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帐内的其他女真贵族说的。众人轰然应诺,有人确实心悦诚服,有人却颇不以为然,只是不敢表露而已。
挥退李永芳后,努尔哈赤环视帐内诸将,阴森森地道:“宁远守军既已决意坚守,我们该当如何?”
他这一问,帐内的气氛登时活跃起来,众人皆抢着发言。
原来女真人开化较晚,此时还处于奴隶社会的晚期。努尔哈赤虽为大汗,却没有像明朝皇帝那样一言九鼎的权威。像大规模作战这种军国大事,仍须各部落首领共同商议裁决,这种会议叫做“王大臣会议”。只不过努尔哈赤这些年权势日盛,敢于反对他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现在的情形,就算是一次王大臣会议了。
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性情最为急躁,抢先嚷道:“南蛮子不投降,那便立即攻城,将他们杀个精光!这还有什么说的!”
努尔哈赤的次子代善却道:“宁远有内外两道城墙,又有红夷大炮,我军若强攻,必然伤亡惨重。我看还是先围而不打,消磨守军的锐气。”
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济格素与代善不睦,立即反唇相讥道:“二哥,你怎么年龄越大,胆子越小了!辽阳、沈阳城防比宁远更严,咱们还不是几天便攻破了!你要是不敢攻城,便在后面看着,十二弟替你代劳了!”
自从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死后,代善即成为各贝勒中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自认为将来最有资格继承汗位。见阿济格发难,代善顿时大为不满。但他为人城府颇深,只是冷笑两声,并未反驳。
努尔哈赤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转而问八子皇太极道:“老八,你是什么意思?”
皇太极胸有成竹地道:“攻城是自然是要马上攻的。我军粮草本来就不多,此次正为抢粮而来,岂能师老于城下?不过明军的大炮确实厉害,咱们也没必要让满洲的勇士无谓牺牲。不如让汉军八旗先攻城,消耗敌军的弹药。等守军把弹药打光,攻城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努尔哈赤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打算按照皇太极的主意传令,却见自己的十四子多尔衮满脸不以为然。
今年多尔衮才十三岁,却聪明无比,深得努尔哈赤喜爱。此次出征,便将他也带在身边。此时见他似有话要说,努尔哈赤便微笑道:“多尔衮,你说说看?”
“父汗,儿臣以为当以攻击宁远为虚,打击山海关的援军,以及捣毁觉华岛上的明军粮库为实!”多尔衮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说得好!”努尔哈赤拍手大笑,“你们这些当哥哥的,可要好好和弟弟学一学了!”
多尔衮得到努尔哈赤的称赞,自是无比得意。可代善、皇太极等人的怨毒目光,却也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朝鲜使臣()
第二天清晨,朱由检被急促的战鼓声惊醒,连脸也没顾得上洗,便急匆匆地赶至鼓楼。
“殿下,敌军开始攻城了。”袁崇焕轻描淡写地道。
朱由检定睛一看,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原来袁崇焕并未忙着指挥守城,而是身着便服,在鼓楼城头摆了一副棋盘,此刻正优哉游哉地与人对弈呢!
见朱由检上来,袁崇焕指着对面的人笑道:“殿下,这位是朝鲜国使臣韩瑗,本欲至京师觐见圣上,不想被阻于此。”
那韩瑗望见朱由检,眼中精芒一闪,随即收敛目光,恭敬地站起身,对朱由检大礼参拜。
朱由检还以为他的嘴里会马上冒出“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思密达”之类的一串鸟语,不料韩瑗却用汉语朗声道:“外臣韩瑗叩见信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他的语调字正腔圆,倒比祖大寿那满嘴东北味的汉话更为标准。
但此刻朱由检可没心情与韩瑗闲扯。他只是稍微对韩瑗客气了两句,便心急火燎地问袁崇焕:“袁大人,敌军都开始攻城了,火都烧到屁股上了,你怎么还有心情下棋?!”
袁崇焕却微笑着将朱由检让至棋盘边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殿下勿忧,且在此高坐观棋。下官早已布好城防,管教建虏有来无回。”
朱由检哪里肯信,顺着喊杀声的方向望去,见城北的数里之外,后金军正从清晨的薄雾中缓缓走出,向宁远压了过来。
但这些军队并非女真骑兵,而是全以投降的汉人组成的汉军八旗,人数倒也不少,第一波便足有两三千人。
此刻,这些汉人全都将前额、两鬓和后脑勺的头发剃光,只保留了头顶约铜钱大小的头发,细细地编成一条发辫,垂于脑后,活像耗子尾巴,显得极其滑稽。朱由检这才知道,前世那些清宫辫子戏,实在是将“四爷”严重美化了。
袁崇焕也远远地望见,冷笑道:“建虏所过之处,强令汉人剃发易服,凡不剃发者便尽行屠戮,称之为‘留发不留头’。然我泱泱华夏数千年,唐冠汉服恢宏大气,但凡有廉耻之心者,谁肯换鞑子的装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不可毁弃分毫!这些汉人既已剃发,便不再是汉人,而是与猪狗无异了!韩大人,听说建虏贼酋奴尔哈赤已多次致信朝鲜国王,要朝鲜请降归顺。不知朝鲜君臣意下如何,可愿留这样的发式?”
听袁崇焕语气不善,存心诘责,韩瑗心头一凛,忙拱手道:“袁大人,我朝鲜国为大明藩属二百余年,岂肯做那背主之事。今外臣奉旨觐见皇帝陛下,正为此事而来。既然殿下是代天子出征,外臣不妨向殿下禀报:前任国王、光海君李珲,因私通建州女真,欲废与大明之藩属关系,投降努尔哈赤,惹得人神共愤。前日李珲招致天谴,重病不起。绫阳君李倧深得众望,现已即国王之位,故此派遣外臣向大明皇帝上表,请求册封。”
朱由检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袁崇焕却大为震惊,疾言厉色地道:“什么!你们竟敢私行废立之事!你怎么不早说!”
韩瑗心中一慌,忙赔笑道:“大人明鉴,朝鲜岂敢私行废立。光海君并未被废,只是重病在身,目不能视,无法继续担任国王。绫阳君万般无奈,才出任国王。请殿下和袁大人明察秋毫,务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替朝鲜美言几句!”
朱由检却不知其中深浅,心想朝鲜换国王,换就换呗,关我屁事?我老人家自身尚且难保,管这种闲事,不是狗拿耗子,吃饱了撑的么?
想到此处,他便笑着打圆场道:“袁大人,既然韩大人要去京师呈送国书,万岁自会裁处,用不着咱们担心。眼下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击退女真人,解除宁远之围,不然韩大人也走不了哇!”
袁崇焕见朱由检开口,便不好再斥责韩瑗,态度却明显冷淡了下来,拱了拱手道:“殿下,臣要去北城门处督战,您和韩大人且在此饮酒弈棋,静候捷报吧!”
说着,他也不等朱由检发话,径自拂袖而去,把朱由检和韩瑗晾在了鼓楼上。
韩瑗见袁崇焕远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开始对朱由检大献殷勤。
其实他根本没说实话,那光海君果然是被废的。
原来朝鲜本是元朝的属国,与蒙古人有较近的血缘关系。自明太祖朱元璋扫北,将蒙古人驱逐出中原,朝鲜人见风使舵,又归顺大明,成为明朝的属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万历年间,倭国枭雄丰臣秀吉悍然发动侵朝战争。朝鲜国小兵微,政治**,不战即溃,连二位王子都被倭人擒获。当时的朝鲜国王宣祖无奈,只得请求明朝出兵援助。
万历权衡再三,派遣大将李如松领兵四万,驰援朝鲜,此即为“万历三大征”中的朝鲜之役。李如松用兵如神,连战连捷,终于将十余万日军赶下大海。中朝水师又在日军撤退途中,于露梁海大败日军,使得倭人元气大伤,数十年不敢西顾。
之后不久,宣祖死去,光海君李珲即位。但因他不是世子,明廷很长时间没有承认他,自此朝鲜与大明暗生嫌隙。
此后建州女真异军突起,明廷再无暇东顾朝鲜,不得已才承认了光海君的国王地位。而光海君则在大明与后金之间两面三刀,左右逢源。
但光海君为人暴戾,囚禁母妃,屠杀对他有威胁的弟弟,朝鲜宗室贵族对他早已对他极为不满。
绫阳君李倧是个极具野心的人,觊觎国王之位已久,便巧妙地拉拢反对光海君的贵族,密谋叛乱。终于在前不久召集军队,杀入王宫,将光海君废黜,自立为国王。又残忍地用石灰烧瞎光海君的双目,将他囚禁于江华岛。此即为朝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宫廷政变,因李倧谥号仁祖,后世的朝鲜史学家称之为“仁祖反正”。
李倧篡位后,当然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深恐明朝见责,便派遣韩瑗入京师辩解,企图得到明廷的正式册封。孰料韩瑗刚走到宁远,便被后金军队困于城中,这才与朱由检相见。
朱由检当然不知道其中内幕。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韩瑗对自己如此客气,朱由检虽然忧心战事,却也不好将韩瑗撇在这里,只得在棋盘前坐了下来,与韩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聊了几句,朱由检低头一看,见那盘棋尚未弈完,便笑问道:“韩大人是黑棋还是白棋?”
韩瑗忙赔笑道:“外臣乃藩属小臣,棋艺低微,自然是执白棋。”
朱由检一愣,这才想起古代的围棋没有贴目,又是白先黑后,谁执白棋先行,肯定是沾点便宜。袁崇焕自持身份,让韩瑗执白先行,倒也合理。
可他仔细一看棋局,却见白棋势如汪洋,而袁崇焕的黑棋却患得患失,缩于棋盘的四角。虽没有一块棋被杀死,却早大势已去。朱由检不由得皱起眉头,心想这袁崇焕明明棋艺不行,还要让人家先行,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
韩瑗见朱由检看得认真,赔笑道:“殿下也精于此道?”
朱由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道:“精通谈不上,只是会下罢了。要不咱俩整一盘?”
韩瑗闻言大喜,忙将棋子收好,二人便在鼓楼上对弈起来。
俗话说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才下了寥寥数十手,朱由检便觉出韩瑗棋力远胜自己。
而朝鲜人锱铢必较的性格,在棋盘上也体现得也尤为明显。韩瑗本为巴结朱由检,可一上手,却不由自主地着着狠辣,没几下便把朱由检杀得左右支绌,满头大汗。
朱由检见韩瑗面露得色,心中十分不爽,心想你是使臣,哥是王爷,要是输给了你,那可是栽了大明的面子!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便爽快地推枰认输,却笑道:“韩大人棋艺虽佳,却不懂变通。我大明之人弈棋,早已不用座子了。”
韩瑗诧异地道:“黑白座子,自古皆然,因何不用?”
朱由检却道:“你要是不敢下,趁早认输。”
韩瑗心想就凭自己的棋艺,没座子也能完胜朱由检,便微笑道:“那外臣便陪殿下弈一局这没有座子的棋。”
二人随即再次开局。韩瑗先在星位落下一子,正琢磨朱由检要占哪个星位,却不料朱由检一手竟落在星位的下面一路!
“这…”韩瑗大惊失色道,“殿下,您怎么不占星位?”
朱由检得意地道:“说了没有座子了,想下哪里便下哪里,你管得着么?”
韩瑗哪见过如此怪招,登时陷入长考,半天才占据了另一个星位。
朱由检不由得暗笑,心想古人虽然棋力强悍,但肯定对小目定式完全不懂。当即便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出一个错小目的开局。
韩瑗果然中招,没走几步,便走错了定式,被朱由检吃掉一块,局势登时不可挽回,只得极不情愿地认输。
朱由检仰天长笑道:“韩大人,本王也要去督战,你请自便吧!”说着便逃离鼓楼,心想自己纯粹是沾了对方不懂定式的便宜。若再下几盘,可就原形毕露了!
见朱由检远去,韩瑗突然起身,用朝鲜语对一直在身旁侍立的一名朝鲜随从躬身道:“公主,您看信王此人如何?”
那名年轻的随从眨着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道:“此人看似举止轻浮,言语粗鄙,却不循常理,行事出人意料之外。我看他早晚必成大事,我们要想尽办法与他结交!”
第一百六十七章 加速开炮()
后金军队的第一波攻击是自北方杀来,朱由检便循着声音上了北城门楼,见袁崇焕果然在此督战。除他之外,便是负责防守北城墙的副将朱梅了。
朱梅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两鬓如染寒霜。他也出身于李家,为人却是少言寡语,因此虽然官至副将,却远不如祖大寿、吴三桂等人显眼。但他既能承担压力最重的北面防守重任,其他将领也无异议,说明他必有过人之处。
朱由检从城头向北望去,见远方黑压压的一片后金步兵,正结成方阵,缓缓地压了过来,不由得焦虑地道:“袁大人,朱将军,何不开炮轰击敌军?”
袁崇焕笑道:“殿下,敌军还在射程之外,我军炮弹有限,须节省使用。而且这些都是建虏的汉军旗,战斗力一般,也不必急于开炮。”
原来负责第一波攻击的后金军队,果然是佟养真率领的汉军镶黄旗。这也是女真人的常用策略,先用投降的汉军冲击,消耗守城明军的实力。而精锐的女真骑兵,则躲在大炮射程之外。如汉军攻破城墙,再伺机发起冲锋。
佟养真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忤逆主子。反正他只是在后面指挥,又不用自己冲锋陷阵,送死也是别人去送死。所以他倒是心安理得,只是严令汉军发起冲锋。
这第一波攻击,只是后金军队用来试探守军战斗力的,因此努尔哈赤连常用的攻城器械都舍不得让他们使用,只是简单地配备了几架云梯车。
后金军的云梯车,主要由折叠梯、滑轮、绳索、绞盘、抓钩等构件组成,其下有四轮,平时可以推动前行。在遇到城墙这样的障碍时,可以转动绞盘,依靠滑轮和绳索的传动,将折叠梯高高升起,梯子前端的抓钩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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