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腊此话,多少有些颓废,方书吃惊地望着父亲,脸上的疼痛感也没有此前那么强烈了。
他犹自记得,父亲下狠心将教内激进派送往京师时,那枭雄本色,是何等让人心折,看似退让,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纯洁圣教队伍。
但现在,方腊的颓废却是那么刺眼。
只是因为在周铨手中吃了一个亏,便成这模样?
当然不会,父亲这一世吃过的苦头绝对不少,也败过许多回,却没有任何一次,能将他打击成这模样。
而方毫更是被吓到了:“爹爹,何至于此?”
“哈哈,暂时当然是不至于此,不过世事难料,我早些筹谋,总胜过事到临头不知所措。毫儿,若你真有心,就好生在周铨那里学学,最初时,他肯定不大待见你,但周铨这个人,我看出来了,他的野心,只比我更大。有如此大的野心,就需要更多的人才,他极是自负,料定可以驾驭底下的人才,只要你能有本事,在他手下就定然可以出头!”
听到这里,方毫默然无语。
方腊做出的决定,是不容许他拒绝的,第二天,忙着安抚下属的方腊,仍然抽出时间,为他准备好行囊,直接将他送往明州。
明州有前往济州岛的船,父子二人步行穿过杭州城,出了城之后,方毫乘上驴子,方腊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些话,你兄长在身边时我不好说,在那边好生去做,莫与家里联系,哪怕周铨要对付你老子,你得到消息,也莫要与我联系——他要你用刀砍我,只管拿刀来砍就是!”
方毫眼里顿时泪水涌出,拉住父亲的胳膊,他哽咽着道:“我们便在家里当富家翁就是……”
“我倒想如此,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你以后便会明白,就算是周铨,他就能所有事情,尽凭己意么?”。
二九五、身不由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方毫很快就体会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原本以为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抵达济州岛,但是前前后后,却是耽搁了近一个月时间,他这才随船出发。
船先是向东,到了一处被称为“流求金山”的所在,据说也是东海商会的据点,但是他们不允许离开港口,只能在固定的区域内行动。船上下了货物,补充了淡水,便又向北,借着春日起的南风,倒是没用太多功夫,抵达了济州岛。
“看到没有,海鸥之下,便是五国城了。”方毫嘴巴甜,加之又有大人物关照,他与船东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才可以在要抵达时,来到船头远观。
船上其余客商,许多现在还被赶在舱里,不允许出来呢。
“咦……规模不小啊。”方毫远远眺望过去,吃了一惊。
这座五国城的规模,应当和明州城差不多大了!
“那是啊,六万人口居住于此,放在大宋,也是座大城了。”船东颇为感慨地道。
“六万……怎么有这许多人?”方毫吸了口冷气。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东海商会有本事呗……咦,看起来,比我年前来时规模又大了啊!”
那船东前一句话说错了,后一句话却对了。
此时的五国城,已经不只六万人口,而是十万人口!
去年上半年时,确实就是六万左右人口,主要是梁山寨带来的二万余人、收拢的燕境汉民二万余人,再加上土人、高丽人和少量的日本人,共是六万出头的人口。
当然济州岛总人口不只这些,还有大量的土人和少量汉人分散居住在别处。
可是辽河之战后,商会护卫队加上辽国的残兵控制了辽东半岛,从半岛大量迁移百姓来济州,今年冬天又不甚寒冷,至少渤海之外封冻时间非常短,故此二十余艘大船连环不歇,从辽东接来了五万左右汉人、一万多的其余各族。
其余各族人,大多都是女子,载来的目的,是解决济州岛上多光棍的大问题。
这还不是终结,如今宋与辽虽然达成密约,辽夺夏国河套,将之交与宋国,交换辽东之地,但夏尚未灭,土地交换也未完成,因此,仍然是二十艘船在不停地从辽东往济州运人。
这些运来的人,在短暂的休整、检疫和培训之后,便塞入济州岛上各个牧场、农庄、矿山、窑场、工坊。按照周铨的计划,在半年之内,只管他们吃饭,根据他们这半年的表现,将决定下一步把他们安排在何处。
他们也没有选择,辽东如今是战乱之地,随时面临着女真人的威胁,还有渤海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也在激化。能到安全的地方,哪怕要暂时离乡背土,众人也是乐意的。
更何况,东海商会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乐意。
在领水员的带领下,船终于靠到了岸上,方毫的目光在那高耸的灯塔上打了个转儿,紧接着,便盯住了码头边上正在训练的一队人马。
看了许久,方毫吸了口气,神情之中,隐隐出现一丝坚定。
他明白,他父亲为何要让也来此了。
这一队人马,应当就是济州岛上东海商会的军队吧,也就是周铨的私兵!
但以方毫在东南各地所见,将东南各地的禁军加在一起,挑出最精锐的组成同样多的部队,在这队人马面前,恐怕也是白送的命!
“难怪父亲忌惮周铨,别的不说,仅凭这些人马,若闯入浙东,就是十倍以上的官兵,也奈何不了他们,而我教中的人马……”
想到自己教中的那群乌合之众,方毫未免苦笑。
毕竟是地下教派,为官府所不容,哪怕各处头目以大户训练家丁、或者各地担当了里正保长的教徒训练乡勇,比起官府的禁军也差上不少。
更不用提和周铨手中的精锐相比了。
“于叔,这些兵卒,应当就是你所说的,东海商会的护卫精锐吧?”方毫小声问道。
船东于叔望了过来,然后笑道:“这哪里是护卫精锐,不过是巡捕罢了,他们连乙级护卫都不是,只算是预备,若战时吃紧,才会抽调他们,平日里更多时候,是在街上充当巡检。”
方毫觉得自己要用手来捧住,才能避免下巴掉下来了。
他以为是绝对精锐的部队,却只是巡捕,连乙级护卫都不是,那么据闻是甲级护卫的精锐,还有传说中精锐中的精锐特级护卫,又会是何等没奢拦的人物?
方毫并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他震惊的开始。
紧接着,他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震惊,到得后来,他都麻木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有一关得先过。
“你是来求学的?”
看着他填写的申请,港口关所的一个小吏员狐疑地打量着他。
方毫陪着笑,将一小袋东西塞了过去:“正是来求学的,还请行个方便。”
结果东西还没塞到对方手里,对方就已经跳了起来:“莫害我,莫害我,念在你初来五国城,不曾知晓五国城规矩的份上,我不检举你,但你莫害我。”
“什么?”方毫愕然。
向小吏们行贿,这可是惯例,官清似水吏滑如油,那些薪俸没几文钱甚至可能干脆没有的吏员们,若不收贿,靠什么过日子?
“济州这边规矩……哦,律法,与大宋不一样,你这种行径,害人害己,若是我收下,我有罪,罢职受罚不说,你行贿之人同样有罪,要罚没行贿数额十倍之罚金,而检举你我者,可得这罚金之一半!”那小吏连连摇头,然后回头道:“你们可都看到了,我手碰都没碰他塞来的袋子,若是廉署来寻我,你们得作证!”
“哈哈老管你放心吧,每日都有这种不晓事的,其实老管你是心善,若是我,接了他的钱再检发他,可得贿金之一半呢!”旁边人笑道。
“这钱俺不要,还是老老实实赚个安稳钱吧。”被称为老管的吏员撇了撇嘴。
说完后,他又正视着方毫:“既来济州,你就须知济州律法,在济州期间,也要遵守律法,咱们这里,天大地大,律法最大,便是总督老爷,也得遵循律法行事,行贿之类的违律之事,千万莫做了……你是来求学的,这事情有些麻烦了,我不曾听闻五国学院向外招人啊。”
“这个……我若能见到贵地官员,或许可以,可以通融,对了,家父与周制置曾有书信往来,故此派我来的。”
方毫不傻,立刻搬出了周铨的招牌。
他不怕对方查出此事不对,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方腊的儿子这件事情,越快被东海商会的上层知道,对他此行就越有帮助。
哪怕是人质,总得好吃好喝好招待,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果然,一听到周制置,那位姓管的吏员神情肃然:“果真如此?”
“自然是真的!”
那姓管的吏员闻得此语,让他等一下,出去了片刻,不一会儿,便有数人过来,方毫一看,正是他刚才见到过的巡捕。
“就是他!”姓管的吏员一指方毫:“竟然敢冒充周制置之亲友,方才还企图向我行贿!”
他这一指一喝,方毫心道不好,几乎本能地就要转身逃走。却被那几个巡捕冲上来,径直按倒在地,然后开始熟练地搜身。
方腊的儿子,身上如何没有防身的东西,不一会儿,两柄短刃就被搜了出来,扔在了方毫的面前。
“冤枉,冤枉,我没有冒充……我父亲确实是曾寄信予周制置,我家一位叔父,曾数次拜访周制置……”
方毫还要大叫,却被人用抹布塞了一嘴:“胡说八道,制置早就说了,若是有人自称是他亲友,要求行个方便,那定然是骗子,行擒住再说!”
方毫顿时傻眼,他正待说明自己不是亲友,可是嘴里堵着布,却只能呜呜地。
他被巡捕押了出去,这关所来办事的众人都是一脸嘲笑,与他同来的船东这时也顾不得他了,只能拼命解释,自己并不知道这小子会冒充周制置亲友,免得被他连累了。
方毫心里满是惊恐,他此时发觉,自己在大宋的一些生活经验,套在济州,似乎完全没有用处。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被逮走,接下来会不会被刑讯,甚至会不会直接瘐毙于监牢之中。
被拖出门时,他突然觉得身上一紧,那些巡捕用的力气又大了几分,然后他们纷纷施礼:“殿下!”
“殿下!”
从这些巡捕的态度和称呼可以看出,来了一个身份了不得的人物。但是方毫被牢牢控制住,所以他只能用眼角余光瞄上一眼,发现几条美丽的倩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其中一人忽然停了下来:“这是谁呀?”
声音清脆,有如黄鹂,方毫大喜,拼命挣扎,希望引起注意。按住他的巡捕恭声道:“禀报殿下,这人冒充制置亲友,试图向关所吏员行贿,被抓了现行。”
“啊呀,竟然有人敢冒充周郎亲友,坏他名声,定要好好处置……啊,别管我说什么,我这是忍不住,又不合你们的规矩了。”
那声音很轻松地飘过去,也把方毫的希望带走了,方毫神情灰败,放弃了挣扎。
他认命了。。
二九六、谁都来了()
不过情形没有方毫想象的那么遭。
他被关在牢里两天,天天都有提审,少不得一定的刑讯,但都是皮肉之伤,他还熬得住。最关键的是,牢里吃睡都还好,虽然伙食的味道谈不上,可量大管饱。
待到第三天,又有人提审他了。
这一次是个黄面汉子,口音里带着西北腔,一见他先自我介绍:“额姓白,名先锋,乃是周制置幕僚,你究竟是什么人物,还请如实相告,也好少吃些苦头!”
“我已经禀报过,我姓方,名毫,浙东人士,家父方腊,曾与周制置有口信往来,家父遣我来此求学,托庇于周制置!”
白先锋凝神相望,觉得这小子没有说谎,心中大奇。
事实上当他一看到审讯报告时,就觉得很奇怪了,方腊竟然将他儿子送到济州来,并且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大鸣大放,仿佛唯恐济州岛上不知他儿子的身份!
“摩尼教?”白先锋问道。
“家父正是圣教圣公。”方毫老老实实地道。
“这倒是奇了,你父亲贵为教主,又一向与我家明公不和,彼此间可没少争斗……”
“那是教中少数不肖弟子所为,家父对周制置一向钦佩,遣我来济州,一是希望托庇于制置,二是能在制置手下学点本领,第三,也是向制置表达诚意。”
方毫说到这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
他又不傻,哪里不知道父亲派自己为质的真意。他为人质,那么方书的小圣公地位就非常稳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他哥哥的位置牺牲了。
“诚意?”
白先锋听得这句,愣了愣,恍然大悟。
然后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方腊想要表达诚意,更应该对朝廷表示吧,为何是对周铨,把次子送到周铨这充当人质,莫非他是认为……
想到这,白先锋心中一凛,突然间觉得有些犹豫。
方腊认为周铨也有不臣之心!
从周铨到如今的表现来看,“飞扬跋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虽然面上还保持着对大宋官家的敬意,可实际上,白先锋等渐接触到机密者,已经隐约能感受到周铨对大宋朝廷的轻蔑。
如今他只是在利用大宋朝廷,等朝廷对他没用了,或者碍着他的道路了,情形会如何?
将这个念头排出心中,白先锋笑道:“既是如此,我会将此事禀报制置,但他见与不见你,是不是同意你入学,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家父说,周制置志在四海,必有大海般雅量,必然会同意的。”方毫松了口气。
白先锋命人将他好生安置下去,脸上的笑容敛住,心情多少有些沉重。
方腊亦是人杰,他看出周铨另有野心,白先锋岂能不被触动?
思忖了一会儿,他摇头苦笑。
自己以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在东海商会,才算是得偿所愿,只要周铨没有真正走出那一步,自己……还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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