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带了三副棋盘,他将之呈给一位太监:“此区区玩物,献与贵女,还请中贵转呈。”
那太监年纪比较大,闻言一笑,将那棋盘细细看了,确定没有不妥之处,当下拿到了那些小女郎那边。
小女郎们得了棋盘,立刻走了,片刻之后,周铨听得远处传来了娇俏的笑声。
这笑声隔着几道围墙,飘飘渺渺,隐约不实。
定下心来,周铨专心开始与这三个少年下棋。他口中不说,心里其实是大喜,在这延福宫中,这些少年的身份,他能猜个**不离十。
“三哥倒是厉害!”正下着,这三个少年中最年长的那人道。
被称为三哥的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有些自矜。
原来他二人相对,那三哥走得一着妙棋,直接跳到对方大本营中。
年长的那少年见他不回应,微微哼了一声,慢慢推了一颗棋子。
这一步不是进,而是退,把那三哥跳来的棋子围住,让它动弹不得。
不仅如此,退了这一步后,三哥剩余棋子就没法再进入他这一方的大营,这样的下法,分明是自己不想求胜,而三哥也休想获胜。
周铨心里一动,这俩个少年年纪都不大,但人皆聪明。
才看他下过一遍,听他说几句,便晓得利用规则耍赖了。
那年长少年和三哥两个呕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结果周铨和另一个少年默默地走到盘终,周铨有意缓了一步,另一个少年先他一步获胜,然后拍手道:“大哥三哥,我胜了!”
“竟然是五哥胜了!”
那大哥三哥二人对望了一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忌惮。
这些小屁孩们的勾心斗角,落到周铨眼中,让他很努力才憋住笑。
回忆起自己此前做的准备,周铨知道,这几位,大约就是赵佶的儿子们。
大哥应该是长子赵桓,也就是后来倒楣的钦宗,三哥应当是和他争太子之位的赵楷,五哥则是赵枢。
这三位是赵佶年纪较大的几个儿子,都是十岁左右,生长于皇宫这世上最诡谲之地,他们都应当有些懂事了。
“再来!”赵楷有些不服气,对着赵桓道。
“来就来吧。”赵桓也不服气。
这俩人根本没有征求赵枢与周铨的意见,开始摆起棋子,赵枢本来也想摆的,但此时周铨起身,向着他们行礼道:“几位贵人,这棋三人亦可以对奕,只需稍稍变通一下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子摆放的大营换了换,这样变成这三兄弟对垒,而且自己跳子的目标都是空的。
原本周铨是想免得赵桓与赵楷再直接冲突,他来献这跳棋,可是为了抱赵佶大腿来的,而不是挑得他的儿子们内斗。却不曾想赵桓赵楷下着下着,两人又你堵我我堵你,宁可自己不跳,也不让对方能跳到目标去。
于是这一局,赵枢又是捡了个便宜,得胜而归。
“再来!”
这一次是赵桓向赵楷发起挑战,周铨在心里抹了把汗水,实在有些无奈。
这世上之事,就怕意外,谁知道竟然会在延福宫遇上这些皇子们!
他正觉得苦恼之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道:“阿爹,便是这里,便是这个人给我们的棋!”
周铨讶然抬眼,就看到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之下,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此人微微有须,面白肤润有若女子,双眼灵动,面带微笑。他右手提自己衣裳的一角,另一只手则牵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米分雕玉琢一般,乌溜溜的眼睛倒与那中年男子有几分相似,因为在甜笑,所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周铨记得这小姑娘就是方才诸位小女郎中的一位,年纪才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天真烂漫分外可爱之时。
她看到周铨向这边望来,便向那男子身后躲去,那男子笑了笑,而旁边的太监早就喝斥起来:“大胆,见着了官家,还不下拜叩首!”
周铨无奈,只能下拜。
他垂首下拜之时,听得赵佶身边,杨介的声音徐徐响起:“陛下恕罪,此少年是臣弟子,臣今日来时,带他服侍,见识一番陛下这延福宫的胜景。”
“哦,既是卿家弟子,就不需如此多礼了,平身。”赵佶道。
这位天子,虽然在历史上留有昏聩之名,但在待近臣上,倒还算宽容。杨介治好了他的病疾,此次奉诏入宫,正是为他做最后复诊,他更要给杨介几分颜面。
但就在这时,赵佶身边又有一人道:“杨医何出此语,此少年我认得,正是造冰棍的那个周铨!”
周铨正起身,听得这声音熟悉,便又向那边看了一眼,正是李邦彦。
此时李邦彦的神情,隐隐带着一丝阴郁。
虽然受到梁师成的劝说,他不再庇护贾奕,可是当贾奕被灭门的消息传来,他心中还是甚为不舒服。所谓打狗须看主人面,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事情是周家所为,但他还是暗暗恨上了周傥、周铨。
故此这一次周家倒楣,虽然是因为卷入张商英罢相的案子中,却也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原本以为这次可以让周家吃个暗亏,却不曾想,周铨竟然搭上了杨介的线,出现在赵佶的面前。李邦彦点出周铨身份,便是想要赵佶将自己的病因与周铨联系在一起,最好能当场发怒,治周铨之罪!
六八、空中花园()
李邦彦的话,让赵佶脸色果然阴沉下来。
这位天子行事,可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否则当初章惇也不会说“端王轻佻,不可承嗣”。
不过这时旁边还有别人。
梁师成也是赵佶的随侍之一,周铨出现在这里,让他非常惊讶,原本他以为,除了求他,周铨无法救出周父来。现在看来,周铨竟然有办法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有办法引起赵佶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周铨能赚钱。
因此他笑道:“不唯冰棍,老奴如今靠雪糖赚了些许家当,也是自这少年处换得的秘法,近日听闻,他在京中弄出了自行车来,老奴还未试过。”
听到能“赚钱”,赵佶脸色顿时阴转多云。
对赵佶来说,能替他弄钱的臣子,就是好臣子。自从蔡京进言“丰亨豫大”之后,他花钱的地方极多,结果国库与内藏,都有些入不敷出。
他之所以对蔡京无法割舍,就是因为蔡京会聚敛。梁师成在外如此贪赃,甚至敢于当面说靠雪糖赚了不少家当,其背后也是因为,这雪糖所赚的钱中,相当一部分都绕开了国库,直接进了内藏。
可以说,周铨的一个秘法,每年将要给赵佶多几十万贯的收入,仅此一项,赵佶觉得就足抵一个六品官衔了。
换了别的天子皇帝,或许会觉得见周铨这一介平民,实在是不合礼数,但是赵佶却是个性子跳脱的,而且他打心眼里,还想着混到市井中去,与百姓平民混在一起。
因此他一笑道:“这棋也是你所做,此棋何名?”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赵桓、赵楷下的那盘残棋,此时这兄弟二人正相亲相爱地牵着手,丝毫没有方才的互不相让。
“此棋正是草民所做,草民喜欢打水漂,受其启发,而制此棋,它是如此玩的……”
周铨又将跳棋的规则说了一遍,赵佶大感兴趣,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他的示意,立刻有人搬来锦墩、案几,赵佶伸了伸手:“让我也来试试。”
他没有自称“朕”,为人倒是平易。周铨行礼后落座,请赵佶先手,赵佶略作沉吟,移动一子,周铨也中规中矩地应了一手。
赵佶为人极聪明,只是听周铨讲解了一遍规则,下起来就极有章法,而且每一步都思虑甚远。周铨最初时还想着要不要让他,结果几步走来,他就感到了压力。
待一局下完,赵佶凭借先行优势,竟然胜了周铨一步。
“哈哈,此棋有些意思,先下手为强,后发制人,种种兵法,都藏于棋中。”赵佶大笑,心中颇为自矜。
“陛下聪慧天生,还请陛下为此棋赐名。”周铨见他心情大好,立刻又拍一马屁。
自古以来,请领导命名题名,就是一种拍马屁的比较高端手法。赵佶此时心情大悦,又对周铨赚钱的本领有些兴趣,当即笑着招手。
立刻有小太监奉上笔墨纸砚,赵佶略一思忖:“此棋隔子跳行,便作跳棋吧!”
说完,他在纸上写下“跳棋”二字,周铨立刻下拜道:“多谢陛下赐名!臣今后出售此棋,必以跳棋为名,每得二钱之利,请献其一……与公主殿下添妆。”
赵佶舍了笔墨,背手起身,哈哈大笑:“卿此言可谓浮浪,朕之爱女,岂须你来添妆!”
他心中欢喜,直接称周铨为卿,分明是将他视作自己的近臣了。
“陛下富有四海,如今又国丰民富,自然瞧不上这点。小民其实是有些私心,陛下登极以来,文治武功古来罕有,天下万民尽皆归心。若是得知买一盘跳棋可为公主添妆,想必这跳棋能够卖得更多,那些贩卖跳棋的市井小民,也可以赚得更多,此正是陛下仁慈,爱民护民之举也……”
周铨舌烂莲花,一大堆吹捧的话语滔滔而出,若是此时文人来看,他拍马屁的方法虽然巧妙,却难免轻浮,可对赵佶来说,却是新鲜。
分明是收老百姓钱,结果变成了帮助老百姓发财,或许只有蔡京的丰亨豫大,才与此颇相类似吧。
当下赵佶一乐:“既是如此,朕若不允,岂不是阻了百姓致富……好吧,朕允了!”
他其实是在玩笑,那边李邦彦听得咬牙切齿,不过李邦彦明白,想要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了怕此次争赢了,也必然会损害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形象,因此隐忍不言。
“这小滑头来此,必然是为他父亲脱罪求情,待那时我再进言不迟,那时只要激得陛下发怒,便能让他前功尽弃,甚至……因此获罪!”
李邦彦打着自己的主意,竖起耳朵,等着周铨提及其父之事。
但周铨却不曾说起这个,而是称赞起这延福宫来:“小民来这延福宫,只觉宛若仙境,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赵佶淡淡微笑,这一次却没有太开心,因为延福宫虽好,但已经有无数人在他面前赞过,周铨再赞,也跳不出这圈子。
更何况,此时他对延福宫已经有些不满意了。
听周铨夸了几句,赵佶有些厌了,正待挥退这个少年,突然周铨转口道:“只是还略有缺憾……泥路雨天易泥泞,而青石路又太过不平,而且壮美浩大,犹显不足。”
赵佶面色微沉,那边的李邦彦心中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喝斥道:“大胆刁民,竟敢指摘御苑,官家,此等狡狯之辈,何不驱之出园!”
周铨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这位可是李校书,闰了敢在官家面前说这等话语,自然是事出有因……”
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这少年能说会道,而且还机灵慧黠,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喜欢的,因此道:“有何因果?”
“这要从那雪糖说起了……”周铨开口。
这一开口,李邦彦还没有反应,别人倒是先噗的一声乐了。
赵佶向笑的人望去,却是杨戬。
“杨戬,为何发笑?”赵佶问道。
“奴婢想起当初这个小儿在开封府之事,他给李孝寿说包孝肃,也是险些从三皇五帝之时说起。”杨戬道。
他看似打搅,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周铨。赵佶顿时回忆起来,眼前这少年的名字,可不只是因为冰棍、雪糖传到他的耳中来。
然后他又想起,蔡攸曾提到的,街头议诗那一段。
此前周铨所做的种种准备,此刻终于见了效果,赵佶有兴趣仔细问上一问了。
“卿且说吧。”他向周铨道。
没有理会李邦彦的喝斥,李邦彦虽然面皮够厚,此时也不禁微微一红。
同时他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了。
看情形,周铨真能讨官家欢心,现在唯一还能阻止他的,就是周铨想救他父亲时了。
李邦彦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贾家灭门的案子捅出来,但此案从开封府到下面胥吏,层层隐瞒压制,若他真捅出来,害得了害不了周铨还不好说,倒是他自己,先要得罪一大片人。
周铨呵呵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小民雪糖秘方,得自于一位义士,他又是得自于一位番商。那番商远游海外,说过许多有趣之事,小民是听那义士转述,记得并不多,但有一件事,小民上了心。”
“何事?”听到是番商带来的海外趣谈,赵佶的兴趣更高起来。
“听闻在泰西之地,有一国名拂林,其国地域广大,不亚于我皇宋……”周铨开始半真半假地忽悠:“其国史上,有一位帝王,雄才伟略,开疆拓土,乃于其都中建一御苑。”
听到“御苑”,赵佶眼前顿时一亮。
此时大宋文华之盛,周边诸国皆所不及。哪怕打仗打不过辽国,在西北与西贼争锋也吃过不少亏,但在文化上,大宋足以将辽国、西贼外加高丽、日本绑在一起碾压。
现在周铨说海外泰西有一国,与大宋疆域相当,文明程度虽有不及,却也相差不远,特别是这国家也有位喜好苑囿的帝王,赵佶立刻产生了代入感。
“此御苑华美无双,因为建在高台之上,故此其君为之命名,称其为‘空中花园’,乃被其国饱学之士,议为天下七奇之一。”
将御苑建在高台之上,已经让赵佶脑洞大开,他自己乃是此时最顶尖的艺术大家,可也不曾想过,竟然能在高台之上修建园囿。待听到“空中花园”之是,他更是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然后重重一挥:“当如是耳!”
赵佶登基之后,大兴土木,建这延福宫,但他心中犹有不足,早就在规划后来的艮岳了。
只不过此时,他对艮岳还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只想着开封地势平整,一定要堆石成山,以合京师风水。
但周铨在他面前,却推开了一扇新的窗子,让他觉得,自己要建的新园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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