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如同往常一般,游走于京师的街巷之中,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座城市。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是满嘴“可以入画”,眉宇之间,那种为景痴狂的沉迷劲儿少了些,多了点忧思愁虑。
听得有人叫“张先生、张官人”,声音还有点熟,他回过头来,看到周铨,勉强笑了一笑。
“我看先生眉头紧皱,似乎有什么心事?”周铨热情地招呼:“何不上楼来饮一杯茶,小子虽然年幼,却也有几分见识,愿为先生解忧!”
张择端嘿的笑了一下,原本是不以为然的,但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摆“闯天关”,以谜难住了不少人,而且他对绘画的一些见解,也颇合己意,当下点头。
“快快,把桌子上收拾干净,再上壶热茶来,付账的人来了!”乘张择端上楼之际,周铨拍着桌子对那茶博士道。
茶博士也看到张择端了,至少从衣裳上来看,张择端比起周铨算是有钱人,他依收拾了桌子,再上来茶时,张择端已经坐在了周铨面前。
“原来如此!”茶博士听得周铨说了一句,正想多听一下,却被周铨摆手打发走了。
张择端的忧虑,与周铨还有几分关系。
四六、五百万钱三人头()
原本在张择端心中,这京师汴梁,是世上最美好的城市,其间繁华,足以入画。但与周铨相识后,他先是见到摩尼教徒在街上掳走周铨如入无人之境,后又见到了贾奕与熊大熊二的密谋陷害,这两件事情,让张择端甚为触动。
再后来,他就注意这方面的事情,发觉这座他认为可以入画的城市里,华光异彩之下,却隐藏着许许多多的问题。
张择端初时只是觉得这些问题不妥:吏员欺凌良善,禁军武备松驰,文士醉生梦死……可在将这些不妥倾诉给周铨的过程之中,他发觉,这些不妥,很有可能成为汴京这座城市和大宋这个国家的大问题。
“只恨我唯知绘画,不能治国安民,虽明知危机重重,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张择端只觉得胸中愁闷,终于略微一松,然后再看着周铨,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周铨虽是聪明,终不过是一个少年,而且出身市井,与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结果他与周铨目光相对,却看到了周铨眼里闪动着某种光芒。
“张先生,你如何束手无策,我觉得,你有办法!”周铨道。
“我确实无法……若我擅文,尚可向天子进献谏文,但我只会绘画。”
“那就画呗!”周铨道。
“画?”
周铨哈哈一笑:“我既不通文,也不会画,不过我想,只要将我所会者做至极致,总能有些作用。张先生你擅画,当今官家又喜画,朝廷设有翰林图画院,你若是能入画院,将自己的忧虑画出来,以画进谏就是!”
周铨的话语,让张择端霍然开朗:“正是,正是……你说的是,我可以这样画……再这样画……”
这两年来,他徘徊于京师街头,所见所记的场景,此时突然都活了过来,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专注地想着,自己该如何绘画,将自己对这盛世的隐忧表达出来,全然忘了还坐在他面前的周铨。
周铨轻唤了他两声,见他仍然陷入痴迷当中,不由得好笑:即使没有自己点醒,张择端迟早也会想到这个。
蹑手蹑脚下了茶楼,正看到茶博士上来,周铨泰然自若地道:“楼上那位官人自会付账,我先走一步。”
那茶博士伸头一望,看到张择端仍然坐在座位下,便放下心来,任由周铨出了茶楼,而是向张择端行去。
周铨走得飞快,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听到楼上张择端的大叫声。
这位大画家似乎也没有带钱,不知道他给茶楼画一幅画,能不能充当茶钱。
周铨心中默默地想,同时脚下加紧了几分,茶楼上张择端“周小郎、周小哥”的叫声,他只作没有听到。
至于张择端会不会脱了外衣穿个犊鼻在街上晃,周铨就顾不了。
这几番折腾,他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结了心事,周铨觉得很轻松,便没有急着回去,待发觉城门已经落锁无法出去时,他只能转回白家巷旧宅住,想要回到杜狗儿宅暂宿。
才到白家巷时,周铨脚步一停。
在他面前,熊二张着嘴,嘿嘿笑着。
回头望去,熊大的身影,就在他背后约二十余丈之处。
“我不过就是让张择端替我付了茶钱罢了……报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吧?”周铨心中懊恼。
“周小郎,许久不见,怪想你的。”熊大在他身后道。
“我也挺想你们的,想来你们从贾大官人那儿得知了消息吧……我父去了吏身,已经转为官职了。”周铨扯出一张虎皮。
熊大熊二却是笑容不改:“正是听得这消息,所以才来此候着,等着向周小郎道贺,今后,我们可就要称小郎公子或小官人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前,离周铨越来越近。
周铨才不会把他们的道贺当真,熊大熊二是贾奕的走狗,而他与贾奕的矛盾,已经到了双方不可共存的地步。
他向梁师成提出的要求之一,便是要贾家父子的性命,想来贾奕若有机会,也绝对不会对周家父子手软。
“既是道贺,那为何这模样,你二人也是市井中的豪杰,跟着贾奕那蠢货有什么出息,倒不如跟着我爹爹,日后也可以得个出身!”周铨道。
这话熊二是半点不信,但熊大阴险,难免心思重一点,因此略一犹豫。
为了贾奕与周家父子成死仇,真的值得么?若是有机会可以改换阵营,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心思只在熊大心中一闪就被他否认了,然后他看到周铨一脸惊喜:“大伯,你怎么回来了!”
周铨的大伯,就是周傥的堂兄,也就是周侗!
在京师市井之中,周侗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传说中几十条汉子也近不得身、于征西夏战役之中杀人如麻的超级好汉。
故此听得周铨这样说,熊二还没有什么,熊大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他又听到熊二大叫:“小心!”
熊大回过神来,再看时,周铨已经冲到面前。
嗡!
熊大听得一声响,他虽然阴毒胜过熊二,胆气却不如自己的弟弟,立刻往旁闪躲,然后就看到周铨飞也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来追我吧,蠢货!”周铨叫道。
熊大熊二嚎叫了一声,却没有真追,因为这巷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一个女人正从巷子那头走过来。
望着周铨远去,这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缩进了原本的周家宅子。
进来之后,宅子里多了三条身影,其中有一个,正是贾奕。
“当真是巧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就遇上了这小子。”熊大笑嘻嘻地道。
“哼。”贾奕哼了一声,方才熊大熊二并未真全出力,他如何看不出来。
显然,熊大熊二虽然愿意帮他对付周家,却不愿意直接正面面对周傥的怒火。不过这也在贾奕意料之中,他看向另外两个人。
这二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老实憨厚,但眼中时不时闪过的锐利狡黠光芒,证明他绝非善类。
“就是这个小子,我已经认得了,小乙,你认得了么?”那人说道。
跟在他旁边的小厮笑嘻嘻道:“也认得了,倒是有几分机灵。”
“五百贯,买这小子的性命。”贾奕道。
“两千贯,这小子很机灵,不好收拾,最重要的是,他家大人不好惹。”那看似老实憨厚的人道。
贾奕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道:“周侗、周傥,还有这小子,三人,五千贯!”
此话一出,熊大熊二都屏住了呼吸,而那两人也同时瞪圆了眼睛。
莫看他们一开口就要价两千贯,可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们就等着贾奕讨价还价。
结果贾奕却开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
所谓家财万贯,有万贯就算是地方上的豪富,而五千贯则已经是半个豪富!
就算是熊大熊二,此时眼睛也红了起来,若早知这个价值,哪怕冒着性命危险,他们也要试着杀杀周氏一家。
京师之中,为了十贯八贯杀人的事情,都时有发生,五千贯,足够他们买通数十个汉子了。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故此我直接说五千贯的价格,二位,若是同意,那么便成交,我先予你们一百贯,算是订金,若是不同意,那咱们好聚好散,我也奉上十贯,算是二位的盘缠。”贾奕又道。
说这番话的时候,贾奕心里在痛,五千贯,这可是他大半家当。
他当然没有这么多现钱,对方若是真正同意,他还得变卖一些家财,可心痛之余,他又觉得值!
“爹爹,做了吧,有这些钱,咱们自可以去做个富家翁,爹爹你安稳当员外,我也可以当个小员外!”那被号成小乙的小厮叫道。
“贾官人这般爽快,这个朋友,卢某交定了!”那貌似憨厚之人倒还很镇定,在最初的贪婪之后,他目光变得更为凝重:“只是此事操持不易,周侗的声名,我在河北东路,亦曾有闻,须得多邀朋友,谨慎安排。贾官人,一百贯的订金,不够!”
“五百贯订金!”贾奕道。
他也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哪怕是要拿出五百贯来,也是毫不犹豫!
“我们兄弟也愿意帮忙!”熊大熊二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说道。
“少不得二位在京师中打探消息。”那姓卢的汉子笑道。
他们正在密议,那名为小乙的小厮突然耳朵动了动,然后做了个手势。
姓卢的汉子立刻闭紧了嘴,贾奕有些不解,而熊家兄弟却反应过来,他们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院门上。
“小宝,小宝,你这死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
外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喃喃自语,熊家兄弟打开门,猛地跳出去,却看到李三姑神情恍惚地走过来。
“小宝,你们看到我家小宝了么?”李三姑向熊大问道。
熊大熊二见是她,嘿嘿冷笑道:“方才在五丈河里浮着一具尸首,依稀就是你家那浑小子!”
“啊!”李三姑惨叫了一声,震得四周都发出回声,左右邻居家中,一个个的有人出来察看。
“我儿啊……”李三姑哭嚎起来,这让方才吓唬她的熊二满脸尴尬。
“你骗她做甚么,惹来恁多人!”熊大埋怨了一句,他兄弟俩无所谓,可是贾奕与那俩位请来的客人,却是不能被看到的。
“没事没事,我家老二方才是胡说的,你儿子好端端的回家了!”见有那么多人看来,熊大也不好发作,敷衍着将李三姑打发走。
四七、小短命鬼()
转过身,背对着熊大熊二的李三姑,脸上虽然还挂着泪,却再无半点悲意。
“贼汉子,双蠢材,老娘略施小技,就得吃老娘的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李三姑面上就浮起了笑。
“站住!”
李三姑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斥。
李三姑身体瞬间僵直。
“转过身来!”身后声音道。
贾奕背着手,阴沉着脸,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熊大熊二放走眼前这妇人,他却不能轻易放走,还要试探一下,看看对方是否听到了什么。
好在李三姑没别的本事,唯有多年神棍生涯,让她的演技炉火纯青。
当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是泪眼模糊:“贾大官人,你可见到过我家宝儿?”
贾奕家住得离此处其实不算太远,故此李三姑认得他,但贾奕只是隐隐觉得这妇人眼熟。贾奕上下打量着李三姑好一会儿,熊大明白他的意思,便凑到他耳边道:“李家的寡妇,就是那位三仙姑!”
“哦……你方才在这里做什么?”贾奕沉声道。
“寻我家小子,这些时日,我家小子都不曾看到!”李三姑一说话,眼泪就往下掉:“贾大官人,你一定是见到我家小子了吧?他往常也常跟着你家小官人的,是不是……你家小官人把他带哪儿去了?”
说着说着,李三姑哆嗦着上前,就要抱着贾奕下跪。
“走开走开,没有谁看到过你家小子,休要在这里胡闹!”还有要事相商,所以贾奕一抖袖子,将李三姑赶开,然后向熊大熊二使了个眼色,留这二人守在门前,自己却闪入门中。
熊大熊二将李三姑赶走,李三姑这才算是脱了身。
回到自己家中,李三姑左看右看,方才明明是看到周铨躲进来了的,结果家里却没有人,再看后门是虚掩着的,便知道这小子从后边逃走了。
“方才姓贾的和两只狗熊在商量什么……可惜只听得几句,便被发觉了,而且里头似乎还有别人,也不知道是谁。”李三姑没有找着周铨,她未往心里去。
她对周铨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周铨揭破了她装神弄鬼的骗局。这段时间,李宝总是跟在周铨后边,这几天干脆是与周铨一起,住到了城外,这让李三姑感觉,仿佛儿子被人抢走了一般。
以前儿子在外开口,总是说“俺娘说了”,如今儿子开口,却总是“周大郎说了”,这如何不让李三姑心存芥蒂。
“方才零碎听得的几句,好象是他们要请什么人,对付周家……贾家和周家闹得不可开交,宝儿老实,千万莫要被利用了。”
李三姑这般想,便要将李宝寻回来。但现在的李宝,就象是脱缰的野马,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不是她能找回的了。
连接着十余天,三姑在各个勾栏瓦子里去寻自家儿子,那些儿子常去的地方都未见人影。
倒是有样东西,让三姑很吃惊,如今京师之中,流行起被称为“雪糖”的新白糖,三姑有心弄点尝鲜,但那高昂的价格,却让她只能咂舌。
一直未找着李宝,也未看到周铨,三姑急得都有些报官,可这日傍晚,她正准备晚饭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紧接着,她听得呼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