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师听得“上车”,心里还有些奇怪,他们这里几时有车了,然后便看到自己家店门前,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停了辆漆了黑漆的三轮自行车。四条大汉将李成塞入车中,自己也挤了进去,那小小车厢里一时挤进这么多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塞下的。
王启年上了另一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前骑行。老相师追了出来,用手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在王启年背后叫道:“那位老爷,下回来老朽铺子里,老朽给你相面,免费!”
王启年乐了,回头挥了挥手。
只不过车厢里,他回手老相师是看不到的。
“事情就是如此,这厮河北人士,精熟武艺,是个好手,只是见色起意,跟到了狄丘。如何处置这厮,还请大郎定夺!”
十日之后,在海州,王启年将李成的资料袋交与周铨。
周铨没有接,只是摆了摆手:“料理掉手尾,这样的人,到了军中也是败坏军纪者,再有本事,我也不留!”
只是一句话,便决定了李成的命运。
在周铨看来,李成在家里打伤豪霸不算什么过错,当初李二宝也干了这种事情。甚至剪径劫道,只要没有滥杀无辜,也属于可以改造过来的对象。但见色起意,远随数百里,这厮色胆包天,到了军中,只怕会干出倚仗军势强抢民女的事情,最后激起的民愤,还是要转移到他身上来。
若不知晓,那没有办法,既然知晓了,就绝不能容。
更何况,他打主意的还是自家的师师!
“我娘和师师呢?”他又问道。
“尚在狄丘,老太爷不舍得狄丘。”王启年道。
周铨顿时觉得头上冒火,王启年口中的老太爷就是他父亲周傥,其实说年纪,周傥今年还不到五十,根本算不上老太爷,可是随着周铨成了一家之主,象王启年这样他的心腹,都称呼周傥老太爷了。
如今和朝廷的关系尴尬,早些撤离也是为了安全,而周傥不走,周母肯定不走,周母不走,师师也就不能离开。周铨恼火的事情就在这里,到了关键时刻,这爱坑儿子的老子,看来老毛病又犯了。
定了定神,他问道:“朝廷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杜叔那边,依旧是两日有一信使来,东海商会里面运作正常,蔡家、郑家都有消息传来,梁师成派了个使者过来,其余诸家则是在观望。”
“将朝廷那边所有的消息都给我,董先生呢,他有什么话?”
留在京师中经营人脉的,最初是蒯栉,如今此人已经背叛了周铨。事实上他不稳的事情,周铨有所察觉,因此这两年,更多的事情交与了董长青。莫看董长青与白先锋二人都是后来投靠的,但他们为了取信于周铨,都将家人安排在了济州,象董长青呆在京中,也只有一妻相伴。加之这几年让二人参与机密,他们对周铨的想法心知肚明,也极为认可,隐约中他们还有些兴奋。
毕竟周铨手中传统读书人出身的不多,若真能成事,再不济也可以在海外自立一国,他们二人便如同大宋初时的赵普一般,一顶清凉伞是少不了的。若还留在大宋体制之内,他们这一辈子能当到州府长吏,就已经是极限。
“董先生这些时日都忙着拜访,他只带了一句话来,‘狄丘无城,大海无主’。”
周铨听得这句话,眉头皱了皱。
“狄丘无城,大海无主……”
他不喜欢旧文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说话遮遮掩掩。
董长青这话就是如此,他有什么打算,直接说了就是,为何还要故弄玄虚。
“狄丘无城,字面上的意思,狄丘没有城……不对,狄丘新城老大的一座城市,除了没有城墙之外,城市该有的都有……城墙,是了狄丘没有城墙!”
周铨心中一动,觉得自己隐约能够明白董长青话中之意了。。
三五四、她()
狄丘城中,周傥的住所是一幢别墅,占地十亩许,前后两幢三层连排,一个大院子,中间又用矮墙隔成了六个小院,每院之间,有月门相通。这是周铨一手设计的别墅,因此兼顾安全与舒适,师师一到这里后就喜欢上院子里的园林,虽然周铨本人是个“粗人”,对园艺之类没有研究,但架不住有钱和老爷子想要附庸风雅,请来了巧匠,乃有如此景致。
师师最爱的,就是坐在小院中间的亭子里看书。
印刷得相当精美的书籍,还散发着油墨的香叶,在她纤纤玉手中。只不过今天情形有些不一样,她眼睛在书上,心却不在书上。
哥哥要回来了!
书本上的内容虽然让她欢喜,可比起这个消息,连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不是。
她不只一次在自己心中提醒,要矜持要含蓄,自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象以往那般缠着哥哥。
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压制住自己,坐在亭中装看书的样子,而不是跑到半路上眼巴巴地去等。
当然,她完全忽视了自己大清早四点多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在这初冬寒意中坐在亭中,只为能在周铨进门时早一点看到他的事情。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她的脸上一时布满红晕,一时又不免忧烦,不过终究是甜蜜的微笑居多。
突然外边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吓得一跳,然后站了起来,盯着月门。但那脚步声却经过月门没有入内,窃窃私语里,隐约是两个仆妇在低声说话。
周铨自己是不怎么用仆从的,他身边的卫士要兼顾勤卫员的活儿,周傥这边房间多地方大,大老爷儿们又不会收拾,因此才雇得几个打扫的健仆和仆妇,再请了一位厨师。师师听得外边在讨论,中午“大爷”回来之后,会布几个菜肴,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然后她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师师在这里看书啊?”
“啊……哦……是……哥哥!”
师师愣了愣,再向月门看去,就见周铨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她最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旋即明白过来,这和当年一般,是周铨对自己做了一个恶作剧!
这个时候,什么要矜持要含蓄之类的想法,全被她抛得老远,她毫不犹豫扑过去,一把将周铨抱住。
抱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有人把他抢走一般。
“可回来了,哥哥!”
千言万语,就化成了这样一句话,偏偏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却象惊天巨雷一般,狠狠轰击在周铨心中。
周铨可以从这一声中,听说她满心的渴盼和思念,感觉到少女那繁复徘徊的情丝,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最柔软的所在。
反拥着师师,周铨才蓦然惊觉,当初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淡淡香气扑鼻,盈盈纤腰一握。
这是和余里衍完全不同的感受,周铨欣赏余里衍的活泼、外向,喜欢她的敢爱敢恨,有时还会故意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若说余里衍是一头未驯服的野马,随时可能载着主人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荡,那么师师就是青山绿水,让人伴于其侧,自醉而不知。
“哥哥……”将头埋在周铨怀中,师师在轻声呢喃,而周铨的心,也终于融化开来。
他一把将师师抱起,在她惊呼声中,将她抱回了读书亭中。
在月门之外,周母一把扯住了正要入内的周傥,横了他一眼:“走!”
“什么?”周傥茫然。
“你这榆木脑袋,活了五十岁也是蠢,自然是走,这时节,不该留给他们小俩口么,你这老东西去煞什么风景!”
周傥这才大悟,笑了一笑,对着周母眨眨眼:“也是,此刻不让铨儿来煞风景!”
却不说小院中的旖旎,此时在江南池州,一户人家之中,如狼似虎的差役正从这家院子里向外不停搬东西。
除了搬东西,还有押人。
五花大绑着的梁庭玉,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几乎是被拖着出了院子,然后扔上了一辆囚车。
紧接着他父亲也被拖了出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武将,满面都是悲愤之色,看着一个个家人被押上囚车,几乎伤心欲绝。
“嗯?怎么少了一人,还有一个是谁?”
在清点人数的一个腰系银带者大声问道。
差役们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却是没有回应,那银带者怒了,拿鞭子一抽:“快去找来,这是朱老爷亲自点名要查的要犯,走脱一个,便拿你们全家来抵……老头儿,你家还有谁不在,快说,快说!”
梁父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露出一丝欢喜之色:他最疼爱的女儿,竟然不在!
他犹自记得,自从自家父子连连上书上司,指出江南摩尼教势力大涨可能会有教匪谋逆之后,女儿就曾不只一次说过,要家中寻条退路,做好应变准备。那时他只当女儿所言是要防教逆,却不曾想,自己一片忠心,换来的是上司的打压,到现在,更被抄家,成了那位朱老爷亲点的要犯!
好在女儿走脱了,否则免不了要送往教坊,去受那非人的屈辱。
那银带管事见他情形,一鞭子抽来,在他面上抽出了一条血印。梁父身形挺立,只是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不开口。
“少了个小娘子,他家的小娘子不在。”终于有个差役清点了人,然后道。
“小娘子……长得如何?”那银带管事奇道。
“据说长得千娇百媚,不敢说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得的美人……”
“就这老贼模样,也能生出周正的女儿来……等一下,既然是难得的美人,休要让她走脱了,给我再搜一遍!”
银带管事心里打着算盘,若真是殊色,他这等身份自然是近不得的,不如献与朱老爷,换得自家腰带变成金带。若只是一般美色,那么自己先笑纳之后,再押送教坊。
想到得意处,他嘿嘿一笑,看着梁父:“梁老头儿,你就等着吧,若你家闺女生得还好,以后叫你岳丈的人可就多了……”
梁父气得几乎要吐血,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如今被牢牢缚住,生气又有何用?
只求自己女儿,能够顺利脱身,不至于落入这群虎狼之手!
他却不知,离得并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从打扮的人,正隔着门缝向这边望。
泪水从她白皙的面庞上流下,她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父兄家人遭难,她却不能走出去维护,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若是出去,只是羊入虎口,而且让她们一家彻底失了希望。
现在么……朱勔权倾东南是不错,但还有人能对付他。
想到这,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包括这间屋子,都是她在知道父兄所为后默默准备好的。
对方既然发现她逃脱,肯定会搜查到这里来,她必须离开了。
她所去的目标唯有一个,徐州!
只是她心中还有些担忧,此前父兄屡屡告变,受到上司打压,不得不曝露出背后有那人指点的事情来,如此他们的上司才收手。现在朱勔不顾及那人,对她父兄下手,证明一件事情。
那人也有麻烦,而且很有可能自身难保!
想到那人此前的声望和兄长口中所说的种种事迹,她心里又带着希望。只要不是翻天覆地的大祸,那人应当可以自保,只要他能自保,压制朱勔就没有问题。
从池州赶往徐州,可不是一段好走的路程。好在现在河运发达,池州又是长江之南的一个重要港口,她也早就有所准备,因此很快就寻到了一艘挂着东海商会会旗的船。
那是一艘货船,原本是不载客的,她来到船边,略一犹豫,然后咬牙上前喊道:“船老大何在,船老大何在?”
那船上伸出个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然后才笑道:“好俊的小哥儿,不知有何吩咐,莫非是有货要载?”
东海商会的货船,除去给自己商会载货之外,也会沿途顺路接货。
她向那人拱手施礼:“请下来说话,我有一物,请船老大或者掌柜看看。”
那人听了之后,回头呼了声,片刻一个年轻的少年从船上跃了下来,身手相当敏捷,向她拱了拱手:“在下就是本船掌柜。”
见到此人,她心中一动。
听兄长说,那人在徐州设有学堂,专门教育一些少年实务之学,此人年纪轻轻,就成了随船掌柜,莫非就是那学堂中出来的?
她从自己的小包中拿出一封信:“寄此信与我之人说过,若有急事,需要帮助,可以此信交给东海商会货船的船老大或掌柜,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少年听得一笑,但接过信后看了一眼封面字迹,脸色微变,再看信中内容,特别是最后落款,他神情顿时肃然。
“周铨!”
没有官司称呼,唯有“周铨”二字,却让这少年将信双手还来,然后长揖行礼:“有何吩咐,贵客只管说,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她闻得此语,心总算松了一些:“我要去徐州,还请载我去徐州,莫让人抓住我!”
三五五、一个人顶十个师()
此时已经是寒冬来临,京师里北风呼啸,却拦不住别有用心者的骚动。
自从周母与师师撤离京城,在次日便有各方谣言而起,闹得人心不安,就连在礼部贡院的李纲,原本该两耳不闻外事的,此时也不免惶然。
“伯纪兄所忧者何也?”
看出他的不开心,董长青笑着问道。
两人是旧识,虽然谈不上交情,但也是点头之交。后来李纲中举步入仕途,董长青则投靠周铨为宾幕,双方都呆在京师,免不了交游时相遇。周铨得知之后,让董长青与之曲意结交,于是二人缔结友盟。
虽然志向颇有不同,但大体上来说,两人都是忧国忧民之辈。
“近来京师群情汹汹,如柏你却还能稳坐钓台,佩服佩服。”李纲说到这,抬眼看着董长青:“纲今日应约来访,只问如柏兄一事,周制置究竟有无反意?”
董长青一笑:“自古谋逆造反者,少不得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广积粮,你听闻周制置在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