼微闭,显得极为受用。
过了半晌,奢崇明终于耐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沉默,重重吐了口气道:“大王,汉人的援军已经占领了永宁,下一步定会步步紧迫,攻打水西,您打算何时出兵破敌?”
被称作“大王”的,正是曾经的水西土司宣慰同知、如今自“罗甸大王”的安邦彦。他瞥了一眼奢崇明,不无嘲讽地道:“大梁王你急什么。永宁虽然只在毕节北面二百里,但中间隔着崇山峻岭,官军想过来哪有那么容易。即使真的来了,毕节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管教官军望关兴叹。”
奢崇明见安邦彦不急于出兵,虽然心中气得快要发疯,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只得强自压抑。自从成都惨败后,他的三万大军只剩下五六千人,翻山越岭往回逃的路上,又折损了将近一半,如今连三千人都不到了。
他在兵力强盛时自“大梁王”,那时目空一切,认为安邦彦小富即安,只知道死守贵州,根本没把他的水西土司放在眼里。可现在他一败涂地,连老巢永宁都被官军占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来投奔安邦彦,个中苦涩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奢崇明撺掇安邦彦出兵攻打官军,当然是自己打算。他深知以永宁土司的兵力,现在已经无法与官军对抗;但水西土司称拥兵十万,如果能利用这支人马帮自己夺回永宁,既赶跑了官军,又消耗了水西土司的实力,自然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但是安邦彦为人一向奸诈无比,奢崇明的这点小心思,岂能瞒过他的眼去。他之所以收留奢崇明,一方面固然是想借助奢崇明的力量对抗官军;另一方面,则是想趁机吞并永宁土司,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
因此对奢崇明提出尽快攻击永宁的建议,安邦彦总是百般推托。在他看来,只要守住毕节,官军就根本无法贵州。自己则可利用险要的地形和官军对峙,等到对方粮草不继,自然会主动退走,那时要取永宁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到了那时,奢崇明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所以他不但不赞成现在去攻打永宁,反而要奢崇明率军去打贵阳。并且假惺惺地承诺,如果奢崇明能拿下贵阳,那贵阳就归永宁土司。
奢崇明却知道,安邦彦这纯粹是画饼充饥。水西土司围困贵阳将近半年也没能攻下,现在自己仅余三千残兵,如何能攻得下?成都的惨败还历历在目,奢崇明现在仅剩这点本钱,再也不敢随意挥霍了。
二人正在讨价还价,忽听城外杀声大震!
安邦彦吓了一跳,赶忙与奢崇明率领亲兵上城查看。这时那些偷懒的土兵也慌慌张张登上城头,简直乱作一团。
安邦彦厉声喝止,好不容易才稳住军心。向城外望去时,只见茫茫雨雾中,无数条人影在城外的丛林里晃动,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马。虽然他自认毕节固若金汤,可事到临头,还是一阵心虚,便问奢崇明:“大梁王,你是和官军交过手的,能看出这支官军是什么来路么?”
奢崇明瞪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凝神细看片刻,当即怒发冲冠道:“真是冤家路窄,这是秦良玉的白杆兵!”
第九百四十四章 雨夜偷袭()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奢崇明一想到自己的三万大军几乎在成都城外全军覆没,就恨透了秦良玉和她的白杆兵,立即请求出战。而且他真正畏惧的是来增援的那支官军骑兵,对同为彝族的白杆兵,倒并没太放在心上。他认为只要正面交锋,别看自己手下只剩三千人,可这三千人都是永宁土兵中最精锐的部队,一定能把白杆兵杀得溃不成军。
安邦彦却一向狡诈,想了想便摇头道:“大梁王不必着急。雨天不利作战,而且现在连敌军有多少人马都看不清,如果贸然出城迎战,恐怕中了官军的埋伏。且固守城池,等雨过天晴再说。”
奢崇明虽然急于厮杀,可一听安邦彦说得有道理,再说人家才是在这里说了算的人,也只好把火气压回肚里。确实,毕节卫的城墙虽不算高,但城内已有两万水西土兵驻守,附近的金沙、大方、威宁、织金等据点也有土兵,其中大方还是水西土司的总寨所在地。如果情况紧急,半天之内即可再调来四万大军助战。而官军充其量也就一万多人,且只是骑兵厉害,攻城则未必行,所以毕节城还是高枕无忧的。
但是贵州的雨既不同于北方的痛快淋漓,也不同于江南的缠绵悱恻,而是强弱不定、起伏不一,根本没有规律可循。叛军从上午等到傍晚,雨不但不停,反而更大了些,自然无法出城厮杀。好在白杆兵也只是虚张声势,没有真的攻城,安邦彦与奢崇明便留下偏将值守,返回千户府养精蓄锐,准备明天雨停之后再做道理。
夜幕很快降临,毕节城内外立时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时紧时慢的雨不停地击打在城外密林的树叶上,发出一片沙沙之声守城土兵听得心烦意乱;贵州又是高原地区,入夜后气温骤降,再加上凄风冷雨,更是彻骨生寒。
守城的尚且如此,城外的敌人就更不好受了吧?偏将和土兵这么想着,勉强紧盯到三更时分,也都困倦不堪,各自找能避雨的地方小憩去了。
可是他们不曾料到的是,借着夜幕和雨声的掩护,一队数百人的白杆兵正从树林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缓缓向毕节城墙接近。避免被城头的土兵发现,他们全都匍匐前进,地上到处都是泥水坑,他们便从冰冷的泥水中爬过,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
为首的正是定南将军李定国和白杆兵主将马千雪。他们两个肩并着肩缓缓向前爬行,因为穿盔甲行动不便,二人都是一身单衣,早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此时雨势陡然加大,马千雪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却毫不畏缩,始终比李定国领先一点点。
前进到离城墙不足十丈处,李定国停下来用手抹了一把满是雨水的脸,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城上的动静,对马千雪坚定地点了点头。
马千雪会意,突然厉声高呼道:“杀!”
她的嗓音本来就十分高亢,在如此沉寂的雨夜中,更是直上夜空,吓得方圆百丈之内在树上栖息的飞鸟全都惊起!
与此同时,数百名白杆兵从地上一跃而起,抄起他们的特制兵器白杆枪,一边向毕节城门冲锋一边齐声高呼:“杀!”
深夜之中数百人齐声呐喊,更是声震四野!
守城土兵有不少已经梦乡,此刻却全被这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醒了。由于声音近在咫尺,雨夜之中,又根本无法分辨敌军有多少,甚至有些在城内的土兵,还误以为敌军已经攻上城头,慌乱之中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窜起来,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而少数留守在城头的土兵,刚刚向城外探出头去,就被白杆兵一通乱箭射成了刺猬。侥幸不死者赶紧瑟缩在垛口下,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快…快…快去禀报罗甸大王,大批官军来攻城了!”
安邦彦和奢崇明本来已经睡下,闻讯大惊失色,连上衣和鞋子都没顾得上穿,赤膊光脚就跑到城上,厉声喝问道:“官军呢?官军在哪里?”
“在…在外面…”守城土兵怯生生地答道。
安邦彦向外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原来不知何时雨已经住了,云破月来,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一支官军已经退到一箭之外,人数不过二三百人,城下则是空空如也。
这时安邦彦才恍然大悟,原来官军根本就没打算攻城,而只是借着雨夜的掩护来骚扰了一下。可是检点人数,刚才城中这一乱,至少有二百多土兵被踩踏而亡,另有三十多名土兵被乱箭射死,而官军却是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此时安邦彦也终于体会到奢崇明那种气闷到吐血的感觉了。他咬牙切齿地道:“给我打起精神来,坚守到天明!明天我倒要看看,这支官军到底有多大能耐!”
正当安邦彦在城头咆哮的时候,白杆兵已经迅速退回丛林之中。大部队隐蔽的地方离这里还有数里之遥,将士们经过大半夜的艰苦作战,也都疲惫不堪,但士气却是无比高昂,回程路上兴高采烈。
马千雪却没有和李定国说话。她单薄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紧紧地裹在身上,更显出她曼妙的身形她觉得脸如火烧,甚至不敢与李定国对视。
李定国却喘着粗气道:“马姑娘…实在太冷了,你将我这件衣服穿上,权且御寒…”
马千雪回头一看,只见李定国已经脱下衣服递了上来,露出白皙而健壮的肌肤,心中更如小鹿乱撞,嘴上却仍不屑地道:“谁要你的臭衣服!再说衣服都湿透了,穿在身上更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咦,你怎么了?”
此刻她才发现,李定国面色苍白,全身发抖,嘴唇更是变成青紫色,上下牙床一个劲打架,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病了!”马千雪失声惊叫!
第九百四十五章 打摆子()
直至回到密林深处的宿营地,李定国仍冷得不停颤抖。白杆兵在这里用树枝和树叶临时搭了一些低矮的窝棚,虽然不能完全挡住雨水,可也聊胜于无。
马千雪赶紧搀着李定国窝棚中坐下,李定国这时才能勉强开口道:“可能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的…”
“都这般模样了,还要逞强!”马千雪又气又心疼地道,“来人,快想办法生起篝火定南将军取暖!”
“不可!”李定国忙道,“篝火一起,必被叛军发现。现在叛军还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力,也不会轻易全军出动,我们还要…还要再坚持一两天…”
“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不管啊!”马千雪焦躁地来回走了两趟,突然灵机一动,对着附近几名白杆兵道,“你们都过来,把湿衣服脱掉,搂住李将军,用体温为他取暖!”
做为宣抚使秦良玉之女,马千雪在白杆兵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只要她一声令下,就是让白杆兵当场自杀,这些忠诚的士兵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几名士兵立即脱掉湿漉漉的衣服,并把李定国的衣服也全扒掉了,群臂合抱,把他夹在中间。
此刻李定国虽然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当着马千雪的面脱个精光,还是臊得满面通红,嗫嚅着道:“多谢马姑娘…请回避一下…”
“谁稀罕看你!”马千雪也羞得背过身去,却并不离开,而是吩咐亲兵为李定国准备干粮和清水,又分派斥候去观察叛军的动静,其余士卒抓紧时间休息,安排得井井有条。李定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身上也果然觉得暖和了很多,过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约有半个多时辰,天色逐渐放亮。马千雪偷着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定国,见他面色已由苍白转为红润,心中这才松了口气。忆起刚才的场景,也不禁面红耳赤,胡思乱想。
可又过了片刻,李定国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热…好热!”
马千雪大吃一惊,忙转身拽开几名白杆兵,用手背轻触李定国的额头,惊叫一声道:“好烫!”
此时李定国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原本白净的脸烧得通红,呼吸十分急促,伸手乱抓,一把就攥住了马千雪的手,刚狂躁地叫喊了两声“水,我要喝冷水”,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正喷到马千雪肩头上!
“糟了,他这是打摆子了!”马千雪急得连连跺脚道,“这怎么办?此次行军来得太急,军中根本没有携带治疗打摆子的药物,要不赶快把他送回五峰山吧!”
“小姐,不行呀。”一名亲兵忙道,“打摆子的病人只宜静养,最忌长途颠簸消耗体力。这里离五峰山还有一百里路,定南将军怕是吃不消…”
李定国在半昏迷中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痛苦地呻吟道:“不可…我不走!我乃全军主将,岂有临阵退缩之理…没事的,挺一挺就过去了…”
“你以为打摆子是小病呀!”马千雪忍不住厉声训斥李定国,眼眶中却已漾出了泪花,“我们彝人管这种病叫‘打摆子’,其实就是你们汉人说的疟疾!发作之时,初时会觉得遍体生寒,如同掉到冰窖里;过一阵却又浑身燥热,如同在炭火边炙烤。如此反复发作,铁打的身子也垮了,时间拖得久了更有性命之忧!不行,我得马上去寻草药为你医治!”
说罢她命令几名亲兵照顾李定国,自己则带领几十名白杆兵深入密林之中,寻找起一种名为黄花蒿的灌木来。
这个时代医学不发达,中医都是用草药治病,彝族人民亦不例外。川南、贵州等地气候潮湿,疟疾是常见病,彝人在千百年与这种恶性疾病做斗争的过程中,发现一些植物对疟疾有特效,黄花蒿就是其中最常见、最有效的一种。
但是黄花蒿的用法是割取其地上干燥的部分,切碎晒干服用,若是湿的,则药效大打折扣。树林中的黄花蒿虽然不少,但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全被打湿了,不合使用,急得马千雪连连跺脚。
突然她灵机一动,想起在毕节城外几十丈处有一座石崖,石崖上好像有个山洞。如果洞口处生有黄花蒿,说不定会因遮挡而未被淋湿。
想到此处,马千雪当即撇下众人发足狂奔,不多时即来到那座石崖之下。举目望去,果然见那山洞口生着一片黄花蒿,看起来干燥得很。
马千雪心头一喜,当即向上攀援起来。这座石崖也是喀斯特作用的产物,宛如一根棒槌般直上直下,峭壁高达十余丈,换做旁人根本无法攀登。
但马千雪就犹如一条灵活的壁虎,用手抠住狭窄的石缝,甚至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