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欧阳修出列道:“陛下,臣近日奉旨主持四门馆考录之事,见到一篇上佳文作,请陛下鉴赏。”
第十五章 闻达于庙堂()
欧阳修这是唱的哪一出?
满朝文武正在讨论给西夏的岁赐问题,他突然让鉴赏四门馆的试卷是几个意思?
简直是不分主次,莫名其妙嘛!
很多人心里这么想,然抡才选士也是国家大事,欧阳修说的虽然不合时宜,却也不算错,还得看看官家的态度。
皇帝没有发言之前,其他人都不好冒然,否则就是君前失礼。
有心思通透之人不免在想,欧阳修是明理通达之人,怎么会信口胡说,行止无状呢?
所谓的鉴赏试卷恐怕不那么简单,也许其中还有旁的门道,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皇帝赵祯似也饶有兴趣,平静道:“哦,永叔认定的佳作,必定是精彩文章,朕自当好好鉴赏一番,呈上来吧!”
欧阳修取出随身的试卷,立即有内侍上前呈递,放到了御案之上。
赵祯接过试卷立即开始阅览,底下的大臣们看得分明,官家第一眼便眉头一动,神色也凝重了不少。
于是乎,众人纷纷揣测,这不简单是一份试卷,恐怕有非同小可之处。
半柱香后,官家赵祯意犹未尽地放下试卷,轻声道:“果然佳作,我大宋有此等才俊,朕心甚慰。”
呃,怎么顺势谈起了人才问题?
几位宰相,尤其是适才占了上风的参知政事贾昌朝等人神情不免有些不自然。
御座上的赵祯略微沉吟,平静道:“奇文共欣赏,如此佳作诸位卿家也看看吧!”
“陛下,上朝之前,臣让四门馆的博士们抄录了些许。”欧阳修不是时机地补上一句。
有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欧阳修这是有备而来,那么这篇文章就越发不简单了!
赵祯微笑道:“如此甚好,呈上来分发给各位卿家共同欣赏。”
很快,殿前的小黄门便送来了一叠子文稿,分发给当朝官员。众人接过之后立即低头诵读,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奇文。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当看到第一句的时候,许多人瞬间反应过来,为什么欧阳修这时候要弄出一份试卷来,原来这篇文章果然大有门道啊!
宰相晏殊看完文章后脸色低沉了不少,贾昌朝同样如此,几乎要吹胡子瞪眼。那边韩琦和范仲淹则露出了笑容,欧阳修这一手助攻着实玩得漂亮!
范仲淹叹道:“此文确乃佳作,论秦亡之失,见地堪比贾长沙的《过秦论》。”
贾长沙,贾谊是也!
汉时大学问家,著有《过秦论》一文,颇为人称颂,已经流传千载。这篇《六国论》已经能与贾谊的过秦论相提并论,足可见范仲淹给出的赞誉有多高。
文采明显不是讨论的重点,内容才是要害,这篇文章的要点是那几个字——“弊在赂秦”是也!
当年六国在贿赂秦国,那么今日的大宋对辽国和西夏又是怎样的行为呢?
大同小异啊!
昔六国给秦国割地赔款,今日大宋虽在疆土问题上寸步不让,但失地不曾收回,每年还要送出去大量的岁币,这与当年的六国有什么区别?
结果呢?
当年六国皆亡,所以按照文章的意思,推导出的结论该是:大宋再继续这样下去,会有亡国之险!
危言耸听是肯定的,但岁赐策略是否真的存在问题,立即成为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
即便是辩论占了上风又能如何?在这篇文章出现之后,那些厚重的岁赐无疑成为赤果果的贿赂行为……
这样做真的好吗?
而且官家虽然没有直接就岁赐问题表态,但是对这篇文章赞誉有加,是不是也算一种态度呢?
仔细想想,很多官员们都心里有数了。
但贾昌朝心里却不怎么是滋味,在这件事上他也算花费了很大力气,把晏殊几乎要全部答允的要求无理要求拒绝,只剩下岁赐问题,只要搞定便平安无事了,自己也算立下一功。
岂料横生枝节,本来已经理由十足,在庭辩中占了上风,却因为一篇突然冒出来的文章急转直下。
这怎么能行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六国论!
这篇文章是相当精彩的,字字珠玑,深度与力道都堪称绝妙,主旨更是于今日的庭辩无比契合。
说这是一个四门馆考生的手笔,贾昌朝是不相信的,如果说这是欧阳修连夜捉刀代笔,专门为针对自己而写的文章还差不多。
“欧阳学士,四门馆的考生学识着实惊艳,不知这篇文章是怎样的青年才俊所写?”
贾昌朝还是忍不住问出声,质疑的意味十分浓重,众人都挺的清清楚楚。
如果坐实了是欧阳修捉刀代笔,那可就是居心叵测,堪称卑劣了。
欧阳修笑了笑,轻声道:“已经查过了,作出此文的学生名叫薛纵,乃是东京五柳巷一个少年,年方十五!”
“十五岁的寻常少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能对史学了解的如此通透?考试之时怎么就偏偏写了这样的文章?”贾昌朝显然是不相信的,质疑继续,而且一连好几个问题。
欧阳修问心无愧,所以理直气壮道:“怎么不能?今日考试是让所有考生随意作文,可以论史言志,可以时文见解,甚至向朝廷献言献策。
此子虽只有十五岁,但文采出众,见识多广有什么奇怪的?兴许又是一个神通也未可知,当年晏相公文采斐然的时候可比他年龄小。”
大宋多神童,立国以来当真不在少数,尤其是宰相晏殊这样代表性的例子就在眼前,贾昌朝顿时为之语塞。
“如此看来,我大宋又出了一个神童啊!”御座上的大宋官家赵祯轻轻一笑,问道:“永叔,此子的家世出身可都了解了?”
“回陛下,已经了解过了,据说是前唐薛礼(仁贵)之后。”
欧阳修道:“其父薛鹏举乃是禁军出身,前赴西北驻守,阵亡于好水川。正因如此,薛纵作为阵亡英烈之子报考四门馆。”
薛纵!
先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迪便心中一动,那日在五丈河畔,见义勇为的少年就自称此名。
再说他其家世背景,便完全确定了,正是救了他外孙女,让属下人调查过的那个少年。
不曾想,那少年除了有仁慈善心,极好的身手之外,竟然还有这番惊世的文采与见解,当真是少年了得。
只是这篇文章被拿到了朝堂之上,难免就有了被利用的嫌疑,少年郎也算是无端卷入了朝廷纷争。
对一个少年而言,兴许不是好事!
李迪不由暗叹一声,那边官家赵祯点点头:“原来是英烈之后,其父死于西贼之手,此子对此多有关注,颇有见解也有不奇怪了。”
官家如此态度,那么岁赐的问题少不得就要重新商榷了。贾昌朝少不得十分郁闷,而一旁的韩琦同样吊着一张脸。
胜利了吗?
没有!
占到上风了吗?
也没有!
提到薛纵之父死于好水川的那一刻,他便低着头,久久沉默不语。
谁都没想到,朝堂纷争不休的问题因为一篇文章而改变,诸多朝臣们都不免有些好奇,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到底长什么样?
当此之时,刚刚运了两袋硝石回家的薛纵打了两个喷嚏,他只当是着了风寒,全然没想到自己已经闻达于庙堂。
第十六章 道姑的兄长()
五柳巷的小院中,薛孟氏和芸儿好奇地看着薛纵。
看着他把硝石粉碎提纯,然后放在一块木盆之中,然后在上面放置一块铜盆,加上清水。
随后缓缓在硝石粉末上加入清水,没一会便有奇迹出现了,看到铜盆里开始有冰晶出现的时候,芸儿惊喜不已。
“纵哥哥,结冰了。”
“没错,结冰了。”
暮春时节,东京的天气已经相当炎热,清水却能结冰,不得不说神奇。
薛孟氏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子,自打那日落水险死还生之后,孙儿变得越发神奇了。
没错,神奇!
也有不少古怪之处,那个所谓的西番的智者到底存在与否,薛孟氏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个问号。
但她没有多问,孙子不说应该有他的道理吧,反正也没什么不好的,谁不希望自家子孙有出息呢?
也许是他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吧,家中的光景是越来越好了,薛家复兴有望,也算无愧列祖列宗了。
这就足够了!
硝石制冰效果不错,薛纵随后尝试在清水中加入砂糖,果汁,牛乳等。还用小木片格出一个个小方块,加入一个竹签,结冰之后便简易版雪糕和冰棍便出现了。
或者把冰块敲碎了,加上些许果糖乳酪,红豆一类的东西,也是口味极好的解暑佳品。
从此之后,薛家又多了一门赚钱生意,薛纵从巷子里找了个帮工仆妇打下手,老祖母决定发挥余热,亲自打理这门生意。
在州桥附近租个铺子,售卖些许冰产,销路还是很好的,除此之外薛纵更为在乎的是四月里,金明池的水军操演。
这不是只是一场军事演习,更是一场年度盛会,皇帝宗室勋贵朝臣大多会出席。
平素风景优美,颇为神秘的皇家园林会在这一天向老百姓开放,每年这个时节,金明池都会人山人海。
到时候少不得会有一些吃食商贩进入,在官府划定的区域内摆摊售卖,正是广告和扬名的大好时机。
薛家的冰激凌造价低,若因此而一炮而红,那么顺势开个制冰厂,在东京城里再开上些许冷饮连锁店都不在话下。
州桥的这家铺子主要算是试验以及初期的口碑,不过开张之后生意还是蛮不错,尤其是价格上优势,立即引起了存冰销售商贩的警惕。
商贩心里都在嘀咕,去年是暖冬,存冰本就不多,竟然卖这么便宜?
即便是想狠赚一笔,也该等到六七月里,大部分存粮消耗掉的时候,这时候便宜卖是几个意思?
这不合常理啊?难不成是谁家去年存冰特别多?还是故意来捣乱的?
商贩们各种揣度,然后冷眼旁观,大有我看你有多少冰可卖,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的架势。
薛纵自然不以为意,照旧售卖自家各种冰制品,午后正忙活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登门了。
“薛公子好!”侍女阿莲站在木质的柜台前,笑靥如花。
“阿莲姑娘啊,今日又出门逛街?”薛纵笑着打个招呼。
“嗯!”阿莲微笑道:“我今日是来道谢的,公子推荐的冰糖葫芦和冰糖雪梨果是好东西,我家娘子用过之后颇有效用。”
“那就好!”
阿莲问道:“这次公子又调制出什么好东西呢?”
薛纵道:“些许冰制品,加了牛乳和果汁果肉,我称之为冰激凌。”
“很美味的样子,我买一份带回去吧,娘子肯定会喜欢的。”
“好啊,姑娘是熟客了,我再送一份冰的红豆沙。”薛纵配制完成后,先用细瓷碗装起来,然后放在大一些的瓷罐中,夹层里放上冰块降温,这才递给阿莲。
“多谢公子!”
薛纵笑道:“不必客气,姑娘赶紧回去吧,冰块容易化,不要担心,尽快待会去请你家娘子品尝。”
“嗯!”阿莲点点头,笑着告辞离去。
人前脚一走,老祖母便凑上来问道:“纵儿啊,这是哪家姑娘啊?”
那眼神,那语气,俨然是高度重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孙媳妇人选的架势。
“一个大户人家的侍女,见过几次而已。”
薛孟氏悠悠问道:“模样周正,年纪倒也合适,性子也温柔,却不知她是家生子,还是活契?”
大户人家的仆婢有的是祖祖辈辈的家仆,也有签活契招募的寻常百姓家的子女,前者大多一辈子为奴,后者契约到期便能恢复自由之身。前者完全不考虑,后者则是有机会娶回家做孙媳妇的。
“祖母,你想哪里去了……”薛纵瞬间明白过来,一脸无奈。
薛孟氏哈哈一笑:“怎么,你看不上侍女出身?也是……那么她家娘子呢?”
她家娘子?那个可能像林黛玉一般,伤春悲秋,身体不怎么好的宋朝大龄剩女?薛纵想都不想便摇摇头。
……
侍女阿莲回到会灵观的时候,发现里外明暗之处多了不少身材魁梧精悍之人。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阿莲早就见怪不怪,心下了然是怎么一回事。
验证过身份之后,阿莲进入观内,嬷嬷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她手中的瓷罐,问道:“这是何物?”
“冰激凌和红豆沙,薛公子新做的好吃食,带回来与娘子。”
“哦,娘子的兄长来了,吩咐你回来了就过去觐见。”
“好!”阿莲答应一声,当即端着瓷罐子往内院的精舍而去。
内院门口,一个肤白无须,体态略旁的中年人拦住了阿莲,仔细检查了瓷罐内外,又取了银针探过无碍后才放行。
精舍厅堂之内,杏黄袍的道姑正在和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交谈。
阿莲见到之后忙要行礼,中年男子却摆摆手,问道:“听小妹说,她身体不适,都是你外出寻到的法子?”
“是……奴婢知罪。”阿莲应了一声,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好似犯了大错,好似十分畏惧。
“阿兄,不怪她们,是我不让说!”道姑连忙从中劝说,厘清责任。
“胡闹!”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似微有怒意,却终究没有发脾气,缓和片刻后道:“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但总得要知会一声?
外面的寻常大夫大多庸碌,胡乱给出的法子怎可轻信?万一误了病情,伤了身体该当如何是好?”
道姑轻声道:“是小妹的不是,阿兄切莫生气,不过阿莲寻到的并非寻常药石,而是食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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