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让这厮拖着也不是办法,周傥想了想,回到食堂之后,向着叶楚招了招手。
周傥招手,叶楚可不敢怠慢。
虽然上回周傥食言,没有带他上战场,但从那回之后,周傥可没少给叶楚开小灶,从排兵布阵到冲阵杀敌,战场上的一些学问、经验,都无保留地传给他。
在某种程度上说,叶楚成了周傥的弟子。
“老爷,可是有何吩咐?”近前来他恭敬地问道。
“你去和铨儿说一说,苗太守此次来,很有诚意,让他还是早些见见,我还有事,总不能一直在这陪着苗太守!”
周傥说这话时,还有意用眼角余光看了苗仲先一眼,若是苗仲先露出半点不情愿或者不甘心的模样,他就要改口,搅黄了这次会面。
但没有想到的是,苗仲先不但没有露出这种神情,相反,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不加掩饰地浮了起来。
周傥有些不解,却不知刚才坐在食堂里,观摩拍卖会之时,苗仲先早就将所有的尴尬、羞愧都已经抛开了。
得了周傥的吩咐,叶楚跑到后边楼上,周铨此时正在写着一份新的计划,听得他转述之语,有些诧异地道:“我爹真是如此说的?”
“是。”
“看来那苗仲先使了什么手段,让老爹也为他说话……好吧,你去请他们来,算了,我自己去,当着外人的面,总得给老爹颜面。”
周铨亲自来到食堂,此时食堂中已经没有别人,就周傥与苗仲先在。不等周铨说话,那苗仲先就抢前几步,然后做了件让周傥、周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抱拳,拱手,然后深揖下去,几乎是一揖到地!
这可能是仅次于跪拜的大礼,很多时候,便是面对孔圣之像,苗仲先也未必会施这种大礼!
在拜下之时,苗仲先已经不要面皮了。
论年纪,他比周傥年纪还大,论官职,他是徐州太守,论学问,他是进士出身……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字:钱。
他这一下大礼参拜,完全把周傥、周铨吓住,而二人没有出声的情形之下,苗仲先竟然也没有直腰。
“太守这是何意?”还是周傥先回过神,忙来掺扶。
起身时苗仲先趔趄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上回苗某出言不逊,触了周郎虎威,实在是罪过,罪过,今日来此,是想向周郎负荆请罪,还请周郎勿要见怪!”
摸不着头脑的周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敢见怪太守……”
“唉,莫说太守,我虽是痴长几岁,却只敢与周郎平辈相称,以此而论,那么知事便是我长辈,我要呼一声世叔……”
这厮不要面皮起来,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至少周傥、周铨父子就全不是他的对手,只在他面前撑了片刻,就撑不住了。
“苗太守,你究竟是何用意,聪明人就不要说假话。”将又想拜下的苗仲先扶了起来,周傥问道。
“我有眼无珠,开罪了周郎,这次来,确实只是为了赔罪……还有就是结好周郎。世叔,令郎这般大才,我从京师来时,听何相公说过,三十岁以前,有望宰相……”
不要钱的谀辞如潮水般涌来,而且苗仲先将文人做文章的心思都用上了,听得周家父子瞠目结舌。
待到最后,他才图前匕现:“我愿意在徐州也推广棉花,只求周郎带我发财!”
若不是他身着官袍一身正气,周铨几乎要觉得,他是在恳求:“土豪,和我做朋友吧!”
一八一、风波初起()
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时苏州,虽还比不得明清之际,但也是南方一处繁华之城。
而且苏州园林之风,此时已经盛行了。
只不过这些园林美景,与林传忠没有什么关系。
身为泉州最好的船匠之一,他来到苏州已经有五天了,和他一路来的十一人,至今仍然呆在驿站之中,不得离开。
这让林传忠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
苏州驿站面积不小,这是一处大驿,可是他们只是身份卑贱的船匠,哪里能得好的待遇,因此都被拘在狭小的厢房处,十一人都住通铺,有如囚犯一般。
“传忠哥,咱们啥时能动身啊……你说,海州那边,可真是要建一座大船场?”在他身边,同样来自泉州的林念祖道。
两人是远房亲族,不过已经出了五服。林传忠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位心思毛躁、不专心做事的亲戚,瞄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休管那么多,自有上面的贵人安置。”
象他们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就算操心太多又有什么用,还是抵不上上面贵人的一句话。比如说此次,他们原本在泉州呆得好端端的,却被差役们如狼似虎地过来,仿佛囚犯般拘起,直接带上北行的道路。
要知道他们启程的那一天,才刚刚过完元宵!
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海州,而且他们只是先期去的,等他们安定下来之后,连他们的家人都要送到海州。
故此林传忠虽然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却对此无能为力。
林念祖还想说话,突然驿馆外传来喧哗声,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兴冲冲跑去看,没一会儿,就听到殴打和哭泣声。
等声音都歇止之后,林念祖意犹未尽地回到林传忠身边:“那伙明州佬不老实呢,结果挨打了!”
与他们一样被拘在此的,还有其余几伙人,都是各地来的船匠,对面院子里的那伙来自明州,这几日闹腾得紧,结果被群如狼是虎的差役狠揍了一顿。
这种日子,何时到头啊……
林传忠正这样想着,突然间,听得有人喝道:“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起来,走走,准备动身,现在,立刻,马上!”
那些被拘的船工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只见几个差役人模狗样地走了出来,林念祖笑嘻嘻上前想要讨好一番,结果劈头就挨了一鞭子。
“都是些吃闲饭的,防御使老爷当真是心怀仁善,让你们这些蠢货吃了这许久闲饭,都跟我们走,有事情要你们做了!”
不仅是他们这些来自泉州的,其余来自明州等地的船工,也全被赶了出来。此时虽过了正月,却还只是二月初春,天气寒冷,众人在驿馆外瑟瑟发抖。
在外头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有人行了过来。
“这些废物,就是那些船匠?都给我来,从今以后,你们就有福了,跟着防御使,总有你们的好处!”
明州来的船工中,有一个犹自鼻青脸肿的,显然就是刚才挨了打的那家伙,此时开口道:“可是如今就动身去海州?”
“什么海州,休提休提,你们用不着去那穷乡僻壤,只留在这苏州了——奉合州防御使、提点苏州应奉局朱公之命,你们被征调了!”
众船工都是讶然。
虽然他们是被迫从家里带来的,但路上也有人透了底,是朝廷有意在海州建新船场,故此自各地抽调好船匠来,准备建造空前大海船。而且那些差役还不无羡慕地说,他们到了海州,日子就好过了,据说海州太守苏辙,对他们这些船工都有专门的补住。
“担点苏州应奉局朱公……是朱勔!”有人惊呼道。
然后所有船工,都倒吸了口冷气。
“朱应奉的名讳,也是你这狗贼能提的?”叭的一声响,那个说出朱勔名字的人,被抽了一记耳光,又挨了一脚,在地上翻滚,却连呻吟都不敢发出。
如今朱勔在江南,当真是恶名远扬。
眼见这些船匠骚动起来,几个差役们拳打脚踢,将他们压了下去。
“传忠哥,这下子坏了,这位朱应奉,可不是好东西!”
“当官的,你见过好东西么?”
林家两人抱着头,蹲在人群之中小声嘀咕,因为周围都是乱哄哄的,倒不虞有人听见。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身着华美衣裳之人走了过来,这人腰着金带,颐气指使:“都快点,都快点,若是迟了,朱应奉可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在他身边,还有数个华服之人,只是腰缠银带罢了。
差役、兵卒,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围了起来,将船工们驱赶着前行。
经过那金带之人身边时,林传忠听得他冷笑着与旁边一银带之人说道:“那周铨小儿,不知好歹,以为对付了李邦彦,便可以压我们朱应奉一头,竟然敢夺了海州盐场……虽然朱应奉不将盐场那点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若不有些回应,岂不是显得我们朱应奉好欺!”
“就是,向来只有我们应奉局去欺压旁人的,几曾被人欺压过,兄弟们心中都极不愤,更何况那厮弄得什么狗屁水泥,据说官家兴修艮岳时将要大用,这岂不是夺了我们应奉的差使!”银带人笑道。
“这次好,挖了个坑,让他跳,他不是想要在海州建船场么,将船匠都截了下来,去为官家造纲船,他若识相,就该乖乖忍着,若不识相,坏了官家的事情,瞧朱应奉会如何收拾他!”
林传忠听不明白他们话语中是什么意思,不过隐隐猜出,他们这些船匠们,似乎是卷入了大人物的冲突之中。
几乎在此同时,在京师之中,杨戬的府邸之内,杨戬对着胡缙大发雷霆:“我只道你做事有分寸,向来称我心意,为何此次商会之事,你却如此怠慢!”
胡缙诚慌诚恐,丝毫没有读书人的器度:“恩主何出此言,晚生已经尽力了……”
“为何别家都是独占一路,唯独老夫这里,却是要与人瓜分京东?”
胡缙心中暗骂了一声,别人去时都得了高额的授权,杨戬对他虽然信任,但给他的授权额度也只有六万贯。好点的地方,都不是六万贯能够拿下的,能够与人合伙拿下京东两路,已经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结果。
而且当初他回报时,杨戬还夸他做得好,此时事过境迁,都隔了几个月了,却将旧事翻出来重提,捉着他大骂,其实是迁怒于他。
不能不迁怒,周铨从南方运来了大量棉花,经过一整套工序之后,织成了六千匹棉布,又制成棉衣,在京中发卖。在过去的这个春节期间,他的棉衣极受欢迎,比起麻衣,不仅保暖,而且耐用,故此其价格比起麻布高出了近一倍。六千匹棉布便得了近四千贯钱,而且是在短短的三日内就卖完了。
这个消息最初杨戬不知道,昨日他派往徐州的棉布商会董事来了私信,告知他这个消息,这让原本就贪财好利的杨戬大为振奋,同时也开始后悔,当初没有独占一路的专销之权。
一年十万贯甚至数十万贯的纯利,杨戬忍不住痛心疾首,他再一次看到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故此,经办此事的胡缙少不得被他叫来痛骂了一顿。
胡缙心中满是委屈,口里却是唯唯喏喏,反正他也不是忠心耿耿,他、石轩再加上秦梓三人,暗中加入了周铨的东海商会,铁了心要去海外寻找金山银山,此事是瞒着杨戬的。
不仅瞒着杨戬,暗中他还借着杨戬的名义,从鸿胪寺国信所弄到了十余份盖了大印的空白国牒,只要周铨愿意,往上面填什么内容都可以。可以说,有了这个,在大宋周围大多数国家,就可以通行无忌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这态度倒是让杨戬满意了。
“杨公,休怒,休怒,棉布虽好,但真要等到它能够大行于世,至少还得两三年时间,而且说是发财,实际上还是受制于人,以小人之见,原本就不该对此寄予厚望。”
就在胡缙悄悄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听到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响起。
胡缙瞄了那边一眼,是杜公才。
这厮是杨戬手下最初与周傥、周铨打交道的人,后来彻底投靠杨戬之后,在京中得了一个小吏的职务,专门管内库。官职不大,但却是杨戬亲信,专门出主意替杨戬四处搜刮。
他原本与周家父子关系尚可,但随着身份的变化,对周家父子的嫉意开始占据上风了。
好在杜公才还是知道些轻重的,并没有试图离间杨戬与周铨的关系,他只是偶尔出出主意,想要向杨戬证明,自己也拥有周家父子同样的才能,甚至论及弄钱上,比周家父子更强。
“不对周铨寄予厚望,难道说还要对你这厮寄予厚望?”杨戬横了他一眼。
“小人倒真有一策……根本不须求人,只要说动官家,那就是财源滚滚,而且还能让官家认定,杨公乃是能臣贤吏,比起蔡太师、隐相他们,毫不逊色!”杜公才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却不知,他自以为妙计的计策,将在大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一八二、倚仗为何()
周侗轻轻咳了几声,身体有些佝偻。
他老了,虽然依然能吃能睡,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在衰朽,否则的话,也不会连这次倒春寒也没有扛住,竟然在狄丘得了风寒。
周铨跟在他身后,对于自己这位堂伯,周铨心中还是相当敬服的。
“真是不错……”
放眼望着山岗之下那新起的楼房,周侗赞叹了一声,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也多亏了伯父带来的少年,我很多时候都不在这里,他们年纪虽小,却能替我分忧。”
周侗哑然一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短短一年时间,就被你教成这模样,铨儿,你比你父亲和我,都要强十倍、百倍!”
周铨正要再说什么,周侗却是一摆手:“我与你父,冲阵杀敌,面对十人之敌,可以轻易胜之,面对百人之敌,可以不惧生死,面对千人之敌,则唯有掉头逃走……终比不得你本事!”
“我们周家,出了你这样一个小子,也不知大幸……还是不幸!”
原本称赞的话,到得后来,却有些严厉了。
周铨心中一凛,看着周侗,不知为何“不幸”之词,被他说了出来。
“你有如此本领,若是走科举之途,今后我们周家,少不得要出一位宰执,若走沙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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