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跟他来的那些捋袖的汉子,向着蔡封就围过去。
但如此前蔡封所言,他这里摆着宴席,来吃肉喝酒的只怕有近百老少爷儿们,顿时有人起身将来人挡住:“乡里乡亲的,你们这是何意?”
“蔡氏宗族的事情,族内之人,等着祠堂里的消息就是,至于族外……哼哼哼哼,谁敢管我们蔡家的事情?”蔡柄阴声冷笑,目光在周铨面上停了停。
这位气宇不凡,莫非蔡封敢如此嚣张,倚仗的就是这外人?
周铨却是一副饶有兴趣看热闹的模样,甚至还起身让开,仿佛是怕打起来牵连了自己。
蔡封明白,周铨此时肯定不会出面。
他若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周铨即使保下他,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他也是冷笑一声:“天下人管天下事,十九叔公,左右不过是说理,你既然说要开祠堂,那好,各位叔伯兄弟,愿不愿陪我去祠堂,我倒要看看,六太爷他老人家要给我个什么罪名,又要如何发落我!”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去就去,我也是蔡家男丁,祠堂里的事情,我也过问得!”
“我虽不是蔡家人,但今日既然吃了封哥的酒,不好置身事外,我也去瞧瞧,若是蔡家公道,自然我们无二话,但若是蔡家要为难封哥,我反正要和封哥一起去狄丘的,倒要瞧瞧,谁来和我拼这条命!”
“是极,是极,先去祠堂,再来喝酒!”
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竟然纷纷说要跟去。这让蔡柄呆了呆,他想要拒绝,却看到那些拦着的人也捋了袖子,显然,他若拒绝,今日是休想将蔡封带走。
而且这些拦着的人里,大多还都是姓蔡,论起辈份来,也有与他同辈的。
他略一沉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压住的,他哼了一声:“你们等着。”
见他转身要走,现在倒是蔡封不肯放过他了:“十九叔公,休走,休走,不是说要开祠堂么,我们这就去,今日若是没有开祠堂,那就是十九叔公你寻我们大家乐子,我们怪是不敢怪,可以后十九叔公你再说什么开祠堂召人之事,就休怪我们不听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几个要好的族人,又向众人施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让女人看住孩子,莫糟蹋了酒菜,然后跟在蔡封之后,向着邻庄而去。
蔡氏宗族的祠堂,距离小河口庄还有五六里,这些都是干惯了体力活的,近百号人行去,虽然散乱,偶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速度却是不慢。他们到了蔡氏祠堂,也就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而此时蔡柄,早就派人赶回来报信。
在蔡氏祠堂之外,数十名蔡家的青壮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这些青壮手执棍棒,直接将他们拦住。
“除了蔡封,别人都滚。”这个时候,蔡柄又嚣张起来,他厉声叫道,还向着跟来的周铨等人一指:“特别是你们这些外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十九叔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凡蔡氏族人,不敬宗家,不礼宗祠,则驱出宗族,再不算我考城蔡氏之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失了宗族护佑,自个儿会是什么情形,再来与我说话。蔡封,你是自己出来,还是待我派人去拿你!”
蔡柄这一喝,那些穷人当中属于蔡氏者,不免有些犹豫。蔡封却是一笑:“祖宗庇护我等倒是不错,但几时宗族就成了你们这些大户们把持的了?既然同是祖宗庇护,凭啥你们可以山珍海味娇妻美妾,我们这些人却得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是一个丑妻都求不到?凭啥你们家的子弟可以读书识字做官,我们家的孩子却得放牛割草长大了再为你们家的子弟当牛当马?若是你们不把我们当族人,凭啥要我们听你们的?”
他这番话犀利无比,听得蔡柄大怒:“反了,反了,秀才所言果然不假,你这厮在外成了浮浪子,坏我蔡氏家风,来人,抓了,抓了!”
跟着蔡封来的人不少,但当这宗族势力真正动手时,仍然护着蔡封的人却不多,特别是蔡氏族人,倒有大半都缩了回去。一时间,蔡封身边,只剩三十余人,而对方那里,却有六七十号人。
只是剩余的三十来人,大半是铁了心要跟蔡封出去闯天下的,反倒将蔡封护得更紧。
双方对峙之中,宗族之人多些,可是心志不坚,而蔡封身边的人少些,但更团结。一时之间,两边都是吵吵嚷嚷,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王启年不知何时离开周铨身边,过了会儿,他又出现,低声在周铨耳边嘀咕了一声。周铨闻言一笑:“倒是人有心人,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这个蔡封,倒是和那边的单宝一样,算是有几分心机了。”
他们这边悄悄谈话,那边蔡氏宗族的人后边,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杖,缓缓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躬声呼“六太爷”或者“族老”。
这位就是蔡氏的族长蔡乾。
若只从外表来看,他老态龙钟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极为和气的老人,但在蔡氏族中,他却威福自用,无人不敬畏。
就是蔡封,看到他时,都忍不住呼吸一顿,然后看了一眼身后。
望见周铨远远地跟着,他放下心来,再想到自己悄悄做的准备,他更觉有把握,因此,他挺着胸,不卑不亢地对着蔡乾施礼:“见过族老。”
“封儿啊,你是个聪明人,事情闹成这模样,你原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这毕竟是蔡氏家事,你也好,洁生秀才也好,都是蔡家人,闹这么多外人在此,象什么模样?”蔡乾咳了两声:“这样,你身边凡是姓蔡的,都可以跟你一起来祠堂,但是非我蔡姓之外人,还是免了吧。”
他这番话说出来,蔡封虽然反对,却不知如何分辩。
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更是一个个舌头短了一截,至于外姓,有心想开口,看到周围大半都是姓蔡的,这嘴巴也就没法子张开了。
不知不觉中,蔡封就走出了人群,那边蔡柄眼珠子瞪圆,正准备下令抓人,蔡封突然脚步一停。
“天下人管天下事,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蔡姓,与都与我们蔡家沾亲带故,怎么算是外人?族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莫非是旁人听不得么?”
他站直身体,同时眼角余光,向着周铨那边又瞄了一眼。
方才是看到周铨,他才惊觉,若自己真被这老头儿几句话就唬住,那么此前种种,就全部白费了。
蔡乾没有想到,蔡封竟然敢违抗他的意志,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顿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蔡封,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蔡氏开祠堂请祖宗,你非要带外人来捣乱。好,好,好,我蔡乾活了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不曾见过有外人敢闯到我们蔡氏祠堂来的……我今日倒要见识一下,这附近有谁敢和我们蔡氏作对!”
这一声喝斥,声音不大,可是威胁之意却是溢于颜表,蔡封身边的三十余人中,便又有七八个情不自禁外边上走远了些。
紧接着,蔡乾回头向蔡柄道:“还愣着做什么,敲锣,聚族人,有人勾结外人,想要在咱们蔡氏祠堂捣乱!”
蔡柄顿时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众人愕然回头,却看到四面八方,竟然有数百余人围了过来,一个个面目凶悍,即使不是蔡氏宗族之人,也是他们家的庄客佃户,或者是邻近大族子弟!
蔡封面色大变,他此时意识到,自己要对抗的,可不仅仅是蔡氏宗族势力,而是几乎所有宗族和乡间大户。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更是心惊胆战,原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不曾想到,接到蔡柄传来的消息,蔡乾这老头儿,竟然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三九五、苦根藤上结苦瓜()
蔡乾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有目光盯着蔡封时,才会闪动一丝阴冷。
从听得蔡秀才的告状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蔡封留不得。
与蔡秀才只担心这些泥腿子长了见识不好糊弄不同,蔡乾担心的更多。
但凡在外走南闯北的人,回到乡里,往往不将乡中族老放在眼内。特别是现在闹农会的事情,蔡乾一直很警惕,若给这两伙不在族权控制下的力量合流起来,势必会对族权提起挑战。
他自己的富贵权势,全部来自族权,对于会挑战族权的东西,半点容忍都没有。
哪怕有一点苗头,他都会将之毫不犹豫地捻碎!
蔡封此时也微微有些心慌,毕竟宗族的人太多了,竟然有数百人。
而且铜锣还在响,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聚了过来!
跟着蔡封来的小河品庄村民们,大多茫然失措,原本以为自己近百号人跟来,足以震慑住蔡氏宗族,却不曾想,蔡家的六太公老太爷蔡乾,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蔡封,你过来还是不过来?”蔡柄再度厉喝,此时他心中对自己的伯父当真是佩服无比,不愧是族老宗长,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挖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只等蔡封跳进来。
这一次要对付的不只是蔡封,还有农会里平时的几个活跃份子,经此一役,农会的气焰定然要给打下去,甚至那些原本加入其中的人,都会纷纷退出。
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可以伸手进入农会,虽然这个泥腿子的自助结社软弱无力,可到了自己手中,则未必……
蔡柄正琢磨着,但在他面前,蔡封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不仅是蔡封,许多人的目光都变得极是明亮,他们看着远处。
一团火般的红旗,正出现在远方!
不只是一面,而是两面,然后四面、八面……就在急促的铜锣声中,越来越多的红旗聚了起来。
此时百姓,在举办社、会之时,多爱用红旗,所以词人才会说“手把红旗旗不湿”。
若是站在高处,可以看到这红旗之下,全是人,每面红旗下聚着少说数十多则两三百的人。
再近一些,红旗上的字迹,也可以看得清了,上面写着“大李庄农会”、“孟寨农会”、“小宋农会”……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农会!
而在蔡封身边,一个汉子默不作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大块红绸,绑在一根白腊杆上,顿时,“小河口农会”的旗帜也飘了起来。
原本外围,是有数百名蔡氏宗族之人,还有各大宗族派来的人手,他们将蔡封等人围住,可是转眼之间,来自考城各地,甚至包括邻县的农会,反倒将他们包围起来。
这人数,只怕近千!
“苦根藤上结苦瓜,天下穷人是一家!”
“树挪死,人挪活,要想富,先修路!”
“改风易水,养气聚财!”
这些农会众人到了一起,口中还乱七八糟,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这不仅仅是为了壮声色添胆气,也是在表明立场。
当这些旗帜聚在一起时,忽然一面大旗又升了起来,同样是赤红色的绸缎,上面绣着几个大字:考城农会护路队!
在这大旗之下,单宝昂然而出,扬声说道:“蔡封兄弟,你在这里么?”
蔡封此时几乎要热泪盈眶!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无准备,在与蔡秀才蔡洁生翻脸之前,他就想过,若是蔡洁生要迫害他,他可倚仗的,唯有农会。毕竟他是农会派出去前往狄丘的,而且回来也是先向农会通报,包括今日所邀,也包括小河口庄农会成员。
故此当蔡柄奉命来提他时,他故意拖了时间,其实就是让人去召集附近的乡村的农会。
只不过他原以为最多就是邻近几个庄子,却不曾想,来的这么多!
很显然,农会对此也早有准备,而农会中主持此事的,恐怕就是单宝!
蔡封去了狄丘,单宝却跟着九河道人在邻近的几个县转悠,所到之处,几乎都建立起了农会。单宝曾经被周铨派来的人打断过腿,有他现身说法,证明当初是被大户豪绅所诱骗,才做出蠢事来,被打断腿是理所应当,这说服力,甚至不逊色于九河道人那能让天花乱坠的嘴了。
隐约之间,单宝就成了相邻数县农会的一个关键人物,将这些农会串联起来,以护路为名,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机构,如今已是初具雏形。
听得单宝唤自己,蔡封扬声道:“我在此!”
“听闻今日蔡氏要开宗祠审问蔡封兄弟,天下穷人是一家,蔡封兄弟是我们农会一员,他去狄丘,也是奉农会之命前往,是我们大伙派去的,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邻近的农会,都来看看,若是蔡氏宗祠胆敢有不公正之准,呵呵呵呵,各位穷兄弟,苦哥儿们,咱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近千人齐声呐喊,一时间声震四方,如同滚滚雷鸣,让原本气焰嚣张的蔡柄面如土色。
他此前还觉得农会组织不得当,所以并未能发挥其应当的影响,现在,单宝就让他知道,这农会真要抱起团来,会是什么样的气势!
他慌忙看向自家伯父六太爷蔡乾,伯父他老人家足智多谋,应当有办法可以应对此局……
但这一回头,他面色更是如土。
蔡乾老太爷面无人色,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若不是身边两个后辈掺着,险些要倒下去。
蔡乾如此,除了因为年纪大之外,也是因为他看得比蔡柄要更透彻。
原本是他要逼蔡封给蔡氏宗族一个交待——这个交待,很有可能就是将蔡封浸了猪笼,但现在的局面,却变成了他要给农会一个交待了。
这千余人聚在一起,哪怕他现在派人赶往县城告变,县城派遣官兵来镇压,在官兵抵达之前,他自己先完了。
不仅是他,他的直系亲人,只怕都要完蛋!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是我听信蔡洁生的一面之词,故而误会了蔡封,开祠堂之事,只是说说,并无此事。”
好不容易定住神,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扬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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