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盘大棋,稳稳控于皇帝朱厚熜之手,无论那一方,都无法做到一家独大。
制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相当高深的艺术,深不可测。
经历过两次破格办差之后,仲逸越发察觉到这一点。
上次去凌云山时,师父凌云子曾点拨:无论当初去博野县、大同府办差,还是做到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只因自己不属以上任何一方。
这种存在,依旧是制衡使然。
直到现在,仲逸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师父说的话,但他能想到这一层已足够。
至少,在目前,足够了。
当此之时,要学会借力打力。
此次去榆林府暗中调查大煤矿之事,最后自己没有出面,却是让二位钦差露面,而这两位钦差得到徐阶与裕王的授意,目的,同样是为了对付严氏。
四两拨千斤,小小的付出,却激起轩然大波,三边镇、大煤矿,就当小试牛刀了。
“仲侍读,请吧”。
太监驻足而立,一脸严肃,仲逸急忙再次整理衣冠。
前面不远处,朱厚熜果真在垂钓。
这地方选的,若大声说话,岂不是要将鱼儿吓跑了?
“说说看,此次西北之行,有何所获?”。
朱厚熜似乎并不在意鱼钩下的东西,语气一如往常随和。
不过,他还是加了一句:“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何感想?”。
又是三个问题?
难不成,这对父子是商量好的吗?
“启禀万岁,西北一带多旱少雨、收成甚微。大煤矿苦力受迫、生死如草芥。听说当地赋税名目繁多、加重收缴。鞑靼军精于马战,又依赖于马战,得益于地形,又依赖于地形”。
如今面对的是皇帝,仲逸无须再有顾虑:“微臣以为:规范税赋,适当减免;彻查大煤矿一事始末;天旱非人力可左右,但可另找谋生之路”。
末了,他特意补充了一句:“就地形与作战习性而言,微臣建议与鞑靼军再战之时,可使其‘人马分离’”。
此乃面圣,既不能答非所问,又不能借题发挥,也只能如此了。
“万岁,鱼儿上钩了,鱼儿上钩了,快”。
一阵异动,内侍太监急忙上前扶住鱼竿,朱厚熜双手使力,水花四溅。
花园石板上,顿现一条鱼,一条大鱼,活蹦乱跳的。
一旁的太监急忙提来木水桶,准备将鱼儿收回,却被朱厚熜挥手制止,他淡淡的说了一句:退下。
此时,阳光直射,还未脱钩的鱼儿一阵挣扎之后,渐渐放慢节奏。
这时,朱厚熜缓缓起身,将脸迈了过来:“说说看,私加税赋者,操控大煤矿者,慵懒懈怠者,谁是这条鱼?”。
仲逸急忙上前禀道:“此鱼非彼鱼,微臣恳请万岁将此鱼放入水中,现在,还来得及”。
第362章 面圣垂钓(中)()
“过来坐,一起垂钓”。
原来,朱厚熜早就备了鱼竿,他这是要找个陪钓的人。
那奄奄一息的鱼儿,终于回到水中,仲逸总算舒了口气。
此举,绝非乱发慈悲心,若眼前站的是倭贼,将其置于死地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一条毫无反抗力的鱼儿…下不了手。
还是那句话:此鱼非彼鱼。
“微臣还是站着吧,在翰林院都坐半天了”。
仲逸摆好鱼竿,却并未坐了下来。
他的心里很清楚,朱厚熜行事不拘一格,有时甚至荒诞怪异,若自己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倒也罢了。
就以目前资历,与皇帝平起平坐?
呵呵。
别的不说,不远处的太监、侍卫,若多上那么一嘴,不定要传成什么样呢:就他,翰林院一个小小侍读,竟与万岁平起平坐,成何体统?
据此,又会演绎出无数种说法:看到了吗?这位仲大人,怕是又要高升了,这样的待遇,怕是连内阁、六部的老臣,都没有啊
传言这东西,一旦传开,就无法控制,怎么也停不下来。
仲逸稳稳立于一旁,对自己的决定颇为满意:快算了吧,免得再成为众矢之的、话题中心,还是就不要这份殊荣了吧?
况且,这是不是朱厚熜本人的试探,也未曾可知。
荒诞怪异之人,行事看似无比寻常,往往他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随你,朕不是一个刻薄之人,无关社稷、无关天下苍生之事,偶有变通,也未尝不可”。
朱厚熜果真没有再继续“平起平坐”的问题,他目视前方,却不直视鱼竿,随意说道:“我们一起下的饵,比比看,谁先钓上来?”。
垂钓比赛?
仲逸微微道:“常言说:观棋不语,垂钓之时亦如此,若言语不停,惊吓水下之鱼,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呵呵,哈哈哈
微微一笑,变成哈哈大笑。
朱厚熜不以为然道:“若你一直不言语,突然说出一句来,或许会把鱼儿吓跑。但若一直说个不停,用不了多久,鱼儿就适应了,再说也无妨”。
精辟啊,果真语出惊人,金口玉言。
“当然,如果你一直说个不停,如突然沉默了,鱼儿或许还有些不适,没准,还会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
朱厚熜笑道:“你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佩服、佩服,五体投地。
仲逸急忙回到:“圣上之言,至理名言、高屋建瓴,微臣受益匪浅”。
以凌云山的名义起誓,这句“受益匪浅”,绝非违心奉承。
这鱼钓的,仲逸竟突然想到:下次回到凌云山,一定叫师父、师兄、师姐,还有卫叔叔,一起垂钓
“是鱼,就要吃饵,但在吃饵之前,鱼儿首先要确定周围是否安全。只是,这个安全与否,皆是来自鱼儿自身的判断”。
朱厚熜继续道:“有的时候,鱼饵外布满陷阱,但只要它认为安全,还是会咬下去。反之,即便一块好饵料,已脱离鱼钩,可放心大胆的吃,但一阵风吹过,它却认为不安全”。
就在这一刻,仲逸心中总算是明白了:看来,皇帝是要借垂钓这个话题,一直说下去了。
这鱼钓的,自己在榆林府三个月的奔波,竟全系一支鱼竿和水下的鱼儿了。
可是,这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喜欢。
“说说看,榆林府那些官吏,为何敢明目张胆增加税赋名目,加重征税?大煤矿那些恶人,又为何敢私自对苦力动刑、草菅人命?”。
朱厚熜将鱼竿放于支架上,用布巾擦擦手,端起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而后继续道:“你刚从西北回来,想必对那里的情况更为熟悉”。
刚从西北回来不假,不过,仲逸决定现学现卖,就在这垂钓上做文章。
他想了想,直言道:“微臣以为,无论官吏加税、恶人对苦力用刑,他们认为这样做……很安全,没有人会查,更无人可管”。
现学现卖,有很多好处,比如由此看出:你举一反三、反应敏捷,更能使交谈有连贯性。
当然,还有一个更明显的好处:说明你认真倾听了。
说的再好,还得要面对会听的人。
否则,说的再好,也白瞎、扯淡。
呵呵,朱厚熜笑道:“那你再说说,他们为什么觉得,这样做很安全?”。
“微臣认为,他们必是仗身后势力足够强大,足以让他们肆无忌惮”。
仲逸慢慢的说道:“当然,这都是他们自认为的安全”。
果真学的够快,这垂钓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时,朱厚熜却再次拿起鱼竿:“再猜猜看,今日垂钓,我们谁先会钓上鱼儿来?”。
抛开方才高论不说,但就垂钓本身而言,还真不好说。
同样的池塘,同样的鱼竿,同样坐在这里,同样说着话。
“万岁,微臣觉得,若单纯说垂钓,这样的比赛,比的是运气”。
仲逸笑道:“微臣的运气,向来不怎么好”。
“运气?”。
朱厚熜大笑一声,双手再次使力,水花四溅,片刻间,石板上,一条鱼,大鱼,又活蹦乱跳的。
仲逸仔细瞅了一眼,心里不由的嘀咕起来:看这模样,不会是刚才放回去的那条吧?
这时,一旁的太监立刻上前,将鱼儿放入水桶,为朱厚熜换了一杯热茶,而后又退了下去。
不钓了,仲逸想着:水中突然被钓走这么一条,其他的鱼儿,绝不会觉得‘安全’了。
“哎,你先不要着急嘛”。
见仲逸正欲放回鱼竿,朱厚熜却笑道:“鱼儿,有的时候像人,没准,就有那么一两条胆大的,恰恰以为刚钓走一条,短期之内,不会再有垂钓者,反而更安全了”。
这话说的,简直要跪拜了。
这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皇帝的鱼饵,是不是加了什么特殊的料?一会的功夫,都钓了两条。
呵呵,看来这位仲侍读,还是玩心不减。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
或许,在朱厚熜眼里,仲逸就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故此,也允许他偶尔小小的‘放肆’一下。
“官他呢,钓吧,本大人今日一定要钓上一条:大大的大鱼来”。
仲逸心中暗暗道:‘既然皇帝先钓上来,我也就无须再有什么顾虑了’。
第363章 面圣垂钓(下)()
天边层层薄云飘过,微风拂来,满是舒爽的感觉。
不过,这些对两位垂钓者而言,关系不大。
身后一个大大的木亭,一旁有桌有椅,桌上有茶有水、有糕点。
皇帝就是不一样,这大池塘、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简直了。
能陪钓、有高论,幸运的不是一点点。
“水中的鱼儿钓上来了,可榆林府的鱼,该怎么钓呢?”。
朱厚熜也站了起来,边走边说道:“当初,你去博野县、去大同办案,还不错,那榆林府之事,如何办?”。
终于说到案情,仲逸早有准备:“大煤矿与赋税,一查到底,解决当地百姓疾苦,另找新路。御敌之策,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
“看好你的鱼竿儿”。
朱厚熜来到仲逸身边:“接着说下去,说具体的”。
久违的面圣,要的就是这句话。
“大煤矿背后是严士蕃,由北镇抚司查最好不过,从严士蕃到当地知县,从三边镇到知县、知府衙门,甚至布政司、京城的衙门,无一遗漏”。
仲逸继续道:“税赋之事,重点在当地知府、知县,可命户部、吏部派人去查,北镇抚司务必要协办,因都在榆林府,大煤矿与税赋有交叉,锦衣卫参与,查办更有力”。
事已至此,严士蕃与大煤矿的关系,已无须回避,两位钦差已将案子上报朝廷。
况且,以锦衣卫的能量,榆林府的事儿,恐怕早就一清二楚了。
事情已经抖落出来,话也说了,办不办,圣裁吧。
这时,仲逸架起鱼竿,从包袱中取出一样东西。
“这条皮鞭,是在大煤矿找到的,苦力们深受其害”。
仲逸将皮鞭呈上,补充一句:“但凡苦力不从,打手们就用这样的鞭子抽打”。
一条皮鞭,已有磨损,但依旧可见血迹斑斑。
这条鞭,不是来自衙门,血迹,不是来自敌人。
这,是大明的耻辱。
“传旨锦衣卫,立刻着手查办大煤矿一案,所涉之人,无论是谁,一律法办”。
朱厚熜扔下皮鞭,向传旨太监道:“此外,命户部、吏部、刑部,联合督办榆林府税赋之事,锦衣卫协办”。
末了,他叮嘱道:“知会内阁,就是这个旨意,速办”。
“遵旨”,传旨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仲逸摸摸鱼竿儿,确定鱼儿还未上钩。
不过,他的心里却别提多美了:此鱼非彼鱼,水里的鱼是没上钩,水外的‘大鱼’,怕是要着急了。
“继续说,对付鞑靼军,有何对策”。
朱厚熜再次望着那条鞭子,他真的怒了。
“鞑靼军,善于马战,又依赖马战,得益于北漠的地形,又依赖那里的地形”。
仲逸接过之前的话题,继续道:“微臣以为,单从地形与作战手法而言,应设法使其‘人马分离’”。
人马分离?
说实话,仲逸初次说到这句话时,朱厚熜还真没听明白。
这时,仲逸将准备好的一张图纸递了上去。
认真、仔细阅读中
“这,可行吗?”。朱厚熜不由的再次看看纸张。
仲逸急忙解释道:‘此物,早就有之,大规模使用却颇为难得,当然,同样对地形有要求,且还要其他作战手法辅助’。
朱厚熜:再说具体些。
“这么说吧,一旦大规模使用此物,敌军马战势必无法展开,无法随意出行、进退,一旦人马分离,战斗力骤减,士气大减”。
仲逸继续说道:“若敌军从马背上下来,我军的优势便可显露出来”。
“你这是向朕要银子啊”。
弄了半天,朱厚熜终于反应过来。
不过,听这话的意思,也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
管不了那么多了,试试看吧。
“圣明莫过于万岁,此乃扩充军备,御敌之用,我大明朝,不缺这点银子啊”。
仲逸干脆再推一把:“此事,还要隐蔽,否则,敌军必有所防范”。
呵呵,朱厚熜笑道:“就这东西,还防范什么?图纸你收起,朕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
这到底是准了,还是不准?
圣心难测啊。
“方才你说,种地收成不好,可另谋出路,是什么意思?”。
看来,会听话的不止仲逸一人,朱厚熜也没有拉下一个字。
“除了耕种,种茶、养蚕、烧瓷,这些都行不通,灌溉太耗水,黄土高坡、地势使然,也行不通。
不过,酿酒与牧羊之类,似乎可行”。
说着,仲逸又取出一张纸,一张很大的纸,画的全是当地地貌。
朱厚熜再次端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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