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自己身侧,永远是面如止水的本多忠胜和双眸含泪的龙子。他扬了扬手中的千鸟,一夹马腹,越列而出。身后的骑兵连立刻策马出发,跟着雨秋平从西神田川的桥梁上驶过,直奔南下的赤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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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带着侍卫和四百骑兵,在西神田川与版筑山之间的平原上奔驰着,聆听着马蹄落地的细碎声,感受着尘土在身后飞扬。背后是缓缓下坠的落日,将众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身前是不可战胜的赤备骑兵,宛若来自地狱的红色厉鬼。晚风拂来,雨秋平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史诗般的浪漫情怀,竟让人一时间忘却了即将到来的杀伐。
可是随着南下的赤备注意到了这支冲来的…头上插着红叶的骑兵,并开始缓缓转向时,雨秋平心中刚刚涌起的半点惬意顿时无影无踪。那缓缓转向、面朝着自己逐渐开始提速的赤备骑兵,就仿佛森林里的猛兽。弱小的动物小心翼翼地从它身旁挪过,可是随着那头猛兽突然一回头,瞥了眼自己,弱者就会惊出一身冷汗。雨秋平握着千鸟刀柄的手痉挛般地抽搐,千鸟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一路传遍全身,让雨秋平只觉得全身都冻了个机灵。
随着两军的马速越提越快,一场正面的对冲在所难免。雨秋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多久没有经历这种生死一线的对冲了,全身上下的紧张几乎难以抑制。他的对手,是全天下最强的骑马队,在骑兵对冲时从无败绩。而他的部下,十分匮乏实战经验,甚至连大和的二流骑兵都不是对手。而对手的人数,还比自己多了一半。
这是堂堂正正的骑兵对冲,没有什么特殊的战术和地形,就是两支骑兵在平原上的直接对决。
“跳河一闭眼了。”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刻就算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降低马速等于自杀。想到这里,胸中的恐惧和紧张仿佛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是每一个男儿心中的热血,那遗传自远古祖先的,在生死搏杀之际涌起的兴奋。
“散开,准备对冲!”雨秋平高高举起手里的千鸟,厉声向全军下达了命令。而与此同时,在他前方几百米外,另一个颇具沧桑和威严的嗓音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红叶骑兵和赤备骑兵都缓缓地向着两侧扩去,各自排成好几排的松散阵型,拉开了广阔的空间。
会死吗?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就在雨秋平准备坦然冲锋,迎接转瞬就将到来的生死厮杀时,耳畔却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呜咽声。雨秋平侧耳一听,就分辨出了龙子的声音。
“殿下,答应我,您一定要活下来!您要是死了,龙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您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您活着,龙子的生命才有意义。”
由于距离有些远了,龙子是靠喊着,才把这番话送到了雨秋平的耳中。雨秋平扭过头来,望了一眼泪眼婆娑的龙子,她就奔驰在自己的身侧。雨秋平忽然间有些悸动,心底涌起了莫名的情愫。他努力朝她挤出一个微笑,温柔地高声道:“傻丫头,照顾好自己!”
扭回头来,望向前方已经距离自己不到一百米的赤备骑兵。雨秋平明白,真的打起来了,他就再也顾不上旁人的生死。只有凭借着自己的骑术和运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一次次对决里躲过四面八方忽然袭来的武器,给出最有力的攻击,才有可能活下来。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次次对冲,直到一方败北为止。恐怕只有到那个时候,雨秋平才能——如果他活下来的话——才能有机会去看看周围有谁还活着。
五十米。
两军越来越近,人人刀剑出鞘。
三十米。
已经有人开始狂吼壮胆,急促沉重的马蹄声都被狂吼掩盖了。
二十米。
所有人都蓄力向前挥出了武器,生死交错的对冲已近在眼前。
十米。
每个人眼前都只剩下自己宿命的对手,其他的景物都在超高的马速下变得模糊不清。
雨秋平在那一瞬,已经能清楚地看到,迎着他冲来的那个赤备骑兵张开的血盆大口,他胸前艳丽的赤红色盔甲,身后随风飘扬的武田菱靠旗,和他手里那锋利的武士刀映出的夕阳。
转瞬间,雨秋平根本没有看清那个赤备骑兵挥刀的轨迹,只是全屏本能地一个扭身,同时狠狠地把手中的千鸟朝着那个人砍去。电光火石间,雨秋平因为恐惧下意识地一闭眼。那闭上眼的一刹那间的黑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是生是死,能否再睁开眼,全靠老天爷来决断。几乎就在片刻后,雨秋平只觉得手臂轮空到脱臼一般——没打中。而他的脸颊旁,也掠过一阵疾风,伴之响起的还有利器划破空气的风声。
雨秋平睁开眼,眼前五彩斑斓的世界一下子是那么可亲——他还活着。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刀是怎么被躲过去的、自己又是怎么躲过刚才那一刀的,因为下一排的骑士立刻就奔着他来了。索性雨秋平在那一瞬并没有降低马速,而是硬生生夹着马腹扛了过来,这次他不会有速度上的劣势。
刀剑交错间,雨秋平这一次比上次勇敢多了,他敢于睁着眼睛直面冲来的敌人。刀剑交错间,雨秋平再次抡空,而他的对手也依旧没能打到他。
不过这一冲,导致雨秋平坐下马行进的轨迹微微偏离了直线,第三排、第四排冲来的赤备骑兵刚好错过了他。而第五排的骑兵发现雨秋平朝自己冲来时,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并没有出刀挥砍,而是一勒马缰错开了和雨秋平的对决。仓促间,雨秋平猛地挥刀去砍,却只砍中了对方的马屁股。剧烈的粘滞感和从刀尖通过巨大的杠杆力矩传来的阻力,险些让雨秋平没能握住手上的千鸟。
等到雨秋平终于活着冲了过来,他向前减速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调转马头,试图让自己缓口气。雨秋军的骑兵们也纷纷一勒马缰,缓缓减速,再次在雨秋平身后排成松散的冲阵队形。
雨秋平左顾右盼,发现龙子还在,本多忠胜也在。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
然而,当他把视线投向两军对冲交错的战场时,眼前的景象却几乎瞬间把他的精神击垮。
战场上横七八竖地倒着将近40个红叶骑兵的尸体,而倒下的赤备骑兵,连10个都没有。
第五百二十四章 啄木 14()
雨秋平看着眼前遍地的尸体和这惨痛的交换比,忽然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尽是徒劳,他根本没有机会赢的。是啊,他明明早就明白,又为何要试一次才知道呢?
那是名冠天下的武田赤备,自己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杂牌骑兵。武田赤备身经百战,骑兵对冲早已不下数百次。而雨秋家的骑兵,主要任务就是侦查和追击,鲜有骑兵对冲的机会。
武田赤备,无数次摧垮敌方的军阵,让东国武士闻风丧胆,连越后骑马队都无可奈何。而雨秋军的骑兵,别说冲阵,连和松永家的骑兵对冲都处于下风。山县昌景,也是响当当的骑兵名将。而雨秋平,从未以骑兵见长。
到底怎么赢,到底拿什么赢?技术,指挥,经验,人数,通通处于下风。眼前1:4的交换比已经血粼粼地揭露了事实:在赤备面前,雨秋军的骑兵什么都不是。
这是必败之战。
我早已明白。
既然我早已明白,那又是什么支撑着我来到这里,是什么支撑着我提高马速,是什么支撑着我去和赤备在平原上对冲,是什么支撑着我去在生死一线间搏杀,是什么支撑着我做出这样荒唐的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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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视线的焦点逐渐模糊,又再次在战场上对焦。对焦在一个无力地躺倒在血泊里的雨秋军骑兵的尸体上,对焦在他头盔上插着那面纸红叶上。
红叶。
视线瞬间再次清晰起来,雨秋平茫然地环顾战场。不只那一片红叶,整个战场上有着无数片红叶正舍生忘死地战斗着,为了他雨秋平,为了雨秋家,为了红叶军而战。没有人轻言放弃,所有人都在为了这片红叶而战。
雨秋平抬起头,望向了身后骑手高高打着的枫鸟马印。
即使举着旗,无异于不能还手的活靶子,可是那骑手却依然毅然决然地跟随着骑兵一齐冲锋。
即使己方已经在战略上陷入绝境,即使自己的家督被对面的家督戏耍于鼓掌之中,数千雨秋军战兵却仍在奋战。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们继续作战,但如果他们是为了我,我就不能辜负了他们。我要击垮赤备,我要拯救全军,我要和大膳大夫一样,让我、让我的马印,成为这些忠心耿耿的红叶兵心中的信仰,必胜的信仰。
雨秋平恍然间,仿佛感到整个战场上的数千双眼睛都正注视着自己,自己仿佛策马屹立在世界的中央,仿佛正承担着无数部下的希望。
我不能负了他们。
我雨秋平,一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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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高高地把千鸟举起,高声下令道:“所有人,排成两排!”
雨秋平的命令让众人一愣:如果只拍成两排的话,队伍就会拉得非常得开,战线则会非常单薄。真的对冲起来,两侧的人根本帮不上忙,中央战线的人却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
雨秋平看出了部下的疑惑,再次高声补充道:“就像我们平时训练纪律那样的密集阵型!所有人排成紧密的两排,膝盖碰膝盖,肩并肩,像连环马一样!”
“纳尼?”这个命令下达后,骑兵阵中一片哗然。排出这样的阵型,就意味着骑兵失去了一切在对冲时站桩腾挪的空间。只要正面出现一个敌人,无论是一根马槊,一把长枪,一把太刀,甚至是一柄肋差,骑兵都无法闪躲,只有一头撞死在上面这一条路。当然,这也意味着敌人的骑兵,在面临这样的马阵时,也同样只有一头撞死这一条路,绝对无法避开。
“没错,我就是要直接和武田赤备对撞!”雨秋平再次看出了部下的顾虑,高声叫道,“一命换一命!任他武田赤备十八般武艺,照样要撞死在我们的马阵里!一个红叶骑兵,至少换掉一个武田赤备!反正我们直接对冲也打不过,1换1总比4换1要好!”
“这…”听到雨秋平这疯狂的计划,连本多忠胜都难免愕然。
“敌人只有600人,我们还剩350人,就这样一命换一命!”雨秋平顿了顿,再次吼道,“换完了之后,他们只剩下250人,就会因为损失过大而崩溃了,就无力袭击我们的同伴了!既然没办法活着拯救全军,咱们就拼上这条命吧!”
“我冲第一个!”雨秋平说罢,立刻一夹马腹,策马向前,同时高高扬起手里的千鸟,厉声喊道:“想跟我一同赴死的,跟上来!”
话音刚落,本多忠胜和龙子就策马向前一步,紧紧地贴到了雨秋平的马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搂住雨秋平的距离。本多忠胜低声咳了一声,龙子则用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雨秋平的鬓角。雨秋平扭过头来朝她一笑,再次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啊。”
“嗯。”龙子双眸含泪,微微颔首道。
随后,小幡杰盛和前田庆次等人也立刻一抖马缰,策马向前。雨秋家骑兵为雨秋平的勇猛和身先士卒所感染,心中的男儿血沸腾不已,一个一个策马向前。
“殿下千金贵体,都愿意站在最中间,我这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怕的?”
“殿下为了全军,为了我们这些人,都愿意豁出命来,这个时候怕了,以后还怎么做人?”
“就当是为了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为了还活着的兄弟们拼命!豁上这条命,和甲斐山猴子拼了!”
雨秋军的骑兵鱼贯一般补了上来,排成了他们在训练时演练过无数遍的异常密集的阵型,比以往膝盖之间互相夹着藤牌还要密集。一个接一个,互相被左右两边的人卡主。相视一笑,随后便共同扭头向前,直视着对面的武田赤备。
“冲锋!”雨秋平高呼了一声,“所有人跟紧了!不要有人超出去,也不要有人掉队!我们就排成两排,和赤备同归于尽!我若是死了,军衔最高者接替指挥!依次往下,直至全军死绝为止!冲啊!”
“嘿!嘿!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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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武田赤备这边。
望月八郎是赤备军的一员,跟随着山县昌景从川中岛打到三增峠,再打到骏河,打到三方原,经历了数十次骑兵对冲。而望月八郎,也因为他过人的身手被称作赤备军中仅次于山县昌景的后生。他曾经创下过在骑兵对冲中连斩十三人而毫发无伤的记录,在甲州军中一时成为了人人称道的对象。
然而,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骑兵阵型——这是把骑兵当步兵来用吗?排成这种阵型的骑兵,还能叫做骑兵吗?骑兵一直就是以快速和灵活著称,在骑马对冲中,靠着与生俱来的反应力、数十次战斗积累的经验、日日夜夜操练出的武艺,辗转腾挪挥刀劈砍,夺下最后的胜利。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骑士,配上一匹优秀的战马,足以在这样的对冲里大杀特杀。
然而,如果是排成这样的阵型,一个骑士的一切优点都无法发挥。哪怕他辗转腾挪的躲闪马术有多好,他也只能被两旁的同伴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哪怕他挥刀的角度和力道有多精湛,他此刻也只能直直地把手里的武器向前刺去;哪怕他有多丰富的经验,能够从对方的蓄力动作就预判出挥刀的轨迹,他也只有迎头撞上去一条路可以走。
哪怕冲他而来的是个手无寸铁的菜鸟,连骑在马上都不稳。只要那个人抱紧马脖子一路撞过来,就可以把那个经验丰富的优秀骑士直接撞死——因为他根本无处闪躲。
同样的,对于和这密集马阵交手的骑士,这也泯灭了他的一切技艺。哪怕是源义经、木曾义仲那些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骑士,也不可能从这三百多人组成的密集马阵里穿过去。等待着他的,是周围的一片刀光和直接撞向他的烈马。无论是谁,在遇到这种阵仗时,都只有死路一条。不管能不能杀死向自己撞来的敌人,反正