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方一报名,朱由检就更是大吃一惊。原来那年龄最长、声音高亢者便是黄宗羲,字太冲;那年龄稍小、声音沉稳者,名叫顾炎武,字宁人;而那年龄最小、声音稚嫩者,则名为王夫之,字而农,今年才刚刚十五岁,比自己还小一些。
朱由检脑子嗡地一声,立时就傻在当场。这三人均是明末清初的学问大家,他碰到一个黄宗羲,已经觉得捡到宝了,哪曾想三人会一同现身!
不过他马上老脸暴红,心想顾炎武的名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已经被自己剽窃过一次了。如今见到本尊,真是做贼心虚,甚至都不敢与顾炎武对视!
不过三人倒没看出朱由检的尴尬。听说朱由检是行商,又是从西安长途跋涉到登州,三人均大感兴趣,不停地向朱由检询问沿途的风土人情。
朱由检这才渐渐放开。经过简短的叙谈,他发现这三人可不光精通诗文,对经邦济世之学也颇为留意。这个时代的学子往往耻于谈钱,也根本没有经济头脑,但他们却对各地的物价、赋役、风土、旱涝等情况如数家珍。与他们一比,朱由检这个冒牌的商人倒显得相形见绌了。
既知朱由检是从西安来,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陕西流贼。他们三人对流贼的看法倒不尽相同,黄宗羲和王夫之均认为应该坚决剿杀,顾炎武则认为流贼也是国人,与建虏还是有区别的,若能晓以大义,他们未必就不能弃恶从善。
接着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就藩西安的秦王朱由检。三人立刻同时双挑大指,称赞这位王爷智勇双全,有先祖遗风。
朱由检让他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说道:“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介藩王…”
“藩王和藩王可不一样!”黄宗羲当即抗声道,“你再往东走,到洛阳看看那位福王千岁,就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为君之弊()
“藩者,篱也!”
黄宗羲一脸激愤之色,慷慨陈词道:“昔太祖皇帝分封藩王,原为新朝初创,四海不宁,惟恐龙驭宾天之后,新君不能御侮外敌。故将成年庶子分封为王,驻守边疆,拱卫中原腹地。一旦有敌来袭,各地藩王可起兵相助,如此江山无忧矣。”
“孰料太祖宾天之后,威胁朝廷的恰恰是这些拥兵自重的藩王!”黄宗羲越说越激动,全然不顾王夫之和顾炎武劝阻的目光,“他们不但没起到藩篱的作用,反而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当日建文帝登基之后即行削藩,不失为明智之举,否则一旦藩王羽翼,尾大不掉,就更难以铲除了!至于成祖‘靖难’,不过是造反而已!”
几人听罢目瞪口呆,要知道现在的皇帝那可是成祖朱棣的后代,黄宗羲说朱棣是造反,那天启岂不是乱臣贼子之后?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这位黄爷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
顾炎武忙伸手捂住黄宗羲的嘴巴,压低声音道:“太冲兄小心!东厂番子遍布天下,谁能担保这大车店中,就没有一个两个?万一被偷听了去,祸至无日矣!”
黄宗羲也登时醒悟,果然把调门降低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道:“前朝故事,不说也罢。成祖之后,为防止藩王再次上演这种闹剧,朝廷逐渐剥夺了他们的兵权,这原是好事。但分封过多过滥,则更是无法根除的顽疾。
“洪武年间,藩王不过有二十五名;此后越封越多,也早已不局限于边疆之地。如今,有名的藩王不下数百位,宗室更是多达数十万人!这么多人都不事生产,专靠爵禄过活,而且随着子孙繁衍,越来越多;而岁赋虽每年上下波动,但均额与洪武年间并无多大差异。长此以往,朝廷财力必然难以为继!”
朱由检听得老脸一红,心想自己不就是黄宗羲所说的其中一员么!天启虽对自己情谊深重,时时给予丰厚赏赐,但对老百姓,可就未免厚此薄彼了。
此时王夫之接口道:“若尽如太冲兄所言,宗室完全靠爵禄度日,倒还稍好一些。似洛阳福王那样,本来拿着朝廷大笔的俸银,已经足够一生锦衣玉食;可还枉自不足,大肆兼并土地,强买强卖,迫得百姓流离失所,为祸岂不更甚?”
顾炎武也冷哼一声道:“前月因关中大震,黄河水涨,威胁大坝安全。河工年久失修,洛阳府拿不出银子修葺,只得向福王暂借。可这位福王千岁倒好,不借也就罢了,竟还暗中唆使贼人将大坝掘开,水淹农田数万顷,只为保河对岸他自己的藩田!”
朱由检闻听此言勃然大怒道:“这是他妈哪门子的王爷,简直就是国贼!这家伙为一己之私如此作恶,难道朝廷和万岁就不管管他?”
三人听朱由检突然口出污言秽语,不由得眉头都是微微一皱,心想此人到底只是市井商人,难免粗鄙不堪。但他对权势滔天的福王敢于斥骂,这一点又让他们感到敬佩。
顾炎武便沉声答道:“朝廷不敢管福王。这位福王的名讳是朱常洵,为神宗皇帝万历爷的第三子,郑贵妃所出。因神宗皇帝宠幸郑贵妃,爱屋及乌,也对这位福王十分溺爱,迟迟不肯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群臣怕神宗废长立幼,这才有了长达十五年的‘争国本’之事。最终神宗只得立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光宗皇帝。但对这位福王,仍是宠爱有加。他大婚之时,赏银三十万两;又让他就藩到中原繁华之地的古都洛阳,赐庄田二万顷,盐引千计。
“之后营造福王府,神宗又拨银二十八万两。王府落成,规模逾制不止十倍,可神宗全然不以为意,又开征‘矿税’聚敛民财,所得也尽入福王府中。及至神宗、光宗先后驾崩,当今圣上乃是福王之侄,更不敢对他如何,于是福王愈加骄奢银逸。尤兄不是要途经洛阳么?去了那里你一看便知。”
朱由检这才知道,敢情这位民愤极大的福王朱常洵,就是自己和天启的亲叔叔!此时他也依稀想起,在历史上李自成大军攻破洛阳,朱常洵穷奢极欲了一辈子,至此终于到头。府中积攒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朱常洵却舍不得拿出一星半点来安抚守城军,最后全都被李自成席卷一空。
据说朱常洵的死状还特别惨。李自成玩了把行为艺术,找来几头鹿,和朱常洵一起扔到大锅里烹煮,并命几名士卒手持长枪在锅边值守。朱常洵一往上爬,便用枪尖刺他的手掌。到后来人和鹿骨肉俱烂,李自成将肉汤与众人分而食之,美其名曰“福禄宴”。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禁打了几个寒战,心想幸亏自己没走他这条醉生梦死的老路,否则没准哪天也得进锅!
他正胡思乱想着,黄宗羲仍在滔滔不绝地道:“此非福王一人之过,过在神宗!甚至也非神宗一人之过,过在‘君’!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
“后世之君,却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益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顾炎武和王夫之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击节赞叹道:“太冲兄说得太好了!然则何以破除‘君’之弊呢?”
黄宗羲胸有成竹地答道:“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官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更应设置宰相,以分君之权,太祖皇帝废除宰相,实乃大谬之举。”
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再看朱由检,却已打起了瞌睡。三人倒也不以为意,叙谈,心想市井商人,自然听不懂这些高论;越听越没意思,所以才会睡着。
其实朱由检只是装睡,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黄宗羲说了一大堆,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点,那就是用相权制约君权,说白了和后来的君主立宪制也差不多。
不过,君主立宪就能拯救中华么?遥想前世,东瀛岛国倒是君主立宪了,可掌权的仍是一帮野心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赌国运疯狂侵略,最后被彻底打回原形。
所以制度并非灵丹妙药,更不能想当然地照搬抄袭。似大明这般积重难返,也远非一个君主立宪就能解决问题…
正思索间,耳畔传来雄鸡打鸣之声,天快亮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古都洛阳()
第二天清晨,李贞妍、戚美凤、陈圆圆等人来唤朱由检吃早饭,才发现他呵欠连天,眼圈黑得跟熊猫相仿,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朱由检也不由得连连苦笑,他昨夜只顾听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三人高谈阔论,直到快五更时才回大通铺歇息。到现在才刚过了不到两个小时,不困才怪!
而那三位未来的大思想家精神倒是十分健旺,用过早饭以后,又来与朱由检见礼。原来他们三人均是江南举人,明年春天要参加在京师举行的三年一度的会试。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这个唯一的入仕之道极为重视。再加上路途遥远惟恐耽搁,往往第二年考试,头一年就早早地赶往京师。黄宗羲等人也不例外,他们一面赶路,一面沿途凭吊古迹。在洛阳不期而遇后一见如故,便开始结伴而行。
朱由检得知他们是要向西,从风陵渡过黄河山西,与自己的旅程正好相反,不禁稍稍有些失望。
如今他的事业正在起步阶段,事事都得亲力亲为。虽然过得充实,但也实在是累得可以。而以后要做的事越来越多,总会有忙不过来的一天。因而现在他最感急缺的,就是有真才实干、并且能接受新事物的人才,而这三位无疑是非常理想的人选。
可还没来得及试探,人家就要赶路了。与如此大才失之交臂,朱由检也只得徒叹奈何。他只得诚恳地对三人道:“在下在西安开着一家古玩店,名为‘香榭丽舍’。若三位到了西安一定去那里寻在下,由在下做东,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纵论天下。”
三人对朱由检也颇有好感,因为他虽然是个商人,但却不像普通的商人那样斤斤计较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反倒与他们一样,关心的是国家大事。昨夜朱由检差点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给搬出来,不过话里话外,也透露出了这层意思,因此也让三人对他刮目相看。
挥别三人之后,朱由检的车队也踏上了向东的旅程。他们沿着豫陕之间的崤函故道,穿行在河南西北部的群山之间,途经陕州、渑池、新安驿,渐渐地了洛阳府境内。
这一日正午过后,已经远远地望见了洛阳的城墙。朱由检见洛阳城周围山川拱卫,果然是形胜之地,不觉赞叹道:“不愧是九朝古都!”
戚美凤和陈圆圆也都被洛阳城那宏伟的气势所震撼,又觉得朱由检知识渊博,便缠着他讲讲洛阳的历史。朱由检却一时语塞,他在前世从未来过洛阳,对洛阳的印象也仅限于旅游广告上的龙门石窟、白马寺、牡丹花会,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好在李贞妍经商多年,曾多次路过洛阳,便微笑着为朱由检解围道:“小妹对洛阳倒是略知一二。这座城位于洛水之北,山南水北为阳,故此得名。其城地处中原,北据邙山,南望伊阙,东有虎牢关,西有函谷关,雄踞天下之中,因此历朝历代多建都于此。
“尤其是武周朝时,武则天将此地更名为‘神都’,取其‘神州之都’之意。洛阳也在那个时候达到了鼎盛规模,人口不下百万,尽显大唐盛世之风采。可惜后来战乱频仍,洛阳旧城也不免毁于战火。现在的洛阳城为洪武年间新建,规模还不及昔日的十分之一。”
朱由检听得老脸微红,心想自己做为一个中国人,还不如李贞妍一个朝鲜人对这块中华文明发祥之地了解得多,真是有够丢人。好在戚美凤与陈圆圆听得认真,倒也没留意他的尴尬。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望见了洛阳城,可等到车队从洛阳西城门入城,已是红日西垂,华灯初上。
而城中则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街道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原本扩阔的街道也被高声吆喝、做买做卖的商贩,以及川流不息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真不愧是中原繁华之地,虽比不上京师,却也相去不远。
众人自启程之后,连日来一直在山野中跋涉。此时终于进了繁华的大都市,心情自是非常舒畅。朱由检虽然怕被人认出来,不得不与三位躲在车厢之中,可还是兴致勃勃地掀起布帘向窗外张望。
三位女子就更是兴奋,不停地对着外面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家的小吃香味浓郁,一会儿又说那家的布匹颜色鲜艳。
朱由检不觉莞尔,心道这女人天性,到哪朝哪代也改变不了。只要一逛街,那非得血拼到囊中见底不可。今日天色已晚是来不及了,看来明天少不得要陪着她们在洛阳游玩一番,否则自己这光辉形象,在她们心目中可就要一落千丈了。
车队正在人流中缓缓前行,猛听前方传来如雷的掌声和叫好声。朱由检忙探出身子向前张望,可天色已暗,再加上人群阻挡,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忙问旁边的一名老百姓:“这位大哥,前面为何这般热闹?”
“听官人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那人襙着浓浓的河南口音笑道,“难怪你不知道,这是河南最有名的马戏班子,来洛阳已经好几个月了,每天晚上都在前面的街上表演,得很呐!”
朱由检倒还好,三位听见,却都来了兴趣,定要前去凑这个热闹。朱由检当然不忍拂她们之意,便先让石彪等人安排住宿事宜,自己却与三女下轿,混在人流之中,向前方声浪最强之处挤了过去。
行不多时,只见前面的大街口处人群聚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密不透风。几人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当即精神一振。
只见宽阔的圆形场子内,几名名戏班成员正在全神贯注地表演“顶竿”。其中一名枯瘦的老者将小臂粗细、三丈多长的长竿竖着置于头顶,高耸向上。
而在长竿的顶部,一名娇小玲珑的少女正用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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